聖境出巡:菜市場田野調查 簡媜
逛菜市場是一種神聖的行為。
最近冒出頭的現金卡廣告說:「借錢,是一件高尚的行為。」起初我聽成:借錢是一件「高塞」(即台語「狗屎」)的行為,還曾大大稱讚這是個能端正世風的優質廣告,知道自己弄反意思之後,顏面神經為之抽搐數日。人說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我不妨藉這廣告演化演化,替它添一層意思:借錢是一件高尚的行為,把借來的錢花在雞鴨魚肉蔬果藥、柴米油鹽醬醋茶,則是高尚中的高尚,臻於聖境了。
所以,逛菜市場變成一種神聖的行為。天上聖母媽祖一年一度出巡繞境以護國佑民,地上良母則日日拉菜籃車、背環保袋上菜場以「普渡」家中眾生,皆是功業彪炳、神蹟顯赫之舉也。
不獨如此,人類學家對人類演進過程有了新推論,過去認為靠男性獵捕大型動物以養活老弱婦孺的說法遭到質疑,因為男人沒那麼大本事天天抬大動物回巢穴,恐怕是靠女人以勤勞的雙手採摘草葉花果、施小聰明捕捉鳥獸蟲魚餵養「悠悠之口」大夥兒才活下來的。想必如此,男人花太多力氣研發武器,又花太長時間修理武器,女人早就看穿這點只是懶得說,暗地裡發展大地之母的絕技獲取食物,那時期的女人都明白,要是妄想靠男人抬獅子、長頸鹿、斑馬、犀牛回巢「BBQ」,早絕種嘍。
如此說來,逛菜市場對女人而言實是一種遙遠的召喚、一種鄉愁,乃至一種重返「聖殿」的儀典。女人藉由置身其中再次回到遠古曠野,重新取得讓生命延續的秘密能量,且因這種「回返」而瞬間變身:目光炯炯似鷹,手指伸出利爪如虎,腿力矯健勝過野馬,背負重物不輸駱駝;只要看看菜市場裡那些精明女人挑選活魚跳蝦、鮮雞嫩鴨的手段就知道女人的獸性有多氣派。尤其年逾六十、菜齡數十載女性,你瞧她們優游於菜市場步履輕盈、姿態優雅如皇太后遊賞御花園;在血淋淋肉舖前下令剁、切、絞、剮,綠油油菜攤上吩咐折、撕、刨、削,刀斧起落之間還能忽而笑呵呵稱讚天氣真好忽而揪眉向熟人抱怨骨質疏鬆、媳婦不孝,又速速斥責肉舖老闆:「哎喲肥滋滋,你要害死我呀!」集警敏、溫婉、盛氣於一身且變幻莫測。這樣的女人堪稱天縱英明,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是帝王霸業;果不其然,在洶湧的生鮮浪潮裡,她的神經質得到釋放、內分泌獲得調整、荷爾蒙得以補充,深深吸一口氣,身心靈再次統合在「獵殺」之純粹意念──獵取鮮美食物、砍殺價格而毫不氣短手軟。臨走,還指點五根蔥、四粒辣椒、三棵芹、兩叢芫荽、一包滷包、半塊薑伴送,彷彿御駕親征,俘虜敵國君臣罷,連小婢小奴、阿貓阿狗也一起捆。有啥用?總會想到用處的,就算沒用,也是一種裝飾。愈是霸業,愈需要裝飾,如此龍心才能大大地悅。
所以,我必須說,凡是天天殺、物物殺、人人殺(不放過每個小販)的女人,值得大眾為之脫帽肅然起敬。因為,放在人類演化史來理解,她,乃大地之母顯靈也!
然而,回顧我在菜場聖殿的行跡卻顯得畏畏縮縮。彷若殺戮戰場的魚攤肉舖令我胸悶,我難以理解為何肉攤非吊上豬肝、豬腸、豬腰等臟器才能宣揚新鮮?那些連豬頭都掛上,讓你大老遠看到牠的表情不得不想到「音容宛在」而心生罪惡感的,我更要繞道。至於被一群女精算大師拷問的菜攤也教我頭暈,弄不明白為何母姊們喜歡「親自」問價格,明明菜販剛答覆前一個女人:「高麗菜一斤二十。」她應該聽到了卻還要問:「高麗菜多少呀?」怪的是下個女人亦如此:「啊你的高麗菜今日算多少呢?」如果阿里山小火車的檢車士與司機能像她們不厭其煩問答,應可避掉一劫。
更怪的是,菜販總不把價錢標出。我只能揣測,藉一問一答拉近距離、營造人聲鼎沸狀,乃招財之法。至於計費單位混亂:苦瓜絲瓜以「條」計、白菜以「斤」計、四季豆以「半斤」計、高貴蔬果以「兩」計,只好當作九年一貫課程「建構式數學」之補救教學現場──若依建構技巧,算到手斷了還算不清。不過,這些處所過於殺氣騰騰,教我頭昏眼花只求速速離去。高麗菜因人為炒作飆到一斤二百元我是從電視新聞得知的,在顯靈的大地之母眼中,毫無疑問,我、是、個、敗、類。
敗類喜歡的從來不是糧草,而是花草上的蜂飛蝶舞;敗類會坐在湖邊欣賞天光雲影之變化而感動垂淚而惹得湖水漲了,從不曾看見湖裡有許多動物性蛋白質可供攝取。大地之負責養活大家,敗類們負責發現有哪些神奇事物值得大家繼續活下去。
就這般,我找到與地母們和平共處之道,站在她們面前,我不再自慚形穢。她們專攻菜場經濟學與謀殺老闆一百招,我選修菜場外圍品類繽紛的攤販社會學及擒拿術。
像所有萍水相逢進而日久生情的故事,我之所以與這座市場邂逅導因於抄小路。從夏天起,每日早晨八點我必須趕赴某處,近午回返,一去一回兩趟路最短的距離是穿越菜市場。自此,背著大背包戴草帽的我開始每日一段「魚目混珠」之旅──混入攤販族與菜籃族之中迂迴前進。我也從低頭疾行到隨手帶一束新鮮蘆筍、幾粒番茄,到佇足旁聽老闆一面削鳳梨皮、冬瓜皮、菜心皮一面介紹多功能刨刀如何讓媽媽們感到很幸福而「好吧,買一支」塞入背包走幾步又回頭「再買六支」一支給媽一支給婆一支給乾媽一支給姑一支給姊一支給妹以致背包塞不下而老闆一面找錢一面高聲讚揚:「又包了!再包啦!」好似我剛剛捐一百萬給慈濟。我一步步掉入陷阱卻不自覺。女人一旦開「血拼戒」就像男人開「色戒」一樣,都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找四作伴。如今想來,一切錯誤都是從買七支刨刀那天開始。我愈來愈東張西望,背包也愈來愈重。原本十五分鐘路程竟延至一小時才脫身。我跟那些不肖男人沒啥差別,他們愈來愈晚回家總推託加班、開會、同事有困擾找他化解,我愈走愈慢則歸罪於路太窄人太多。至於Shopping,我有錯嗎?為什麼買刨刀?難道要我把生命浪費在削鳳梨皮、冬瓜皮、菜心皮上嗎?為什麼買七支?難道我得到幸福了,能眼睜睜看著媽婆姑姊妹在廚房裡不幸福嗎?我有錯嗎?一點都沒錯!
(這套市場辯證法與購物倫理學很快地在第二天得到演練的機會,第三天也是,第四天更是,以此類推。差異只在保溫壺、襪子、妙妙刷、手機吊飾、拖鞋、門簾、衣服……之不同。每樣被塞入背包的物品都可以證明我是一個「悲天憫人」的人,一個被自己的德行修為感動到決定次日還要再來一趟的人!)
瞧!人不怕發現錯誤,怕只怕不能合理化錯誤。一旦合理化,即能扭轉乾坤、就地合法。多虧時下政商名流的這套獨門祕法救了我,自此我經過市場看得開心、買得安心,幸福指數節節高升,真正體驗到什麼叫「海闊天空」。
回到案發現場(或稱幸福修鍊場)吧。很難相信一條三四步寬、五百公尺長的小巷竟能容納百家流動攤位。每天早上七點半至八點,一輛輛自小客駛入小巷,車內煙一般飄出兩條人影,大多是一男一女。接著的畫面類似迪士尼卡通,車子五門全開,兩人飛也似扛出鐵架、抱出數大包貨物。卸貨畢,一人立即將車開走,另一人搖身變為成龍或李連杰(若為女性則是楊紫瓊),身懷飛簷走壁之功、練就疊床架屋之技,不過是一首鏗鏗鏘鏘的短詩之間,他已組裝鐵架、掛勾,一堆無頭模特兒身軀如剛問斬罪犯乖乖等候發落。還來不及看清他這蜘蛛人拋了什麼東西,電線已牽妥隨即「啪」電燈亮了,接著電扇颳起強風、手提音響噴出熱門搖滾,「滴嗒」兩聲遮棚也撐開。你才閃神看了別攤的李連杰一眼,這邊的成龍已掛好各種樣品,貨架上也堆滿貨物,井井有條──該亂的亂,不該亂的不亂,完全符合流動攤位門面哲學。你簡直不相信這是幾分鐘前的事,它太像昨晚即設好或是一家固定小店剛剛只是拉起鐵門!你還在驚歎,老闆已全副武裝畢:腰繫塑膠袋,身上斜背錢包,頭戴麥克風(如演唱會巨星),頸掛手機。手機忽響,他大「喂」一聲派頭不輸王永慶、張忠謀,另隻手沒閒著,自口袋掏出7-11御飯糰狼吞虎嚥還能岔話回答客人「一件八十、兩件一百五」,除了親吻與吐痰,嘴巴的功能全派上。噢,還漏了一項,抽菸,他點菸,吮奶似地,呼出一股江湖式優閒。此時停車的那位楊紫瓊回來了,手上麵包剩最後一口,急急入內整理貨品,如仙婆揮棒應允灰姑娘般,那排罪犯身軀已著衣穿裙又可以回世間做人了。後場就位,前場開賣,老闆掛出「百貨公司精品,出清大拍賣」牌告,扯開喉嚨叫賣:「照過來照過來,要買要快,買到像撿到!」
你還在怔忡,才幾分鐘之間這小巷活了,活得像一條頑劣小龍,擁擠的人頭像牠身上的鱗片,日頭愈強,龍愈喧騰,鱗片閃出刺眼光芒。
這是一個討生活的真實戰場,沒有遲疑與抱怨的權利,這也是各憑本領的競技舞台,毫無黨派、盟友奧援。他們的信條簡單明瞭:「不景氣,要努力!」且時間緊迫,下午二時前得收攤,短短五六小時,他們必須「拚經濟」。
更精確地說,是拚現金!在他們眼中,花花綠綠鈔票就像毒癮者對毒品的渴求,乃生存之最大慾。他們精於換算,比外匯專員換算美金、歐元、新台幣幣值還迅速;他們一眼就能換算六十歲趿拖鞋歐巴桑值五十、三十歲摩登女郎值一千、推娃娃車提菜籃的年輕媽媽值兩百、戴安全帽捧大西瓜的歐吉桑一文不值……。他們像外星人,看到的風景跟我們完全不同。這是可理解的,時間是用昂貴的租金換來,一分一秒流逝等同失血,偏偏顧客群是一個比一個更省更摳更慳吝的菜虎肉狼,想從大姊大嫂阿姨阿桑手中救出國父孫中山(百元鈔),堪比湯姆克魯斯《不可能的任務PartⅡ》(吳宇森安排阿湯哥突圍救美,場面壯烈到讓我覺得那美女不值得一救),是以,這場街頭巷戰演變成不可承諾的肉搏戰──「不要說妳等一下再來買,要買就現在」、「不要信他明天還會來,換貨退錢立刻辦」;至於肉搏,小販休想靠妖嬈姿色與青春嬌軀取勝,這裡不是威尼斯,大嫂阿姨趕著回家煮飯也沒空「魂斷」。要打肉搏戰,首要貨多價低,再來靠三寸不爛之舌加激情演出,最好是大限流年命宮巨門化權化祿逢左輔右弼,是以會喊會叫會咆哮還能不喘不渴不沙啞,聲音愈吼愈響亮能把死人叫活,賣詞粗俗有力能點石成金,肢體演出則集合鋼管秀與抗議隊伍總指揮之功法於一身,能磁鐵般吸住路人,並在數秒內說服、催眠,使之乖乖釋放孫中山或狠心拋棄那四個唸小學的孩子(千元鈔)。
(我又發現,我之所以常常買一些莫名其妙東西真的不是意志力太薄弱,是小販們具特異功能之故啊!)
過去,流動攤販的貨源以本地製造為主,摻雜部分單幫客帶回的歐美系及日系產品,貨品以衣飾、家用為大宗。現在,隨著民間通商門戶洞開(想像不同洞窟的賊頭賊腦老鼠們趁暗夜交換貨品的情景),市場外圍的攤販街儼然是另一個世貿中心,你可以看到Made in韓國、越南、馬來西亞、香港、中國、印度、泰國等地貨品,勢力龐大壓倒本地製造,種類涵蓋衣飾、食品、藥材、家用、文具,價格低廉到不可思議,其中又以中國大陸為龍頭;庶民生活面貌往往反映時代變遷軌跡,如果有人發現台北某條街市民穿著打扮跟大陸某城市一個樣也不必驚訝了。這情形在文具類也是顯而易見,過去百分之九十「Made in Japan」的文具已被「Made in China」取代,即使沒去過大陸的阿嫂大嬸要幫孩子買文具,也看得懂「閃光筆」、「繪圖專用橡皮」簡體字了。
產品成本降低,價格自然低廉。不過這類產品品質參差,亦不乏黑心貨摻雜其中,小販像蜥蜴斷尾求利,買賣一場有如夢幻泡影,消費者只能靠自己多帶幾個眼睛。買到發霉藥材、褪色衣衫(黑色洗成灰色)、瑕疵用品者時有所聞,可見「便宜沒好貨」仍是睿智之言。當然也有例外,而且隨著景氣低迷、通貨緊縮,這例外愈來愈常見;百貨公司專櫃、精品店名品連吊牌都還在,一批批倒入菜市場拋售求現金,看到這些上乘商品流落地攤一則讓人見獵心喜一則搖頭嘆息,景氣真的壞到在店面值三、四千元的衣衫如今在小販手中拋來拋去只值兩百。我必須承認我對衣服有一種古怪的「階級意識」。一件質料佳、設計用心、做工細膩的衣服被論斤論兩賣掉又穿在騎摩托車買菜的婦人身上(即使她生性慈悲常做功德),我還是覺得「不忍」──彷彿那衣服承載許多人的夢想,布料師、設計師、裁縫師,他們共同幻想過這衣服將被相稱的人穿上,一起去經歷漂亮故事,而且更因這件衣服的緣故,那故事顯得質感柔軟。常常,我被這股不忍之心策動,毫不猶豫地買下那件衣服宛如英雄救美,再一次被自己的浪漫情懷與「民胞物與」的操行感動得眼底泛著淚光。
淚光總有蒸發的時候──再怎麼敗金,也不可能每月買刨刀、妙妙刷,每週買窗簾、皮包、手機吊飾(我的MOTOROLA V66能掛的地方都掛上了,比起我的摯友李惠綿教授還在用可當「棒打薄情郎」之棒的笨重手機,每次從皮包掏出手機都令人錯覺是一截沒啃完的甘蔗,我的算很妖嬈了),當然,更不可能喪失理智到天天買衣服。所以,我的購物慾很快就填滿,雖未達看破紅塵,堪稱如陳水扁回答「水蓮是否再配」時所說的心如止水了。
每日仍需穿越市場兩次,看物的興致轉成看人──逛市場的都是些什麼人?大部分是「主中饋」的家庭婦女,從抱嬰攜孩的年輕女性到幫兒女料理家常的阿嬤,買菜、購物順道散個心,逛市場大概是她們一天中最享樂的時刻。每當我尾隨她們暗暗觀察其神色,忍不住覺得菜市場是裝飾女性樊籠的蕾絲花邊;每日一把綠菜、幾粒鮮果、一件奇巧小物軟化了籠子鐵條,於是鐵條漸漸變成蠶絲,滲入體內與血管、肌理印合,直到整個籠子都隱沒。籠子不見了,自身即籠,籠子能打破牢籠嗎?
(除非這女人悟了,膽識也飽足,敢就著陽光伸出手臂,另一手擒著夾眉小鑷,從指尖把那鐵條一絲一絲血淋淋抽出來,叫那籠子恢復原形,再抄傢伙把它改大或乾脆一鎯頭毀了。)
第二類逛市場的是不自由的人,如外傭推著輪椅上的重病老人家。這些遠渡重洋的年輕女孩更需要物質慰藉,菜市場流動攤位成為她們的購物天堂。冬天某日,我就這麼看見三座輪椅面對衣攤,戴帽圍巾的三位老者有兩位插鼻胃管另一位癱瘓,三個相熟的外傭女孩正在攤前開開心心地挑衣選褲。老人家看著花衣裳是否想起絢爛人生的一角?如果人生千瘡百孔,此時此刻該做何感想?著實不忍苛責三位女孩,離鄉背井夠苦了,侍病豈是樂事?逛市場解悶也不是大罪過。要怪就怪司命之神吧,祂若天天逛市場就知道自己該檢討檢討了。
第三種,我稱之為「浪遊者」與「過客」。每個社區總有邊緣人,中過風扶著步行輔助器的老人家、塊頭夠大但智能稍稍受損的成年人,或是好命到沒事可幹(也可說成沒人需要他們)的阿公阿嬤,這些人把菜市場當成校園,每天朝會升旗聽導護老師(小販們)訓誡之後,這一天才算自己的而非日曆上的。從他們身上特別能感受「隸屬一處場所」乃是生活必需,即使鑽尖兒到每天晃菜市場只為了尋那個不定時出現的仔魚女販,照例問她:「多少?」而她早認得這號光問價從不買的人物,也就隨性回答一斤三百或五百、八百。兩人就這麼「角力」多年直到被我撞見;我聽見她報價,問:「為什麼妳的仔魚這麼貴?」她才告訴我這款賭氣似的陌生人關係。我說:「妳可以不回答呀!」她的神情很怪,彷彿也依賴了這個陌生人:「他問,我就答,哪天他不問,我也不答。」
那就沒轍了,我想。那位問價男人拖著一條不方便的腿走得很慢,約莫五十多歲;戴草帽女販頭臉收拾得乾淨,脾氣藏在眉峰。兩人都在硬拗,一個拗「哪天我問、她不答,算我贏,這條腿就好了」,一個拗「哪天他不再問,我就翻身了」──翻身變成轟動武林驚動萬教、仰慕者如仔魚密密麻麻的第一等女妖精。
(唉,即使只是鑽尖兒,也得有個地方讓他們鑽呀!)
過客有二,一是化緣胖和尚。剃光頭、著袈裟、捧缽、誦佛號,一副腦滿腸肥狀,怎麼看都不像出家人,倒像吃肉吃得比我多。迫於景氣,斂財、詐騙之事屢見奇招,說不定「鐘點和尚」也是一法。
第二種過客堪稱洪水猛獸,每逢選舉必堵住巷口一一濾過人潮;發文宣的算溫和,最怕碰到一群穿競選背心的嘍囉們簇擁稍具知名度的候選人封鎖菜市場(某回遇到曾涉及弊案的那位候選人),擴音喇叭喊得非常激動:「各位鄉親勢大,立法委員候選人某某某現此時來到這,親身拜託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各位鄉親勢大,將你神聖的一票(音高上升八度)寶貴的一票(額頭青筋暴跳)投乎阮實實在在愛台灣(血壓飆到一百八十)的某某某……」
那位「過客」面露笑容、聲音沙啞,主動抓住每一隻有空的手鞠躬哈腰說:拜託拜託拜託──這時候特別渴望走入群眾,手上沾點魚腥肉末菜汁才顯得自己多麼草根性鄉土味,多麼跟父老兄弟姊妹緊緊黏在一起。
我是不屑跟他握手的,這種「一張票一夜情」的政客令我厭極,寧願面對肉鋪豬頭,向牠告解「肉食者,鄙」。
秋去冬來,看慣五花十色貨、瞧膩萍水相逢人,恢復一陣子低頭疾行之後,又有新鮮事供我解悶。
不知是競爭太慘烈還是小販中不乏失業、轉業剛投入這行所以年齡較輕也懂得操弄市場舞台秀,原本只會嚷嚷「要買要快」的叫賣詞忽然像燒紅的大炒鍋,那些豆啊肉啊飯粒全暴跳出來燙你一臉。
最先吸住我的是水果攤中年瘦男人,站在攤前手拿蘋果或加州甜桃高喊:「啊!呷!」很怪的叫法,像一個只用疑問句、感嘆句評斷人生的人。由於他拿蘋果的次數多些,我這不正經的腦袋又亂竄了,覺得他像另類版本的伊甸園男主角;他老婆夏娃被地頭蛇用一顆富士蘋果拐跑後,歐吉桑亞當發憤圖強引進各國品種蘋果樹,把伊甸園變成蘋果改良農場,自此在園前擺攤,由於往事太傷心,他拿著蘋果如鯁在喉,只會喊:「啊!呷!」
他的生意不惡,我猜跟手拿蘋果「情挑」無關,乃「八粒一百,再送一粒」策略奏效。女人過了某歲數門檻,夏娃變成夏蛙,情挑的難度增高了。
與他登對的是個長得有點像卡芭葉的胖婦,大桶內裝抹布、菜瓜布、殺蟲藥之類。她用吟唱方式叫賣,歌聲盪氣迴腸貫穿街頭巷尾,但怎麼也聽不出唱詞,我視之為歌劇《蝴蝶夫人》遠眺歸帆那一段。有一天(那真是不幸的一天),我隱約聽出她唱的是台語:「厝內用的啦好用啦,嘎抓嘎抓鳥器(蟑螂蟑螂老鼠)愛呷的啦!」我夢想幻滅、心情惡劣。
擅長四句聯的是每週來兩次的山藥歐巴桑,她長得高頭大馬兼虎背熊腰。女人的胖有兩種,一是癡肥一是雄壯,山藥阿桑屬後者;她又眼亮嘴闊,一出聲,丹田「噗噗」有力,令鼠輩聞之喪膽。偏巧賣的是潤肺溫補的山藥、蓮子、蓮藕,箇中機巧值得家有悍婦者參悟。她是個「大」人物,賣的山藥、藕也壯碩無比,真是物我齊一。某日,不知哪來的一攤山藥在斜對面破壞行情,她氣得像噴火龍,恰好新染了棕紅頭髮,只見她自拍腰肢,「叭」一聲,大喊:「來來來,頭家換美國人,目睭濁濁,頭毛紅紅。我今仔日拚乎你,人賣三十我賣二八,賣爽啦!」台語「賣爽」與「不爽」同音,她那壓倒性的氣勢,頗似幫派火拚。經她一吆喝,顧客蜂擁而至,恐怕不只貪圖兩元價差,更是迫於淫威吧!果然,誤闖地盤那男子不敢吭氣,夾菸的手指也微微抖著,他回家得潤肺補膽了。
市井江湖不純然只有廝殺,也有含情脈脈角落。有一位風度翩翩且聲音磁性的賣首飾男子,他無固定攤位,只能攜腳架及長方形首飾箱到處流動,卻也不乏忠心耿耿女客一路跟隨。他的戒指、墜子、手環頗具設計感,寶石質地不錯、嵌鑲精細故價錢較高,但比諸店面又便宜一半。女客大多是相熟的,談三年前買的那只戒指如何掉了一顆小鑽好心疼喲,妳怎不拿來我幫妳修順便保養,簡直像在回憶一段綺情,雖然這綺情有一絲小傷痕,但因傷痕可以換得更多撫慰也就不反對再受一點小傷啊……(我站在他倆旁邊,如是想,幾幾乎要承受不住了)。後來警察出巡,他速速閤箱攜架往別處跑,幾位正在試戴戒指的女客拎著蔬果、手指伸直保持試戴狀態以示忠貞跟著他「私奔」,看見他們安全抵達乾洗店簷下再續前緣我才放心。人生大多殘破,即使只是街頭首飾攤前的卿卿我我,也應「玉成」啊!
相較之下,另一位賣絲巾男子顯得敢愛敢恨敢與滔滔天下人為敵。絲巾一條一百五十,他卻賣給一位越南小姐(來台幫傭或是婚嫁)一條一百。某位太太問他何以故?他理直氣壯答:「台灣人一條一百五,越南姑娘一百!」他若非娶越籍新娘就是同情弱勢的血性男兒。第一次,我對這種血統分別論毫無意見。
就這樣踩著季節移轉的腳印,我支著耳朵採集小販們的叫賣詞,自成一派娛樂。我的口袋放著紙筆,隨時記錄,像一個專逼蛤蜊吐沙、兼抓台商包二奶的徵信社臨時僱員。大部分小販專精一兩警句反覆使用,常用的如:「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有買多謝,沒買感謝」、「穿高級買便宜」、「招你看不招你買」、「摸料身看布底」、「買貴包退,把握機會」、「腳手娑娑,等呢買嘸」、「一件一百塊,今天買明天不會壞」、「誰人甲(跟)我比」、「外面落雨,裡面落價」、「昨日的名牌,今日路邊攤」、「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好皮包不常來」……,總之得叫出名堂才能吸引目光。但也有性格小生逆勢操作,懶開金口,坐在高腳梯上抽菸看報,腳下大紙牌寫「有狗俗,79+1」,賣女T恤,一件八十元。那「狗」字得用台語唸,才能道出自嘲的無奈感。另個小販更徹底,紙牌寫「不用問,30」自個兒坐在高椅上觀賞浮世街景,忽地打個大哈欠,晃一晃腳,又不知神遊何處。我若有仙棒,此時此刻就讓他恢復正身:非洲草原上一頭曬太陽的獅子,不遠處有一棵虯枝大樹,樹下有沒吃完的大餐。「不用問,30」街頭賣童裝一事,乃獅子做的小小噩夢。
最逗我開心的,是那些宛如工地秀、野台戲主角的小販們,他們才華洋溢、唱作俱佳,讓我重溫童時攜小板凳到廟埕看歌仔戲、布袋戲及江湖賣藥的快樂。我們這一代是被很多賣力演藝的小人物養大的,他們展示了人生的瘡孔又宣導足以治癒的靈藥,三言兩語之間啟動幻想,鼓舞意志。有時,我放任自己買一些根本不需要的小玩意,單純地只是要向記憶裡那些賣力演藝的小人物致謝,感謝他們用才華給窮村的孩童餬口。
賣雨衣、雨傘小販持長桿,桿上吊死一件雨衣,揮來揮去如道士驅魔,大喊:「一件一百,防風防雨不防子彈!」賣名牌男士休閒裝的兩名年輕推銷員,手拿目錄以示精品血統,高喊:「景氣蕭條,頭家擋未條(擋不了)。」
忽然聽到沙啞女聲喊:「乎你阿嬤變阿姨,阿姨變大姊,大姊變小妹,小妹變幼齒啦!」趕緊擠去瞧瞧,原來是賣塑身養顏產品,牌告寫「肥胖殺手,贅肉剋星,專救小腹、大腿」。「救」這個動詞下得真好!果然吸引很多條大腿圍觀。
賣網襪、男女內衣褲的時髦美眉,一頭削薄金髮,穿著清涼,黑色網襪甚為惹火,兩手把玩男用性感內褲嗲聲嗲氣介紹:「百分之百純棉,流汗吸汗,流水吸水的呢!」她若不是檳榔西施天后就是AV女優儲備人才。
另一攤賣繁花盛開男女兩穿四角褲的老闆娘,沒姿色靠口才,如繞口令般喊:「有老公買乎老公,沒老公買乎阿公,沒阿公買去蓋碗公啦!」接著囈語:「一件三十,兩件五十,三件八十,四件一百!」
賣皮包皮夾皮帶的男子口若懸河,像個演說家如是破題:「時代在進步,火車嘛也行高速公路!」我被他吸引,只見他以媲美購物頻道主持人的流利口才招徠阿公阿伯阿姨大姐,抖出新款扣洞型男用皮帶,先以打火機燒烤保證真皮,再環腰示範,以手指點東西南北(彷彿張惠妹舞步),說:「看好,就是按呢,穿褲一秒,脫褲一秒!」我暗笑:什麼行業的男士這麼緊張,連穿脫褲子都得分秒必爭?
如果有攤販秀競賽,我一定要把冠軍頒給兩位出色的街頭藝人。一位賣時髦女裝,二十出頭精瘦小伙子,貌似周杰倫──營養不良、宿醉未醒以致眼皮浮腫的周杰倫。他的身體在雌雄之間,遂大剌剌玩起變裝遊戲:頭綁絲巾,身穿迷你花洋裝,跟隨搖滾音樂大膽跳舞,扭腰、搖臀、撥髮、晃胸、撩裙踢大腿,異常陶醉,惹得周邊小販忘情觀賞,拍手叫好。二話不說,我買了一件只能用來網溪哥、吳郭魚的網衫以示欣賞。他可能有個荒涼童年,可能正過著低迷人生,但他取悅了不值得活世間裡的一群淪落人,光憑這,稱得上魔幻藝人。
另一位是四十出頭大姐大,我懷疑她拋棄過黑道大哥或曾在酒國發跡,她身上有一股帶種的江湖義氣、歡場派頭,高瘦,一頭波浪棕髮,紋眉、亮粧、彩繪指甲,緊身T恤配迷你窄裙,頭戴麥克風,風情萬種又充滿煽動力,她指著背後形形色色的女用皮包,說:「來來來,經濟不景氣,造就大家的福利(此金玉良言可列入二○○四年總統大選口號),好衣服要好皮包配,乎你看乎你摸乎你自己鑑定,來來,新光三越、遠東、衣蝶、SOGO專櫃,兩個月來一拜(次),不是青菜豆腐大工有(天天有)。全部二九九,價錢說清楚講明白,幸福才會跟著來。(這不是李登輝的話嗎?)查甫人在外口(面)用千用萬妳甘知?查某人買小小一腳皮包疼惜自己甘有不對?一律二九九,經濟不景氣,造就姊妹們的福利……!」
我看著這女人,充滿能量的女人,用火苗語句把浮生一角燃成解放自我的大歡場。瞬間,女人們內心的委屈冰釋、物慾蠢動,紛紛入內挑選、試背、相互評鑑、歡喜掏錢。為了表示對大姐大的佩服、讚歎,我也盲從地買下「小小一腳皮包」疼惜自己,覺得這真是姊姊妹妹大團結的美好一日。
我的市場田野調查在初夏時節進入尾聲,SARS來襲,摩肩接踵的人潮與口沫橫飛的叫賣方式潛藏危險。戴口罩的人漸多,但即使如此也擋不住瘟疫恐慌症,這條攤販巷會像一棵病魔之樹,起初只落下幾片葉,接著在某一夜花果凋零。
那一夜尚未來臨,然而我必須趁著剩餘天光記錄小巷繁華,把浮生神聖化。以備萬一瘟疫封城,人們被迫居家隔離,接受每週一次物資宅配之時,我能認命地收下折腰菠菜、破膛木瓜,再帶著我那戀舊的心思回到金光閃閃的聖境出巡。
※說明:
你是否曾和長輩上過市場?你熟悉那些繁華的叫賣場景嗎?文章中以詼諧風趣的文字,描寫了買方賣方、左鄰右舍的互動模式;以及女性與攤販為了持家、養家,在市場中練就的各種功力……這些都透露了作者對社區和生活的熱愛。
請你選擇生活週遭某一種熱鬧場景(如:菜市場、夜市、廟會、運動會、百貨公司週年慶、選舉造勢場等等),留心觀察其間各色人物的神情、舉止、對話,並加以描寫,文長至少500字,標題訂為:「○○○○巡禮」。
※注意:文中須運用示現描摹來還原現場的喧嘩聲色,寫作時不妨利用誇飾、飛白來烘托氣氛,以具象事物來寫聲音(避免抽象平板的形容詞)。最後,別忘了寫出自己對此番熱鬧場景的感言(抒情或議論),才能使文章更深刻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