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7日 星期六

流言‧愛-- 張愛玲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青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拐了,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個青年。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2008年9月26日 星期五

傳奇‧傾城之戀-- 張愛玲

【傾城之戀】           張愛玲

  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館裏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豔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裏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著胡琴。

  正拉著,樓底下門鈴響了。這在白公館是一件稀罕事。按照從前的規矩,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晚上來了客,或是平空裏接到一個電報,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四爺凝神聽著,果然三爺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樓來,急切間不知他們說些什麼。陽臺後面的堂屋裏,坐著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們,這時都有些皇皇然。四爺在陽臺上,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只見門一開,三爺穿著汗衫短褲,摣開兩腿站在門檻上,背過手去,啪啦啪啦撲打股際的蚊子,遠遠的向四爺叫道:“老四你猜怎麼著?六妹離掉的那一位,說是得了肺炎,死了!”

四爺放下胡琴往房裏走,問道:“是誰來給的信?”三爺道:“徐太太。”說著,回過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你別跟上來湊熱鬧呀!徐太太還在樓底下呢,她胖,怕爬樓。你還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爺若有所思道:“死的那個不是徐太太的親戚麼?”三爺道:“可不是。看這樣子,是他們家特為托了徐太太來遞信給我們的,當然是有用意的。”四爺道:“他們莫非是要六妹去奔喪?”三爺用扇子柄刮了刮頭皮道:“照說呢,倒也是應該……”他們同時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繡著一只拖鞋,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仿佛是沒有她發言的餘地,這時她便淡淡地道:“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齒!”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頭上直冒冷汗,針澀了,再也拔不過去。

  三爺道:“六妹,話不是這麼說。他當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全知道。現在人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記在心裏?他丟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這會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喪,誰敢笑你?你雖然沒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著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家私雖然不剩什麼了,他家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白流蘇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經離了這麼七八年了。依你說,當初那些法律手續都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著法律鬧著玩哪!”三爺道:“你別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流蘇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七八年前為什麼不說?”三爺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當我們不肯收容你。”流蘇道:“哦?現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三爺直問到她臉上道:“我用了你的錢?我用了你幾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家,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麼價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四奶奶站在三爺背後,笑了一聲道:“自己骨肉,照說不該提錢的話。提起錢來,這話可就長了!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氣!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回到娘家來,眼見得娘家就要敗光了——天生的掃帚星!”三爺道:“四奶奶這話有理。我們那時候,如果沒讓她入股子,決不至於弄得一敗塗地!”

  流蘇氣得渾身亂顫,把一隻繡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頷,下頷抖得仿佛要落下來。三爺又道:“想當初你哭哭啼啼回家來,鬧著要離婚,怪只怪我是個血性漢子,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來說:好!我白老三窮雖窮,我家裏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我只道你們少年夫妻,誰沒有個脾氣?大不了回娘家來住個三年五載的,兩下裏也就回心轉意了。我若知道你們認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著你辦離婚麼?拆散人家夫妻,這是絕子絕孫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兒子的人,我還指望著他們養老呢!”流蘇氣到了極點,反倒放聲笑了起來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窮了,是我把你們吃窮了。你們虧了本,是我帶累了你們。你們死了兒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騭!”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兒子的衣領,把她兒子的頭去撞流蘇,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來了!就憑你這句話,我兒子死了,我就得找著你!”流蘇連忙一閃身躲過了,抓住四爺道:“四哥你瞧,你瞧——  你——你倒是評評理看!”四爺道:“你別著急呀,有話好說,我們從長計議。三哥這都是為你打算——”流蘇賭氣摔開了手,一徑進裏屋去了。

裏屋沒點燈,影影綽綽的只看見珠羅紗帳子裏,她母親躺在紅木大床上,緩緩揮動白團扇。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白老太太耳朵還好,外間屋裏說的話,她全聽見了。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枕邊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說道:“你四嫂就是這麼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四嫂天生的要強性兒,一向管著家,偏生你四哥不爭氣,狂嫖濫賭的,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了公賬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只好讓你三嫂當家,心裏咽不下這口氣,著實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濟,支持這份家,可不容易!種種地方,你得體諒他們一點。”流蘇聽她母親這話風,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好沒意思,只得一言不發。白老太太翻身朝裏睡了,又道:“先兩年,東拼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現在可不行了。我年紀大了,說聲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顧不得你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正說著,門簾一動,白老太太道:“是誰?”四奶奶探頭進來道:“媽,徐太太還在樓下呢,等著跟您說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這就起來。你把燈撚開。”屋裏點上了燈,四奶奶抹著老太太坐起身來,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問道:“徐太太那邊找到了合式的人?”四奶奶道:“聽她說得怪好的,就是年紀大了幾歲。”白老太太咳了一聲道:“寶絡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個疙瘩。白替她操了心,還讓人家說我:她不是我親生的,我存心耽擱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攙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兒的新茶葉拿出來,給徐太太泡一碗,綠洋鐵筒子裏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帶來的龍井,高罐兒裏的是碧螺春,別弄錯了。”四奶奶一面答應著,一面叫喊道:“來人哪!開燈哪!”只聽見一陣腳步響,來了些粗手大腳的孩子們,幫著老媽子把老太太搬運下樓去了。

  四奶奶一個人在外間屋裏翻箱倒櫃找尋老太太的私房茶葉,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兒鑽出來了,嚇我一跳!我說怎麼的,剛才你一晃就不見影兒了!”寶絡細聲道:“我在陽臺上乘涼。”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說,七妹,趕明兒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點,別那麼由著性兒鬧。離婚豈是容易的事?要離就離了,稀鬆平常!果真那麼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幹嗎不離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劃算划算,我是有點人心的,就得顧著他們一點,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窮了。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淒淒涼涼跪著,聽見了這話,把手裏的繡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紮了手也不覺得疼,小聲道:“這屋子裏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續的塵灰吊子。她仿佛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掛著塵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撲,自己以為是枕住了她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她母親呆著臉,笑嘻嘻的不做聲。她摟住她母親的腿,使勁搖撼著,哭道:“媽!媽!”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只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裏人擠散了。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裏,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猜著是她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開口,卻是徐太太的聲音。徐太太勸道:“六小姐,別傷心了,起來,起來,大熱的天……”流蘇撐著床勉強站了起來,道:“嬸子,我……我在這兒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著我,就只差明說。今兒當面鑼,對面鼓,發過話了,我可沒有臉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實了,不怪人家欺負你,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就養活你一輩子也是應該的。”流蘇難得聽見這幾句公道話,且不問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先就從心裏熱起來,淚如雨下,道:“誰叫我自己糊塗呢!就為了這幾個錢,害得我要走也走不開。”徐太太道:“年紀輕輕的人,不怕沒有活路。”流蘇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沒念過兩句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麼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流蘇道:“那怕不行。我這一輩子早完了。”徐太太道:“這句話,只有有錢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資格說。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頭髮當姑子去,化個緣罷,也還是塵緣——離不了人!”流蘇低頭不語。徐太太道:“你這件事,早兩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蘇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經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著你這樣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麼。我替你留心著。說著我又要怪你了,離了婚七八年了,你早點兒拿定了主意,遠走高飛,少受多少氣!”流蘇道:“嬸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哪兒肯放我們出去交際?倚仗著家裏人罷,別說他們根本不贊成,就是贊成了,我底下還有兩個妹妹沒出閣,三哥四哥的幾個女孩子也漸漸地長大了,張羅她們還來不及呢,還顧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還等著他們的回話呢。”流蘇道:“七妹的事,有希望麼?”徐太太道:“說得有幾分眉目了。剛才我有意的讓娘兒們自己商議商議,我說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來。現在可該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蘇只得扶著徐太太下樓,樓梯又舊,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響。到了堂屋裏,流蘇欲待開燈,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見。他們就在東廂房裏。你跟我來,大家說說笑笑,事情也就過去了,不然,明兒吃飯的時候免不了要見面的,反而僵得慌。”流蘇聽不得“吃飯”這兩個字,心裏一陣刺痛,硬著嗓子,強笑道:“多謝嬸子——可是我這會子身子有點不舒服,實在不能夠見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說話闖了禍,反而辜負了您待我的一片心。

徐太太見流蘇一定不肯,也就罷了,自己推門進去。門掩上了,堂屋裏暗著,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裏透進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裏順著牆高高下下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著綠泥款識。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裏,擱著琺瑯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兩旁垂著朱紅對聯,閃著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裏,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著紙老遠。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飃飃的,不落實地。白公館有這麼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裏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裏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流蘇交叉著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七八年一眨眼就過去了。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裏,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裏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蘇突然叫了一聲,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衝衝往樓上爬,往樓上爬……上了樓,到了她自己的屋子裏,她開了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好,她還不怎麼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下頷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陽臺上,四爺又拉起胡琴來了。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著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干了。

  這時候,四爺一個人躲在那裡拉胡琴,卻是因為他自己知道樓下的家庭會議中沒有他置喙的餘地。徐太太走了之後,白公館裏少不得將她的建議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寶絡做媒說給一個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礦務上有相當密切的聯絡,徐太太對於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認為絕對可靠。那范柳原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產業分佈在錫蘭馬來亞等處。

范柳原今年三十三歲,父母雙亡。白家眾人質問徐太太,何以這樣的一個標準夫婿到現在還是獨身的,徐太太告訴他們,范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無數的太太們急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給他,勾心鬥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這一捧卻把他捧壞了。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由於幼年時代的特殊環境,他脾氣本來就有點怪僻。他父母的結合是非正式的。他父親有一次出洋考察,在倫敦結識了一個華僑交際花,兩人秘密地結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點風聞。因為懼怕太太的報復,那二夫人始終不敢回國。范柳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他父親故世以後,雖然大太太只有兩個女兒,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確定他的身份,卻有種種棘手之處。他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吃過一些苦,然後方才獲到了繼承權。至今范家的族人還對他抱著仇視的態度,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裏去。

他年紀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說:“這樣的人,想必是喜歡存心挑剔。我們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著這麼一門好親戚,怪可惜了兒的!”三爺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利害呀,就憑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勁兒,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孩子機靈些,別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體!”三奶奶道:“那似乎年歲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種人,越是喜歡年紀輕的。我那個大的若是不成,還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個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歲。”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顏厲色地道:“三嫂,你別那麼糊塗!你護著七丫頭,她是白家什麼人?隔了一層娘肚皮,就差遠了。嫁了過去,誰也別想在她身上得點什麼好處!我這都是為了大家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親戚議論她虧待了沒娘的七小姐,決定照原來計畫,由徐太太擇日請客,把寶絡介紹給范柳原。

  徐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薑的,在海關裏做事,新故了太太,丟下了五個孩子,急等著續弦。徐太太主張先忙完了寶絡,再替流蘇撮合,因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館裏對於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一個笑話,只是為了要打發她出門,沒奈何,只索不聞不問,由著徐太太鬧去。為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一樣是兩個女兒,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使人難堪。白老太太將全家的金珠細軟,盡情搜刮出來,能夠放在寶絡身上的都放在寶絡身上。三房裏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乾娘給的一件累絲衣料,也被老太太逼著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裏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質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幾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綠寶戒指,自不必說,務必把寶絡打扮得花團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輾轉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裏著實惱著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他們是下午五點鐘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才回家。金枝金蟬哪里放得下心,睡得著覺?眼睜睜盼著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夥兒啞口無言。寶絡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裏,一陣風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臺上,一疊連聲追問怎麼了。四奶奶怒道:“也沒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氣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家多了心去!”

四奶奶索性沖著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駡槐,罵了她了,又怎麼著?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麼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了瘋了?”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了她們的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金枝詫異道:“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著奇怪,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裏,什麼也瞧不見,後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張,他在那裏掏壞呢。他要把人家擱在那裏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據我看來,那姓范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為著懶得跟我們應酬。看完了戲,他不是就想溜麼?”

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兒的話,今兒的事,一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兒裏的人在裏頭搗亂,准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後來呢?後來呢?”三奶奶道:“後來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塊兒去吃飯。他就說他請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飯就吃飯,明知道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幹坐著,算什麼?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聽見姓范的吩咐汽車夫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麼多的飯店,他怎麼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爺是個閒人哪,他沒那麼多的工夫去調查這個!”金枝金蟬還要打聽此後的發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幾次一打岔,興致索然。只道:“後來就吃飯,吃了飯,就回來了。”

  金蟬道:“那范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兒知道?統共沒聽見他說過三句話。”又尋思了一會,道:“跳舞跳得不錯罷!”金枝咦了一聲道:“他跟誰跳來著?”四奶奶搶先答道:“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家,不准學跳舞的,就只她結婚之後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會了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了?不會也不是丟臉的事。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活過這半輩子了,什麼世面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奶歎了口氣道:“跳了一次,還說是敷衍人家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聽到這裏,不禁張口結舌。四奶奶又向那邊喃喃罵道:“豬油蒙了心!你若是以為你破壞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這個念頭!人家連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流蘇和寶絡住著一間屋子,寶絡已經上床睡了,流蘇蹲在地下摸著黑點蚊煙香,陽臺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豔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煙盤子裏。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麼?早哩!她微笑著。寶絡心裏一定也在罵她,罵得比四奶奶的話還要難聽。可是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范柳原真心喜歡她麼?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掛著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綠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熏到她腦子裏去。她的眼睛裏,眼淚閃著光。

  隔了幾天,徐太太又來到白公館。四奶奶早就預言過:“我們六姑奶奶這樣的胡鬧,眼見得七丫頭的事是吹了。徐太太豈有不惱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還肯替她介紹人麼?這就叫偷雞不著蝕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麼一盆火似的了,遠兜運轉先解釋她這兩天為什麼沒上門。家裏老爺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順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個一年半載的,所以她這兩天忙著打點行李,預備陪他一同去。至於寶絡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經不在上海了,暫時只得擱一擱,流蘇的可能的物件姓姜的,徐太太打聽了出來,原來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開,還有點麻煩。據徐太太看來,這種人不甚可靠,還是算了罷。三奶奶四奶奶聽了這話,彼此使了個眼色,撇著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攢眉說道:“我們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遠水救不著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夠到那邊去走一趟,倒許有很多的機會。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的小姐們在那邊聽說是很受人歡迎。六小姐去了,還愁沒有相當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眾人覺得徐太太真是善於辭令。前兩天轟轟烈烈鬧著做媒,忽然煙消火滅了,自己不得下場,便故作遁辭,說兩句風涼話。白老太太便歎了口氣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願意去,我請她。我答應幫她的忙,就得幫到底。”大家不禁面面相覷,連流蘇都怔住了。她估計著徐太太當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她的境遇。

為了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薑的,這點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不貲。為什麼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願意在銀錢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范柳原的詭計?徐太太曾經說過她丈夫與范柳原在營業上有密切接觸,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著范柳原。犧牲一個不相干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蘇在這裏胡思亂想著,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徐太太打了個哈哈道:“沒關係,這點小東,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著六小姐幫我的忙呢。我拖著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個照應。我是不拿她當外人的,以後還要她多多的費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蘇客氣了一番。

徐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地問道:“那麼六小姐,你一準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蘇低下頭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姓薑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後即使有人替她做煤,也不過是和那姓薑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惡氣。

  她答應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內就要動身。流蘇便忙著整理行裝。雖說家無長物,根本沒有什麼可整理的,卻也亂了幾天。變賣了幾件零碎東西,添制了幾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中還騰出時間來替她做顧問。徐太太這樣的籠絡流蘇,被白公館裏的人看在眼裏,漸漸的也就對流蘇發生了新的興趣。除了懷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顧忌,背後嘀嘀咕咕議論著,當面卻不那麼指著臉子罵了,偶然也還叫聲“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當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家總得留個見面的餘地,不犯著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帶著孩子一同乘車來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隻荷蘭船的頭等艙。船小,顛簸得厲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兒啼女哭,流蘇倒著實服侍了他們幾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機會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看板,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裏,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著,在這誇張的城裏,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裏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忽然覺得有人奔過來抱住她的腿,差一點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驚,再看原來是徐太太的孩子,連忙定了定神,過去助著徐太太照料一切。誰知那十來件行李與兩個孩子,竟不肯被歸著在一堆,行李齊了,一轉眼又少了個孩子。流蘇疲於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兩部汽車到淺水灣飯店。那車馳出了鬧市,翻山越嶺,走了多時,一路只見黃土崖,紅土崖,土崖缺口處露出森森綠樹,露出藍綠色的海。近了淺水灣,一樣是土崖與叢林,卻漸漸的明媚起來。許多遊了山回來的人,乘車掠過他們的車,一汽車一汽車載滿了花,風裏吹落了零亂的笑聲。到了旅館門前,卻看不見旅館在哪里。他們下了車,走上極寬的石級,到了花木蕭疏的高臺上,方見再高的地方有兩幢黃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間,僕歐們領著他們沿著碎石小徑走去,進了昏黃的飯廳,經過昏黃的穿堂,往二層樓上走。一轉彎,有一扇門通著一個小陽臺,搭著紫藤花架,曬著半壁斜陽。

陽臺上有兩個人站著說話,只見一個女的,背向著他們,披著一頭漆黑的長髮,直垂到腳踝上,腳踝上套著赤金扭麻花鐲子,光著腳,底下看不仔細是否趿著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紅皺襇窄腳褲。被那女人擋住的一個男子,卻叫了一聲:“咦!徐太太!”便走了過來,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蘇含笑點頭。流蘇見是范柳原,雖然早就料到這一著,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陽臺上的女人一閃就不見了。柳原伴著他們上樓,一路上大家仿佛他鄉遇故知似的,不斷的表示驚訝與愉快。那范柳原雖然夠不上稱做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種風神。徐先生夫婦指揮著僕歐們搬行李,柳原與流蘇走在前面,流蘇含笑問道:“范先生,你沒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輕輕答道:“我在這兒等著你呢。”流蘇想不到他這樣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說穿了,不是徐太太請她上香港而是他請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只當他說玩笑話,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號,便站住了腳道:“到了。”僕歐拿鑰匙開了門,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著窗子裏一幅大畫。那釅釅的,灩灩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了。柳原向僕歐道:“箱子就放在櫥跟前。”流蘇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回過臉來,只見僕歐已經出去了,房門卻沒有關嚴。柳原倚著窗臺,伸出一隻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只管望著她微笑。流蘇低下頭去。柳原笑道:“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低頭。”流蘇抬頭笑道:“什麼?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於說話,有的人善於笑,有的人善於管家,你是善於低頭的。”流蘇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流蘇笑著走開了道:“不跟你說了,到隔壁去看看罷。”柳原道:“隔壁?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流蘇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經替她開了門,道:“我屋裏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號的門,徐太太開門放他們進來道:“在我們這邊吃茶罷,我們有個起坐間。”便撳鈴叫了幾客茶點。徐先生從臥室裏走了出來道:“我打了個電話給老朱,他鬧著要接風,請我們大夥兒上香港飯店。就是今天。”又向柳原道:“連你在內。”徐太太道:“你真有興致,暈了幾天的船,還不趁早歇歇?今兒晚上,算了罷!”柳原笑道:“香港飯店,是我所見過的頂古板的舞場。建築、燈光、佈置、樂隊,都是老英國式,四五十年前頂時髦的玩藝兒,現在可不夠刺激性了。實在沒有什麼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樣的西崽,大熱的天,仿著北方人穿著紮腳褲——”流蘇道:“為什麼?”柳原道:“中國情調呀!”徐先生笑道:“既然來到此地,總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罷!”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說准。別等我。”流蘇見他不像要去的神氣,徐先生並不是常跑舞場的人,難得這麼高興,似乎是認真要替她介紹朋友似的,心裏倒又疑惑起來。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飯店裏為他們接風一班人,都是成雙捉對的老爺太太,幾個單身男子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流蘇正在跳著舞,范柳原忽然出現了,把她從另一個男子手裏接了過來,在那荔枝紅的燈光裏,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臉,只覺得他異常的沉默。流蘇笑道:“怎麼不說話呀?”柳原笑道:“可以當著人說的話,我全說完了。”流蘇撲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麼背人的話?”柳原道:“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見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流蘇別過頭去,輕輕啐了一聲道:“偏有這些廢話!”柳原道:“不說話又怪我不說話了,說話,又嫌嘮叨!”流蘇笑道:“我問你,你為什麼不願意我上跳舞場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歡把好女人教壞了,又喜歡感化壞的女人,使她變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麼沒事找事做。我認為好女人還是老實些的好。”流蘇瞟了他一眼道:“你以為你跟別人不同麼?我看你也是一樣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樣自私?”

流蘇心裏想著:你最高的理想是一個冰清玉潔而又富於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潔,是對於他人。挑逗,是對於你自己。如果我是一個徹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我。她向他偏著頭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個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個壞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蘇又解釋道:“你要我對別人壞,獨獨對你好。”柳原笑道:“怎麼又顛倒過來了?越發把人家攪糊塗了!”他又沉吟了一會道:“你這話不對。”流蘇笑道:“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罷,壞也罷,我不要你改變。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流蘇微微歎了口氣道:“我不過是一個過了時的人罷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了時。”流蘇笑道:“像你這樣的一個新派人——”柳原道:“你說新派,大約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確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直到最近幾年才漸漸的中國化起來。可是你知道,中國化的外國人,頑固起來,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頑固。”
流蘇笑道:“你也頑固,我也頑固,你說過的,香港飯店又是最頑固的跳舞場……”他們同聲笑了起來。

音樂恰巧停了。柳原扶著她回到座上,向眾人笑道:“白小姐有點頭痛,我先送她回去罷。”流蘇沒提防他有這一著,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願意得罪了他,因為交情還不夠深,沒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眾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來。迎面遇見一群西洋紳士,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個女人。流蘇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頭髮,結成雙股大辮,高高盤在頭上。那印度女人,這一次雖然是西式裝束,依舊帶著濃厚的東方色彩。玄色輕紗氅底下,她穿著金魚黃緊身長衣,蓋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領口挖成極狹的V形,直開到腰際,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個名式,喚做“一線天”。她的臉色黃而油潤,像飛了金的觀音菩薩,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裏躲著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點。粉紅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腫著似的。

柳原站住了腳,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蘇在那裏看她,她也昂然望著流蘇,那一雙驕矜的眼睛,如同隔著幾千里地,遠遠的向人望過來。柳原便介紹道:“這是白小姐。這是薩黑荑妮公主。”流蘇不覺肅然起敬。薩黑荑妮伸出一雙手來,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蘇的手,問柳原道:“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來的?”柳原點點頭。薩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兒的人呢?”薩黑荑妮把一隻食指按在腮幫子上,想了一想,翹著十指尖尖,仿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樣子,聳肩笑了一笑,往裏走去。柳原扶著流蘇繼續往外走,流蘇雖然聽不大懂英文,鑒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個鄉下人。”柳原道:“我剛才對你說過了,你是個道地的中國人,那自然跟她所謂的上海人有點不同。”

  他們上了車,柳原又道:“你別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搖,說是克力希納·柯蘭姆帕王公的親生女,只因王妃失寵,賜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著,不能回國。其實,不能回國倒是真的,其餘的,可沒有人能夠證實。”流蘇道:“她到上海去過麼?”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後來她跟著一個英國人上香港來。你看見她背後那老頭子麼?現在就是他養活著她。”流蘇笑道:“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當面何嘗不奉承著她,背後就說得她一個錢不值。像我這樣一個窮遺老的女兒,身份還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對別人怎樣的說我呢!”柳原笑道:“誰敢一口氣把你們兩人的名字說在一起?”流蘇撇了撇嘴道:“也許因為她的名字太長了,一口氣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就拿你當什麼樣的人看待,准沒錯。”流蘇做出安心的樣子,向車窗上一靠,低聲道:“真的?”他這句話,似乎並不是挖苦她,因為她漸漸發覺了,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樣。不知道為什麼,他背著人這樣穩重,當眾卻喜歡放肆。她一時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氣,還是他另有作用。到了淺水灣,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鬱鬱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的麼?”柳原道:“紅!”黑夜裏,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她仰著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簷前鐵馬的叮噹。

  柳原道:“我們到那邊去走走。”流蘇不做聲。他走,她就緩緩的跟了過去。時間橫豎還早,路上散步的人多著呢——

  沒關係。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樑,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牆壁,攔住了這邊的山。柳原靠在牆上,流蘇也就靠在牆上,一眼看上去,那堵牆極高極高,望不見邊。牆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她的臉,托在牆上,反襯著,也變了樣——紅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張臉。柳原看著她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裝假,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柳原嗤的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流蘇道:“得了,別哄我了!”

  柳原靜了半晌,歎了口氣。流蘇道:“你有什麼不稱心的事?”柳原道:“多著呢。”流蘇歎道:“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這樣的。早就該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樂的。我們四周的那些壞事,壞人,你一定是看夠了。可是,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你一定更看不慣,更難受。我就是這樣。我回中國來的時候,已經二十四了。關於我的家鄉,我做了好些夢。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麼的失望。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流蘇試著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見她四嫂。她猛然叫道:“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壞些,再髒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東西。你若是混在那裏頭長大了,你怎麼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們,哪一部分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藉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其實我用不著什麼借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裏這麼說著,心裏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願意試試看。在某種範圍內,她什麼都願意。她側過臉去向著他,小聲答應著:“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著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笑道:“是的,別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可是也有人說,只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適宜于低頭。適宜於低頭的人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低了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流蘇變了臉,不禁抬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別著急,你決不會有的。待會兒回到房裏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袖上的鈕子,看個明白。”流蘇不答,掉轉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訴你為什麼你保得住你的美。薩黑荑妮上次說:她不敢結婚,因為印度女人一閑下來,呆在家裏,整天坐著,就發胖了。我就說:中國女人呢。光是坐著,連發胖都不肯發胖——

  因為發胖至少還需要一點精力。懶倒也有懶的好處!”

  流蘇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賠著小心,低聲下氣,說說笑笑,她到了旅館裏,面色方才和緩下來,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流蘇自己忖量著,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她倒也贊成,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精神戀愛只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係。後來總還是結婚,找房子,置傢俱,雇傭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這麼一想,今天這點小誤會,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聽徐太太屋裏鴉雀無聲,知道她一定起來得很晚。徐太太仿佛說過的,這裏的規矩,早餐叫到屋裏來吃,另外要付費,還要給小賬,因此流蘇決定替人家節省一點,到食堂裏去。她梳洗完了,剛跨出房門,一個守候在外面的僕歐,看見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門。柳原立刻走了出來,笑道:“一塊兒吃早飯去。”一面走,他一面問道:“徐先生徐太太還沒升帳?”流蘇笑道:“昨兒他們玩得太累了罷!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們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揀了個桌子坐下。石闌幹外生著高大的棕櫚樹,那絲絲縷縷披散著的葉子在太陽光裏微微發抖,像光亮的噴泉。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麼偉麗。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麼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們找他們的房子,我們玩我們的。你喜歡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裏去看看?”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用望遠鏡看了看附近的海灘,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只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城去。他們趕上了一輛旅館裏特備的公共汽車,到了中心區。

  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流蘇一聽,僕嫗們全是說上海話的,四座也是鄉音盈耳,不覺詫異道:“這是上海館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麼?”流蘇笑道:“可是……專程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似乎有點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甚至於乘著電車兜圈子,看一場看過了兩次的電影……”流蘇道:“因為你被我傳染上了傻氣,是不是?”柳原笑道:“你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吃完了飯,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將裏面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高高地擎著那玻璃杯,只管向裏看著。流蘇道:“有什麼可看的,也讓我看看。”柳原道:“你迎著亮瞧瞧,裏頭的景致使我想到馬來的森林。”杯裏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粘在玻璃上,橫斜有致,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著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與蓬蒿。流蘇湊在上面看,柳原就探過身來指點著。隔著那綠陰陰的玻璃杯,流蘇忽然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流蘇道:“做什麼?”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轉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著旗袍在森林裏跑。……不過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著旗袍。”流蘇連忙沉下臉來道:“少胡說。”柳原道:“我這是正經話。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著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滿洲的旗裝,也許倒合式一點,可是線條又太硬。”流蘇道:“總之,人長得難看,怎麼打扮著也不順眼!”柳原笑道:“別又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諦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

流蘇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戲,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樑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准得找著我欺侮!”柳原聽了這話,倒有些黯然。他舉起了空杯,試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歎道:“是的,都怪我。我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只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流蘇道:“我又不是你肚裏的蛔蟲。”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確為你費了不少的心機。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著,離開了你家裏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好容易盼著你到了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裏去……”他笑他自己,聲音又啞又澀,不等笑完他就喊僕嫗拿帳單來。他們付了帳出來,他已經恢復原狀,又開始他的上等的調情——頂文雅的一種。

  他每天伴著她到處跑,什麼都玩到了,電影,廣東戲,賭場,格羅士打飯店,思豪酒店,青鳥咖啡館,印度綢緞莊,九龍的四川菜……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直到夜深。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她總是提心吊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對她作冷不防的襲擊,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他維持著他的君子風度。她如臨大敵,結果毫無動靜。她起初倒覺得不安,仿佛下樓梯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心裏異常怔忡,後來也就慣了。

  只有一次,在海灘上。這時候流蘇對柳原多了一層認識,覺得到海邊上去去也無妨,因此他們到那裏去消磨了一個上午。他們並排坐在沙上,可是一個面朝東,一個面朝西。流蘇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種小蟲,叫沙蠅。咬一口,就是個小紅點,像朱砂痣。”流蘇又道:“這太陽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曬一會兒,我們可以到涼棚底下去。我在那邊租了一個棚。”那口渴的太陽汩汩地吸著海水,漱著,吐著,嘩嘩地響。人身上的水份全給它喝幹了,人成了金色的枯葉子,輕飄飄的。流蘇漸漸感到那奇異的眩暈與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來:“蚊子咬!”她扭過頭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這樣好吃力。我來替你打罷,你來替我打。”流蘇果然留心著,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讓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著。兩人劈劈啪啪打著,笑成一片。流蘇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來往旅館裏走。柳原這一次並沒有跟上來。流蘇走到樹陰裏,兩座蘆席棚之間的石徑上,停了下來,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頭一看,柳原還在原處,仰天躺著,兩手墊在頸項底下,顯然是又在那裏做著太陽裏的夢了,人又曬成了金葉子。流蘇回到了旅館裏,又從窗戶裏用望遠鏡望出來,這一次,他的身邊躺著一個女人,辮子盤在頭上。就把那薩黑荑妮燒了灰,流蘇也認識她。

  從這天起,柳原整日價的和薩黑荑妮廝混著。他大約是下了決心把流蘇冷一冷。流蘇本來天天出去慣了,忽然閑了下來,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傷了風,在屋裏坐了兩天。幸喜天公識趣,又下起纏綿雨來,越發有了藉口,用不著出門。有一天下午,她打著傘在旅舍的花園裏兜了個圈子回來,天漸漸黑了,約摸徐太太他們看房子也該回來了,她便坐在廊簷下等候他們,將那把鮮明的油紙傘撐開了橫擱在欄杆上,遮住了臉。那傘是粉紅地子,石綠的荷葉圖案,水珠一滴滴從筋紋上滑下來。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車潑喇潑喇航行的聲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著挽著上階來,打頭的便是范柳原。薩黑荑妮被他攙著,卻是夠狼狽的,裸腿上濺了一點點的泥漿。她脫去了大草帽,便灑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見流蘇的傘,便在扶梯口上和薩黑荑妮說了幾句話,薩黑荑妮單獨上樓去了,柳原走了過來,掏出手絹子來不住地擦他身上臉上的水漬子。流蘇和他不免寒暄了幾句。

柳原坐了下來道:“前兩天聽說有點不舒服?”流蘇道:“不過是熱傷風。”柳原道:“這天氣真悶得慌。剛才我們到那個英國人的遊艇上去野餐的,把船開到了青衣島。”流蘇順口問問他青衣島的景致。正說著,薩黑荑妮又下樓來了,已經換了印度裝,兜著鵝黃披肩,長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銀絲堆花鑲滾。她也靠著欄杆,遠遠的揀了個桌子坐下,一隻手閑閑擱在椅背上,指甲上塗著銀色蔻丹。流蘇笑向柳原道:“你還不過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兒的人。”流蘇道:“那老英國人,哪兒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卻管得住我呢。”流蘇抿著嘴笑道:“喲!我就是香港總督,香港的城隍爺,管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頭上呀!”柳原搖搖頭道:“一個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點病態。”流蘇噗嗤一笑。隔了一會,流蘇問道:“你看著我做什麼?”柳原笑道:“我看你從今以後是不是預備待我好一點。”流蘇道:“我待你好一點,壞一點,你又何嘗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這還像句話!話音裏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蘇撐不住放聲笑了起來道:“也沒有看見你這樣的人,死乞白咧的要人吃醋!”

  兩人當下言歸於好,一同吃了晚飯。流蘇表面上雖然和他熱了些,心裏卻怙□著: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著她自動的投到他懷裏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口和他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然而她家裏窮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誘姦的罪名。因此他採取了那種光明正大的態度。她現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後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了咬牙,恨了一聲。面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著。徐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過去了。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擾了人家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退兩難,倒煞費躊躇。這一天,在深夜裏,她已經上了床多時,只是翻來覆去。

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了一回愣,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麼?”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麼上香港來?”柳原歎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流蘇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著我講了!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麼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麼辦法,你做得了主麼?”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啪的一聲把耳機摜下了,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著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癢癢的,頸上與背脊上的頭髮梢也刺惱得難受。她把兩隻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了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的鈴鈴……的鈴鈴……”聲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靜的房間裏,在寂靜的旅舍裏,在寂靜的淺水灣。流蘇突然覺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麼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裏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裏看得見月亮麼?”流蘇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著了,然而那邊終於撲禿一聲,輕輕掛斷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問他,因為他准會嘲笑她——“夢是心頭想”,她這麼迫切地想念他,連睡夢裏他都會打電話來說“我愛你”?他的態度也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

流蘇忽然發覺拿他們當做夫婦的人很多很多——僕歐們,旅館裏和她搭訕的幾個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們誤會。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總是肩並肩,夜深還到海岸上去散步,一點都不避嫌疑。一個保姆推著孩子的車走過,向流蘇點點頭,喚了一聲“范太太”。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皺著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麼想著呢!”柳原笑道:“喚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麼想呢!”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著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裏悟到他這人多麼惡毒。他有意的當著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係。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她如果遷就了他,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復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擔了虛名,他不過口頭上占了她一個便宜。歸根究底,他還是沒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裏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訴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卻也不堅留,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流蘇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麼?”柳原道:“反正已經耽擱了,再耽擱些時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著料理呢。”流蘇知道他還是一貫政策,唯恐眾人不議論他們倆。眾人越是說得鑿鑿有據,流蘇越是百喙莫辯,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蘇盤算著,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瞞不了她家裏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讓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見他們倆正打得火一般的熱,忽然要拆開了,詫異非凡,問流蘇,問柳原,兩人雖然異口同聲的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裡肯信。

  在船上,他們接近的機會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淺水灣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紮實的話。他的態度有點淡淡的,可是流蘇看得出他那閒適是一種自滿的閒適——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沒有下車。白公館裏早有了耳報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范柳原實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個多月,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家的臉。流蘇勾搭上了范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了錢,也不會無聲無臭的回家來了,顯然是沒得到他什麼好處。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汙了刀。平時白公館裏,誰有了一點芝麻大的過失,大家便炸了起來。逢到了真正聳人聽聞的大逆不道,爺奶奶們興奮過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時發不出話來。大家先議定了:“家醜不可外揚”,然後分頭去告訴親戚朋友,逼他們宣誓保守秘密,然後再向親友們一個個的探口氣,打聽他們知道了沒有,知道了多少。最後大家覺得到底是瞞不住,爽性開誠佈公,打開天窗說亮話,拍著腿感慨一番。他們忙著這各種手續,也忙了一秋天,因此遲遲的沒向流蘇採取斷然行動。流蘇何嘗不知道,她這一次回來,更不比往日。她和這家庭早是恩斷義絕了。她未嘗不想出去找個小事,胡亂混一碗飯吃。再苦些,也強如在家裏受氣。但是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尤其是現在,她對范柳原還沒有絕望,她不能先自貶身價,否則他更有了藉口,拒絕和她結婚了。因此她無論如何得忍些時。

  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從香港來了電報。那電報,整個的白公館裏的人都傳觀過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遞到她手裏。只有寥寥幾個字:“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白老太太長歎了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她就這樣的下賤麼?她眼裏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發現她已經是忍無可忍了。一個秋天,她已經老了兩年——她可禁不起老!於是她第二次離開了家上香港來。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固然,女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於某種範圍內。如果她是純粹為范柳原的風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中還攙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份。

  范柳原在細雨迷濛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裏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醫我的藥。”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間。這天晚上,她回到房裏來的時候,已經兩點鐘了。在浴室裏晚妝既畢,熄了燈出來,方才記起了,她房裏的電燈開關裝置在床頭,只得摸著黑過來,一腳絆在地板上的一隻皮鞋上,差一點栽了一跤,正怪自己疏忽,沒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別嚇著了!是我的鞋。”流蘇停了一會,問道:“你來做什麼?”柳原道:“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裏看月亮。這邊屋裏比那邊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電話的確是他打來的——不是夢!他愛她。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撥轉身走到梳粧檯前。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鉤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畢竟有點月意,映到窗子裏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流蘇慢騰騰摘下了發網,把頭髮一攪,攪亂了,夾釵叮零噹啷掉下地來。她又戴上網子,把那發網的梢頭狠狠地銜在嘴裏,擰著眉毛,蹲下身去把夾釵一隻一隻揀了起來,柳原已經光著腳走到她後面,一隻手擱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吻她的嘴。發網滑下地去了。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

  適當的環境,適當的情調;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而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塗了。流蘇覺得她的溜溜轉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著冰冷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裏面,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裏去,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

  第二天,他告訴她,他一禮拜後就要上英國去。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議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個一年半載,他也就回來了。她如果願意在上海住家,也聽她的便。她當然不肯回上海。家裏那些人——離他們越遠越好。獨自留在香港,孤單些就孤單些。問題卻在他回來的時候,局勢是否有了改變。那全在他了。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麼?可是從另一方面看來,柳原是一個沒長性的人,這樣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沒有機會厭倦她,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懷念。……他果真帶著熱情的回憶重新來找她,她也許倒變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一轉眼就憔悴了。總之,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們一同在巴而頓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個廣東女傭,名喚阿栗,傢俱只置辦了幾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該走了。其餘的都丟給流蘇慢慢的去收拾。家裏還沒有開火倉,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蘇送他上船時,便在船上的大餐間裏胡亂的吃了些三明治。流蘇因為滿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幾杯酒,被海風一吹,回來的時候,便帶著三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廚房裏燒水替她隨身帶著的那孩子洗腳。流蘇到處瞧了一遍,到一處開一處的燈。客室裏的門窗上的綠漆還沒幹,她用食指摸著試了一試,然後把那粘粘的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麼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黃的粉牆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她搖搖晃晃走到隔壁屋裏去。空房,一間又一間——清空的世界。她覺得她可以飛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潔無纖塵的天花板上。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著換上幾隻較強的燈泡。

她走上樓梯去。空得好!她急需著絕對的靜寂。她累得很,取悅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氣向來就古怪;對於她,因為是動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來就不高興。他走了,倒好,讓她松下這口氣。現在她什麼人都不要——可惜的人,可愛的人,她一概都不要。從小時候起,她的世界就嫌過於擁擠。推著,擠著,踩著,背著,抱著,馱著,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來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裏剪個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裏看著。好容易遠走高飛,到了這無人之境。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種種的責任,她離不了人。現在她不過是范柳原的情婦,不露面的,她應該躲著人,人也應該躲著她。清靜是清靜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她所僅有的一點學識,全是應付人的學識。憑著這點本領,她能夠做一個賢慧的媳婦,一個細心的母親。在這裏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持家”罷,根本無家可持,看管孩子罷,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儉著過日子罷,她根本用不著為了錢操心。她怎樣消磨這以後的歲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後漸漸地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著胸,兩隻手在背後緊緊互扭著。那倒不至於!她不是那種下流的人。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麼?樓上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著燈。新打了蠟的地板,照得雪亮。沒有人影兒。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的空虛……流蘇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關燈,又動彈不得。後來她聽見阿栗趿著木屐上樓來,一路撲禿撲禿關著燈,她緊張的神經方才漸歸鬆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窪子裏,全島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說“開仗了,開仗了”。

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流蘇孤身留在巴而頓道,哪里知道什麼。等到阿栗從左鄰右舍探到了消息,倉皇喚醒了她,外面已經進入酣戰階段。巴而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屋頂上架著高射炮,流彈不停地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後“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裏同時飄著無數剪斷了的神經的尖端。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裏是空的,家裏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裏也是空的。空穴來風,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為全城裝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詢問哪一區較為安全,作避難的計畫。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邊鈴儘管響著,老是沒有人來聽電話,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經匆匆出走,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流蘇沒了主意。炮火卻逐漸猛烈了。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機注意的焦點。飛機營營地在頂上盤旋,“孜孜孜……”繞了一圈又繞回來,“孜孜……”痛楚地,像牙醫的螺旋電器,直挫進靈魂的深處。阿栗抱著她的哭泣著孩子坐在客室的門檻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狀態,左右搖擺著,喃喃唱著囈語似的歌曲,哄著拍著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聲,“砰!”削去屋簷的一角,沙石嘩啦啦落下來。阿栗怪叫了一聲,跳起身來,抱著孩子就往外跑。流蘇在大門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問道:“你上哪兒去?”阿栗道:“這兒蹲不得了!我——我帶他到陰溝裏去躲一躲。”流蘇道:“你瘋了!你去送死!”阿栗連聲道:“你放我走!我這孩子——就只這麼一個——死不得的!… 陰溝裏躲一躲……”流蘇拼命扯住了她,阿栗將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闖出門去。正在這當口,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啪地關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裏面了。

  流蘇只道是沒有命了,誰知還活首。一睜眼,只見滿地的玻璃屑,滿地的太陽影子。她掙扎著爬起身來,去找阿栗。一開門,阿栗緊緊摟著孩子,垂著頭,把額角抵在門洞子裏的水泥牆上,人是震糊塗了。流蘇拉了她進來,就聽見外面喧嚷著說隔壁落了個炸彈,花園裏炸出一個大坑。這一次巨響,箱子蓋關上了,依舊不得安靜。繼續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蓋上用錘子敲釘,捶不完地捶。從天明插到天黑,又從天黑捶到天明。流蘇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現在的這一段,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干,像無線電裏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惡劣的天氣的影響,劈劈啪啪炸了起來。炸完了,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經唱完了,那就沒得聽了。

第二天,流蘇和阿栗母子分著吃完了罐子裏的幾片餅乾,精神漸漸衰弱下來,每一個呼嘯著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街上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撲,把頭磕在門洞子裏的水泥牆上。柳原用另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驚嚇罷?別著急,別著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流蘇跌跌衝衝奔了進去,一面問道:“淺水灣那邊不要緊麼?”柳原道:“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而且旅館裏吃的方面總不成問題,他們收藏得很豐富。”流蘇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擠不上。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了這部卡車。”流蘇哪裡還定得下心整理行裝,胡亂紮了個小包裹。柳原給了阿栗兩個月的工錢,囑咐她看家,兩個人上了車,面朝下並排躺在運貨的車廂裏,上面蒙著黃綠色油布篷,一路顛簸著,把肘彎與膝蓋上的皮都磨破了。柳原歎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也愴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麼?”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渾身只打顫。

  卡車在“吱呦呃呃……”的流彈網裏到了淺水灣。淺水灣飯店樓下駐紮著軍隊,他們仍舊住到樓上的老房間裏。住定了,方才發現,飯店裏儲藏雖富,都是留著給兵吃的。除了罐頭裝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麵包。麩皮麵包。分配給客人的,每餐只有兩塊蘇打餅乾,或是兩塊方糖,餓得大家奄奄一息。

  先兩日淺水灣還算平靜,後來突然情勢一變,漸漸火熾起來。樓上沒有掩蔽物,眾人容身不得,都下樓來,守在食堂裏,食堂裏大開著玻璃門,門前堆著沙袋,英國兵就在那裏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灣裏的軍艦摸准了炮彈的來源,少不得也一一還敬。隔著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彈穿梭般來往。柳原與流蘇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牆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迎著風撲打上面的灰塵,啪啪打著,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兒朝這邊射來,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後來一間敞廳打得千瘡百孔,牆也坍了一面,逃無可逃了,只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顆子彈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乾淨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戰了。困在淺水灣飯店的男女們緩緩向城中走去。過了黃土崖,紅土崖,又是紅土崖,黃土崖,幾乎疑心是走錯了道,繞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沒有這炸裂的坑,滿坑的石子。柳原與流蘇很少說話。從前他們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幾十裏的路,反而無話可說了。偶然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灘上。”流蘇道:“是的。”海灘上佈滿了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網,鐵絲網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流蘇道:“那堵牆……”柳原道:“也沒有去看看。”流蘇歎了口氣道:“算了罷。”柳原走得熱了起來,把大衣脫下來擱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蘇道:“你怕熱,讓我給你拿著。”若在往日,柳原絕對不肯,可是他現在不那麼紳士風了,竟交了給她。

再走了一程子,山漸漸高了起來。不知道是風吹著樹呢,還是雲影的飄移,青黃的山麓緩緩地暗了下來。細看時,不是風也不是雲,是太陽悠悠地移過山頭,半邊山麓埋在巨大的藍影子裏。山上有幾座房屋在燃燒,冒著煙——山陰的煙是白的,山陽的是黑煙——然而太陽只是悠悠地移過山頭。到了家,推開了虛掩著的門,拍著翅膀飛出一群鴿子來。穿堂裏滿積著塵灰與鴿糞。流蘇走到樓梯口,不禁叫了一聲“哎呀!”二層樓上歪歪斜斜大張口躺著她新置的箱籠,也有兩隻順著樓梯滾了下來,梯腳便淹沒在綾羅綢緞的洪流裏。流蘇彎下腰來,撿起一件蜜合色襯絨旗袍,卻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滿是汗垢,香煙洞與賤價香水氣味。

她又發現了許多陌生的女人的用品,破雜誌,開了蓋的罐頭荔枝,淋淋漓漓流著殘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這屋子裏駐過兵麼?——帶有女人的英國兵?去得仿佛很倉促。挨戶洗劫的本地的貧農,多半沒有光顧過,不然,也不會留下這一切。柳原幫著她大聲喚阿栗。末一隻灰背鴿,斜刺裏穿出來,掠過門洞子裏的黃色的陽光,飛了出去。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裏的主人們,少了她也還得活下去。他們來不及整頓房屋,先去張羅吃的,費了許多事,用高價買進一袋米。煤氣的供給幸而沒有斷,自來水卻沒有。柳原拎了鉛桶到山裏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飯來。以後他們每天只顧忙著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著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家鄉風味。因為柳原忘不了馬來菜,她又學會了做油炸“沙袋”,咖喱魚。他們對於飯食上雖然感到空前的興趣,還是極力的撙節著。柳原身邊的港幣帶得不多,一有了船,他們還得設法回上海。

  在劫後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長久之計。白天這麼忙忙碌碌也就混了過去。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裏,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三個不同的音階,“喔……呵……嗚……”無窮無盡地叫喚著,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三條駢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喔……呵……嗚……”叫喚到後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只是三條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梁,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裏是什麼都完了。剩下點斷牆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絆絆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什麼,其實是什麼都完了。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牆,一定還屹然站在那裏。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牆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於遇見了柳原。……在這動盪的世界裏,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裏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刹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刹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們在街上買菜,碰著薩黑荑妮公主。薩黑荑妮黃著臉,把蓬鬆的辮子胡亂編了個麻花髻,身上不知從哪裏借來一件青布棉袍穿著,腳下卻依舊趿著印度式七寶嵌花紋皮拖鞋。她同他們熱烈地握手,問他們現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們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蘇的籃子裏有去了殼的小蠔,願意跟流蘇學習燒制清蒸蠔湯。柳原順口邀了她來吃便飯,她很高興地跟了他們一同回去。她的英國人進了集中營,她現在住在一個熟識的,常常為她當點小差的印度巡捕家裏。她有許久沒有吃飽過。她喚流蘇“白小姐”。柳原笑道:“這是我太太。你該向我道喜呢!”薩黑荑妮道:“真的麼?你們幾時結的婚?”柳原聳聳肩道:“就在中國報上登了個啟事。你知道,戰爭期間的婚姻,總是潦草的……”流蘇沒聽懂他們的話。薩黑荑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們的飯菜畢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聲明他們也難得吃一次蠔湯。

薩黑荑妮沒有再上門過。當天他們送她出去,流蘇站在門檻上,柳原立在她身後,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說,我們幾時結婚呢?”流蘇聽了,一句話也沒有,只低下了頭,落下淚來。柳原拉住她的手道:“來來,我們今天就到報館裏去登啟事。不過你也許願意候些時,等我們回到上海,大張旗鼓的排場一下,請請親戚們。”流蘇道:“呸!他們也配!”說著,嗤的笑了出來,往後順勢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臉道:“又是哭,又是笑!”兩人一同走進城去,走到一個峰迴路轉的地方,馬路突然下瀉,眼前只是一片空靈——淡墨色的,潮濕的天。小鐵門口挑出一塊洋瓷招牌,寫的是:“趙祥慶牙醫。”風吹得招牌上的鐵鉤子吱吱響,招牌背後只是那空靈的天。

  柳原歇下腳來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戰來,向流蘇道:“現在你可該相信了:‘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流蘇嗔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做不了主的話!”柳原笑道:“我並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臉色,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他們繼續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里還有工夫戀愛?”結婚啟事在報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趕了來道喜。流蘇因為他們在圍城中自顧自搬到安全地帶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臉相迎。柳原辦了酒菜,補請了一次客。不久,港滬之間恢復了交通,他們便回上海來了。

  白公館裏流蘇只回去過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來。然而麻煩是免不了的。四奶奶決定和四爺進行離婚,眾人背後都派流蘇的不是。流蘇離了婚再嫁,竟有這樣驚人的成就,難怪旁人要學她的榜樣。流蘇蹲在燈影裏點蚊煙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倖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做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傳奇裏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2008年9月25日 星期四

傳奇‧金鎖記--張愛玲

【金 鎖 記】           張愛玲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月光照到姜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鳳簫的枕邊。鳳簫睜眼看了一看,只見自己一隻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麼?”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著換朝代,姜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裏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

  鳳簫恍惚聽見大床背後有人。
  小雙脫下了鞋,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笑道:“你也起來看看月亮。”鳳簫一骨碌爬起身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招了涼。”鳳簫一面扣鈕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訴我!”小雙笑道:“是我說話不留神,闖了禍!”鳳簫道:“咱們這都是自家人了,幹嗎這麼見外呀?”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裏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雙道:“這裏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裏生的,就叫七巧。”鳳簫道:“哦,是姨奶奶。”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裏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

鳳簫把手扶著窗臺,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麼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鳳簫撲嗤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著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檯,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麼去比人家?”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麼?”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裏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麼著?你冷哪?”鳳簫搖搖頭。小雙道:“瞧你縮著脖子這嬌模樣兒!”一語未完,鳳簫打了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罷!睡罷!快焐一焐。”鳳簫跪了下來脫襖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兒就至於凍著了?”小雙道:“你別瞧這窗戶關著,窗戶眼兒裏吱溜溜的鑽風。”兩人各自睡下。

鳳簫悄悄地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小雙道:“誰?”鳳簫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麼話柄兒?”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兒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著闔家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做月子沒去,留著她看家。舅爺腳步兒走得勤了些,就丟了一票東西。”鳳簫失驚道:“也沒查出個究竟來?”小雙道:“問得出什麼好的來?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大爺大奶奶礙著二爺,沒好說什麼。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了公帳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她們倆隔著丈來遠交談。雖是極力地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醒了大床上睡著的趙嬤嬤,趙嬤嬤喚道:“小雙。”小雙不敢答應。趙嬤嬤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揭你的皮!”小雙還是不做聲。趙嬤嬤又道:“你別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瘋瘋顛顛!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麼事瞞得了人?趁早別討打!”屋裏頓時鴉雀無聲。趙嬤嬤害眼,枕頭裏塞著菊花葉子,據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了一按髻上橫綰的銀簪,略一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趙嬤嬤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麼!”小雙與鳳簫依舊不敢接嘴。久久沒有人開口,也就一個個的朦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糶什麼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玳珍、蘭仙手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後面跟著貼身丫鬟,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裏。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玳珍抬頭望瞭望掛鐘,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兒補足了一覺。”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氈條,二小姐姜雲澤一邊坐著,正拿著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搭在雲澤肩上,笑道:“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蘭仙、玳珍便圍著桌子坐下了,幫著剝核桃衣子。雲澤手酸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了過來。玳珍道:“當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養得這麼長了,斷了怪可惜的!”雲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裏去剝了!”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簾子,報導:“二奶奶來了。”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裏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裏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玳珍淡淡的並不介面,蘭仙笑道:“二嫂住慣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雲澤道:“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蘭仙道:“可 不是!家裏人實在多,擠是擠了點——”


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裏,瞟了蘭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蘭仙聽了這話,還沒有怎麼,玳珍先紅了臉,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你讓她想著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們都是清門淨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玳珍啐道:“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三年裏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麼?”玳珍也撐不住噗嗤一笑,咕噥了一句道:“怎麼你孩子也有了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搖手道:“夠了,夠了,少說兩句罷。就算你拿三妹妹當自己人,沒什麼避諱,現放著雲妹妹在這兒呢,待會兒老太太跟著一告訴,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雲澤早遠遠地走開了,背著手站在陽臺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鳥。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臺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杆裏面,放著一溜大篾簍子,晾著筍乾。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裏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裏去,昏昏的。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撥浪鼓,那瞢騰的“不楞登……不楞登”裏面有著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地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叭叭叫兩聲。

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裏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著蘭仙的手左看右看,誇讚了一回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養的比這個足足還長半寸呢,掐花給弄斷了。”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儘管微笑著,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覺無趣,踅到陽臺上來,拎起雲澤的辮梢來抖了一抖,搭訕著笑道:“喲!小姐的頭髮怎麼這樣稀朗朗的?去年還是烏油油的一頭好頭發,該掉了不少罷?”雲澤閃過身去護著辮子,笑道:“我掉兩根頭髮,也要你管!”七巧只顧端詳她,叫道:“大嫂你來看看,雲姐姐的確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雲澤啪的一聲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兒個真的發了瘋了!平日還不夠討人嫌的?”七巧把兩手筒在袖子裏,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氣好大!”

  玳珍探出頭來道:“雲妹妹,老太太起來了。”眾人連忙扯扯衣襟,摸摸鬢腳,打簾子進隔壁房裏去,請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飯。婆子們端著託盤從起坐間裏穿了過去,裏面的丫頭接過碗碟,婆子們依舊退到外間來守候著。裏面靜悄悄的,難得有人說句把話,只聽見銀筷子頭上的細銀鏈條響。

  蘭仙坐著磕核桃,玳珍和雲澤便順著腳走到陽臺上來,雖不是存心偷聽正房裏的談話,老太太上了年紀,有點聾,喉嚨特別高些,有意無意之間不免有好些話吹到陽臺上的人的耳朵裏來。雲澤把臉氣得雪白,先是握緊了拳頭,又把兩只手使勁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頭跑去。跑了兩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傴僂著,捧著臉嗚嗚哭了起來。玳珍趕上去扶著勸道:“妹妹快別這麼著!快別這麼著!不犯著跟她這樣的人計較!誰拿她的話當樁事!”雲澤甩開了她,一逕往自己屋裏奔去。

玳珍回到起坐間裏來,一拍手道:“這可闖出禍來了!”蘭仙忙道:“怎麼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訴了老太太,說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家,叫他們早早把雲妹妹娶過去罷。你瞧,這算什麼話!”蘭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說出這種話來,可不是自己打臉麼?”玳珍道:“姜家沒面子,還是一時的事,雲妹妹將來嫁了過去,叫人家怎麼瞧得起她?她這一輩子還要做人呢!”蘭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見得跟那一位一樣的見識。”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愛聽,說咱們家的孩子,決不會生這樣的心。她就說:‘喲!您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跟您從前做女孩子時候的女孩子,哪兒能夠打比呀?時世變了,人也變了,要不怎麼天下大亂呢?’你知道,年歲大的人就愛聽這一套,說得老太太也有點疑疑惑惑起來。”蘭仙歎道:“好端端怎麼想起來的,造這樣的謠言!”玳珍兩肘支在桌子上,伸著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會,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為她是特別的體貼雲妹妹呢!要她這樣體貼我,我可受不了!”蘭仙拉了她一把道:“你聽——不能是雲妹妹罷?”後房似乎有人在那裏大放悲聲,蹬得銅床柱子一片響。嘈嘈雜雜還有人在那裏解勸,只是勸不住。玳珍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別瞧這位小姐好性兒,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爺姜季澤卻一路打著呵欠進來了。季澤是個結實小夥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腦後拖一根三脫油松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著一點,有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裏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問蘭仙道:“誰在裏頭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說話?”蘭仙道:“二嫂。”季澤抿著嘴搖搖頭。蘭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澤一聲兒不言語,拖過一把椅子,將椅背抵著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騎著椅子坐了下來,下巴擱在椅背上,手裏只管把核桃仁一個一個拈來吃。蘭仙睨了他一眼道:“人家剝了這一晌午,是專誠孝敬你的麼?”

正說著,七巧掀著簾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了過來,繞到蘭仙椅子背後,兩手兜在蘭仙脖子上,把臉湊了下去,笑道:“這麼一個人才出眾的新娘子!三弟你還沒謝謝我哪!要不是我催著他們早早替你辦了這件事,這一耽擱,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壞了!”蘭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閣的日子正趕著非常時期,潦草成了家,諸事都欠齊全,因此一聽見這不入耳的話,她那小長掛子臉便往下一沉。

季澤望了蘭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沒有好報,誰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罷!我也慣了。我進了你姜家的門,別的不說,單只守著你二哥這些年,衣不解帶的服侍他,也就是個有功無過的人——誰見我的情來?誰有半點好處到我頭上?”季澤笑道:“你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的牢騷!”七巧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只管撥弄蘭仙衣襟上扣著的金三事兒和鑰匙。半晌,忽道:“總算你這一個來月沒出去胡鬧過。真虧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來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澤笑道:“是嗎?嫂子並沒有留過我,怎見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蘭仙使了個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這麼個猴兒崽子,我眼看他長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來了!”她嘴裏說笑著,心裏發煩,一雙手也不肯閑著,把蘭仙揣著捏著,捶著打著。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才好。蘭仙縱然有涵養,也忍不住要惱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勁,把那二寸多長的指甲齊根折斷。七巧喲了一聲道:“快拿剪刀來修一修。我記得這屋裏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喚:“小雙!榴喜!來人哪!”蘭仙立起身來道:“二嫂不用費事,我上我屋裏鉸去。”便抽身出去。

七巧就在蘭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著腮,抬高了眉毛,斜瞅著季澤道:“她跟我生了氣麼?”季澤笑道:“她幹嗎生你的氣?”七巧道:“我正要問呀——我難道說錯了話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願意你上外頭逛去?”季澤笑道:“這一家子從大哥大嫂起,齊了心管教我,無非是怕我花了公帳上的錢罷了。”七巧道:“阿彌陀佛,我保不定別人不安著這個心,我可不那麼想。你就是鬧了虧空,押了房子賣了田,我若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誰叫咱們是骨肉至親呢?我不過是要你當心你的身子。”季澤嗤的一笑道:“我當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顫聲道:“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樣兒,還成個人嗎?還能拿他當個人看?”季澤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樣兒,並不是自己作踐的。他是個可憐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護他了。”

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著桌子,垂著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裏含著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著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了麻,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順著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聽不見她哭,只看見髮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鑽石的光,閃閃掣動著。髮髻的心子裏紮著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鑽微紅的光焰裏。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

  季澤先是愣住了,隨後就立起來道:“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還怕人呢。也得給二哥留點面子!”七巧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嗚咽道:“我走。”她扯著衫袖裏的手帕子錟人,哪禁得你挑眼兒?”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貼在門上,低聲道:“我就不懂,我有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麼地方不好……”季澤笑道:“好嫂子,你有什麼不好?”七巧笑了一聲道:“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裏蝴蝶的標本,鮮豔而悽愴。

  季澤看著她,心裏也動了一動。可是那不行,玩儘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裏人,一時的興致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面前,是個累贅。何況七巧的嘴這樣敞,脾氣這樣躁,如何瞞得了人?何況她的人緣這樣壞,上上下下誰肯代她包涵一點?她也許是豁出去了,鬧穿了也滿不在乎。他可是年紀輕輕的,憑什麼要冒這個險?他侃侃說道:“二嫂,我雖年紀小,並不是一味胡來的人。”

  仿佛有腳步聲。季澤一撩袍子,鑽到老太太屋子裏去了,臨走還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還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門,她方才醒了過來,只得將計就計,藏在門背後,見玳珍走了進來,她便夾腳跟出來,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玳珍勉強一笑道:“你的興致越發好了!”又望瞭望桌上道:“咦?那麼些個核桃,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沒有別人,准是三弟。”七巧倚著桌子,面向陽臺立著,只是不言語。玳珍坐了下來,嘟噥道:“害人家剝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現成的!”七巧捏著一片鋒利的胡桃殼,在紅氈條上狠命刮著,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氊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著牙道:“錢上頭何嘗不是一樣?一味的叫咱們省,省下來讓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服這口氣!”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那可沒有辦法。人多了,明裏不去,暗裏也不見得不去。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七巧覺得她話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譏,小雙進來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囁嚅道:“奶奶,舅爺來了。”七巧罵道:“舅爺來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裏長了疔是怎麼著?蚊子哼哼似的!”小雙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語。玳珍道:“你們舅爺原來也到上海來了。咱們這兒親戚倒都全了。”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許他到上海來?內地兵荒馬亂的,窮人也一樣的要命呀!”她在門檻上站住了,問小雙道:“回過老太太沒有?”小雙道:“還沒呢。”七巧想了一想,畢竟不敢進去告訴一聲,只得悄悄下樓去了。

  玳珍問小雙道:“舅爺一個人來的?”小雙道:“還有舅奶奶,拎著四隻提籃盒。”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費了他們。”小雙道:“大奶奶不用替他們心疼。裝得滿滿的進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別說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連零頭鞋面兒褲腰都是好的!”玳珍笑道:“別那麼缺德了!你下去罷。她娘家人難得上門,伺候不周到,又該大鬧了。”

  小雙趕了出去,七巧正在樓梯口盤問榴喜老太太可知道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爺趴在窗口看野景,就大門口來了客。老太太問是誰,三爺仔細看了看,說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爺,老太太就沒追問下去。”七巧聽了,心頭火起,跺了跺腳,喃喃呐呐罵道:“敢情你裝不知道就算了!皇帝還有草鞋親呢!這會子有這麼勢利的,當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過來?快刀斬不斷的親戚,別說你今兒是裝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靈前磕三個頭,你也不能不受著他的!”一面說,一面下去了。

  她那間房,一進門便有一堆金漆箱籠迎面攔住,只隔開幾步見方的空地。她一掀簾子,只見她嫂子蹲下身去將提籃盒上面的一屜酥盒子卸了下來,檢視下面一屜裏的菜可曾潑出來。她哥哥曹大年背著手彎著腰看著。七巧止不住一陣心酸,倚著箱籠,把臉偎在那沙藍棉套子上,紛紛落下淚來。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搶步上前,兩隻手捧住她一隻手,連連叫著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來擦眼睛。七巧把那只空著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鈕扣,解了又扣上,只是開不得口。

  她嫂子回過頭去睃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說句話呀!成日價念叨著,見了妹妹的面,又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七巧顫聲道:“也不怪他沒有話——他哪兒有臉來見我!”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顧我的死活!”曹大年道:“這是什麼話?旁人這麼說還罷了,你也這麼說!你不替我遮蓋遮蓋,你自己臉上也不見得光鮮。”七巧道:“我不說,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說。就為你,我氣出了一身病在這裏。今日之下,虧你還拿這話來堵我!”

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好歹忍著罷,總有個出頭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的話卻深深打進她心坎兒裏去。七巧哀哀哭了起來,急得她嫂子直搖手道:“看吵醒了姑爺。”房那邊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著珠羅紗帳子。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爺睡著了罷?驚動了他,該生氣了。”七巧高聲叫道:“他要有點人氣,倒又好了!”她嫂子嚇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別!病人聽見了,心裏不好受!”七巧道:“他心裏不好受,我心裏好受嗎?”她嫂子道:“姑爺還是那軟骨症?”七巧道:“就這一件還不夠受了,還禁得起添什麼?這兒一家子都忌諱癆病這兩個字,其實還不就是骨癆!”她嫂子道:“整天躺著,有時候也坐起來一會兒麼?”七巧哧哧的笑了起來道:“坐起來,脊樑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她嫂子一時想不出勸慰的話,三個人都愣住了。七巧猛地頓腳道:“走罷,走罷,你們!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後果重新在心裏過一過。我禁不起這麼掀騰!你快給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聽我一句話。別說你現在心裏不舒坦,有個娘家走動著,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頭之日了,姜家是個大族,長輩動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哪一個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個幫手。將來你用得著你哥哥你侄兒的時候多著呢。”

七巧啐了一聲道:“我靠你幫忙,我也倒了黴了!我早把你看得透裏透——鬥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鬥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本來見了做官的就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不遲。”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錢還沒到我手裏,你來纏我做什麼?”大年道:“遠迢迢趕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了!走!我們這就走!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七巧道:“奶奶不勝似姨奶奶嗎?長線放遠鷂,指望大著呢!”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婦攔住他道:“你就少說一句罷!以後還有見面的日子呢。將來姑奶奶想到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就只這一個親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媳婦整理了提籃盒,拎起就待走。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錢了,我不愁你不來,只愁打發你不開!”嘴裏雖然硬著,煞不住那嗚咽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憋了一上午的滿腔幽恨,借著這因由盡情發洩了出來。她嫂子見她分明有些留戀之意,便做好做歹勸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攙半擁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漸漸收了淚。兄妹姑嫂敘了些家常。北方情形還算平靖,曹家的麻油鋪還照常營業著。

大年夫婦此番到上海來,卻是因為他家沒過門的女婿在人家當帳房,光復的時候恰巧在湖北,後來輾轉跟主人到上海來了,因此大年親自送了女兒來完婚,順便探望妹子。大年問候了姜家闔宅上下,又要參見老太太,七巧道:“不見也罷了,我正跟她慪氣呢。”大年夫婦都吃了一驚,七巧道:“怎麼不淘氣呢?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要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麼著,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來還抽煙不抽?倒是鴉片煙,平肝導氣,比什麼藥都強,姑娘自己千萬保重,我們又不在跟前,誰是個知疼著熱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隻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隻琺瑯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幾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了他們。”說得她哥嫂訕訕的。臨行的時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閨女,再來瞧姑奶奶。”七巧笑道:“不來也罷了,我應酬不起!”

  大年夫婦出了姜家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七巧立在房裏,抱著胳膊看小雙祥雲兩個丫頭把箱子抬回原處,一隻一隻疊了上去。從前的事又回來了:臨著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櫃檯,芝麻醬桶裏豎著木匙子,油缸上吊著大大小小的鐵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裏,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兩。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隔著密密層層的一排吊著豬肉的銅鉤,她看見肉鋪裏的朝祿。朝祿趕著她叫曹大姑娘。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鉤子背上,無數的空鉤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鉤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直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

  風從窗子裏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裏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裏的人也老了十年。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現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來之後一切幻想的集中點。

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後就不同了。七巧穿著白香雲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她抬起手來□了□臉,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顫。她叫祥雲倒了杯茶來。(小雙早已嫁了,祥雲也配了個小廝。)茶給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裏流,一顆心便在熱茶裏撲通撲通跳。她背向著鏡子坐下了,問祥雲道:“九老太爺來了這一下午,就在堂屋裏跟馬師爺查賬?”祥雲應了一聲是。七巧又道:“大爺大奶奶三爺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雲又應了一聲是。七巧道:“還到誰的屋裏去過?”祥雲道:“就到哥兒們的書房裏兜了一兜。”七巧道:“好在咱們白哥兒的書倒不怕他查考……今年這孩子就吃虧在他爸爸他奶奶接連著出了事,他若還有心念書,他也不是人養的!”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雲下去看看堂屋裏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齊了,免得自己去早了,顯得性急,被人恥笑。恰巧大房裏也差了一個丫頭出來探看,和祥雲打了個照面。

  七巧終於款款下樓來了。當屋裏臨時佈置了一張鏡面烏木大餐台,九老太爺獨當一面坐了,面前亂堆著青布面,梅紅簽的賬簿,又擱著一隻瓜棱茶碗。四周除了馬師爺之外,又有特地邀請的“公親”,近于陪審員的性質。各房只派了一個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爺,二房二爺沒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爺。季澤很知道這總清算的日子於他沒有什麼好處,因此他到得最遲。然而來既來了,他決不願意露出焦灼懊喪的神氣,腮幫子上依舊是他那點豐肥的,紅色的笑。眼睛裏依舊是他那點瀟灑的不耐煩。

  九老太爺咳嗽了一聲,把姜家的經濟狀況約略報告了一遍,又翻著賬簿子讀出重要的田地房產的所在與按年的收入。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著,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與她往日調查所得一一印證。青島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爺在公帳上拖欠過巨,他的一部分遺產被抵消了之後,還淨欠六萬,然而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為他是一無所有的人。他所僅有的那一幢花園洋房,他為一個姨太太買的,也已經抵押了出去。其餘只有老太太陪嫁過來的首飾,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澤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為是母親留下的一點紀念。七巧突然叫了起來道:“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

  堂屋裏本就肅靜無聲,現在這肅靜卻是沙沙有聲,直鋸進耳朵裏去,像電影配音機器損壞之後的鏽軋。九老太爺睜了眼望著她道:“怎麼?你連他娘丟下的幾件首飾也捨不得給他?”七巧道:“親兄弟,明算帳,大哥大嫂不言語,我可不能不老著臉開口說句話。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我們死掉的那個若是有能耐出去做兩任官,手頭活便些,我也樂得放大方些,哪怕把從前的舊帳一筆勾銷呢?可憐我們那一個病病哼哼一輩子,何嘗有過一文半文進帳,丟下我們孤兒寡婦,就指著這兩個死錢過活。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十四歲,往後苦日子有得過呢!”說著,流下淚來。九老太爺道:“依你便怎樣?”七巧嗚咽道:“哪兒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爺替我們做主!”季澤冷著臉只不做聲,滿屋子的人都覺不便開口。

九老太爺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聲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愛聽!二房裏有田地沒人照管,三房裏有人沒有地,我待要叫三爺替你照管,你多少貼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個不依!來人哪!祥雲你把白哥兒給我找來!長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為人一場,一天舒坦日子也沒過著,臨了丟下你這點骨血,人家還看不得你,千方百計圖謀你的東西!長白誰叫你爹拖著一身病,活著人家欺負他,死了人家欺負他的孤兒寡婦!我還不打緊,我還能活個幾十年麼?至多我到老太太靈前把話說明白了,把這條命跟人拼了。長白你可是年紀小著呢,就是喝西北風你也得活下去呀!”

九老太爺氣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們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來的,你道我喜歡自找麻煩麼?”站起來一腳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攙扶,一陣風走得無影無蹤。眾人面面相覷,一個個悄沒聲兒溜走了。惟有那馬師爺忙著拾掇帳簿子,落後了一步,看看屋裏人全走光了,單剩下二奶奶一個人坐在那裏捶著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無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只顧把袖子遮住臉,馬師爺又不便把她的手拿開,急得把瓜皮帽摘下來扇著汗。

  維持了幾天的僵局,到底還是無聲無臭照原定計畫分了家。孤兒寡婦還是被欺負了。

  七巧帶著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來往。隔了幾個月,姜季澤忽然上門來了。老媽子通報上來,七巧懷著鬼胎,想著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麼手段對付。可是兵來將擋,她憑什麼要怕他?她家常穿著佛青實地紗襖子,特地系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走下樓來。季澤卻是滿面春風的站起來問二嫂好,又問白哥兒可是在書房裏,安姐兒的濕氣可大好了,七巧心裏便疑惑他是來借錢的,加意防備著,坐下笑道:“三弟你近來又發福了。”季澤笑道:“看我像一點兒心事都沒有的人。”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嗎!你一向就是無牽無掛的。”季澤笑道:“等我把房子賣了,我還要無牽無掛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還要賣?”季澤道,“當初造它的時候,很費了點心思,有許多裝置都是自己心愛的,當然不願意脫手。後來你是知道的,那邊地皮值錢了,前年把它翻造了。

  雖然他不向她哭窮,但凡談到銀錢交易,她總覺得有點危險,便岔了開去道:“三妹妹好麼?腰子病近來發過沒有?”季澤笑道:“我也有許久沒見過她的面了。”七巧道:“這是什麼話?你們吵了嘴麼?”季澤笑道:“這些時我們倒也沒吵過嘴。不得已在一起說兩句話,也是難得的,也沒那閒情逸致吵嘴。”七巧道:“何至於這樣?我就不相信!”季澤兩肘撐在籐椅的扶手上,交叉著十指,手搭涼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聲。七巧笑道:“沒有別的,要不就是你在外頭玩得太厲害了。自己做錯了事,還唉聲歎氣的仿佛誰害了你似的。你們姜家就沒有一個好人!”說著,舉起白團扇,作勢要打。季澤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樑,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澤的眼睛裏突然冒出一點笑泡兒,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氣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將起來。季澤帶笑將肩膀聳了一聳,湊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罷!害得我渾身骨頭癢癢著,不得勁兒!”七巧把扇子向背後一藏,越發笑得格格的。季澤把椅子換了個方向,面朝牆坐著,人向椅背上一靠,雙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長長地歎了口氣。七巧啃著扇子柄,斜瞟著他道:“你今兒是怎麼了?受了暑嗎?”季澤道:“你哪裡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跟家裏的那個不好,為什麼我拼命的在外頭玩,把產業都敗光了?你知道這都是為了誰?”七巧不知不覺有些膽寒,走得遠遠的,倚在爐臺上,臉色慢慢地變了。

季澤跟了過來。七巧垂著頭,肘彎撐在爐臺上,手裏擎著團扇,扇子上的杏黃穗子順著她的額角拖下來。季澤在她對面站住了,小聲道:“二嫂!……七巧!”七巧背過臉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季澤便也走開了,道:“不錯。你怎麼能夠相信我?自從你到我家來,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你沒來的時候我並沒有那麼荒唐過,後來那都是為了躲你。娶了蘭仙來,我更玩得凶了,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見了你,說不了兩句話我就要發脾氣——你哪兒知道我心裏的苦楚?你對我好,我心裏更難受——我得管著我自己——我不得平白的坑壞了你!家裏人多眼雜,讓人知道了,我是個男子漢,還不打緊,你可了不得!”七巧的手直打顫,扇柄上的杏黃鬚子在她額上蘇蘇磨擦著。季澤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信了又怎樣?橫豎我們半輩子已經過去了,說也是白說。我只求你原諒我這一片心。我為你吃了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

  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裏,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複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麼嫁到姜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註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她微微抬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麼?他想她的錢——

  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麼?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他還在看著她。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麼?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裏。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證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門外瞧了一瞧,輕輕驚叫道:“有人!”便三腳兩步趕出門去,到下房裏吩咐潘媽替三爺弄點心去,快些端了來,順便帶把芭蕉扇進來替三爺打扇。七巧回到屋裏來,故意皺著眉道:“真可惡,老媽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了我抹過頭去就跑,被我趕上去喝住了。若是關上了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麼謠言來呢!饒是獨門獨戶住了,還沒個清淨。”潘媽送了點心與酸梅湯進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了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麼,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似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了?”季澤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萬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澤道:“誰都不贊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

七巧又問了些詳細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款,不然我倒想買。”季澤道:“其實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自從改了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伏,何嘗有一年閑過?把地面上糟踏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著,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著了豐年,也沒有多少進帳輪到我們頭上。”七巧尋思著,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著沒有辦。先曉得把它賣了,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於錢不湊手了。”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在就得賣了,聽說直魯又要開仗了。”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季澤頓了一頓道:“我去替你打聽打聽,也成。”七巧聳了聳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黨裏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子裏蘸了點醋,閑閑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真仔細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

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裏發乾,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裏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麼?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潘媽叫喚起來,祥雲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著。七巧一頭掙扎,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醜。季澤脫下了他那濕濡的白香雲紗長衫,潘媽絞了手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長出門去了,臨行的時候向祥雲道:“等白哥兒下了學,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生來看看。”祥雲嚇糊塗了,連聲答應著,被七巧兜臉給了她一個耳刮子。

季澤走了。丫頭老媽子也都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牆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裏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裏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褲褂裏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淌著眼淚。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裏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褲腰裏,一路踢著球,奔出玻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著自行車,複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煙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後的沒投胎的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實失去了接觸。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來探望了她兩次,住不上十來天,末了永遠是給她絮叨得站不住腳,然而臨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少給他們東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來找事,耽擱在她家裏。那春熹雖是個渾頭渾腦的年輕人,卻也本本分分的。

七巧的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年紀到了十三四歲,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歲的光景。在年下,一個穿著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並排站著,紙糊的人兒似的。這一天午飯後,七巧還沒起身,那曹春熹陪著他兄妹倆擲骰子,長安把壓歲錢輸光了,還不肯歇手。長白把桌上的銅板一擄,笑道:“不跟你來了。”長安道:“我們用糖蓮子來賭。”春熹道:“糖蓮子揣在口袋裡,看髒了衣服。”長安道:“用瓜子也好,櫃頂上就有一罐。”便搬過一張茶几來,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兒你可別摔跤,回頭我擔不了這干係!”正說著,只見長安猛可裏向後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個倒栽蔥。長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噥噥罵著,也撐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將她抱下地來,忽然從那紅木大櫥的穿衣鏡裏瞥見七巧蓬著頭叉著腰站在門口,不覺一怔,連忙放下了長安,回身道:“姑媽起來了。”

七巧洶洶奔了過來,將長安向自己身後一推,長安立腳不穩,跌了一跤。七巧只顧將身子擋住了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麼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我女兒?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麼?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佔我們的家產!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著手兒教的!我把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春熹氣得白瞪眼,欲待分辯,七巧道:“你還有臉頂撞我!你還不給我快滾,別等我亂棒打出去!”說著,把兒女們推推搡搡送了出去,自己也喘吁吁扶著個丫頭走了。春熹究竟年紀輕火性大,賭氣卷了鋪蓋,頓時離了姜家的門。

  七巧回到起坐間裏,在煙榻上躺下了。屋裏暗昏昏的,拉上了絲絨窗簾。時而窗戶縫裏漏了風進來,簾子動了,方才在那墨綠小絨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見一點天色。只有煙燈和燒紅的火爐的微光。長安吃了嚇,呆呆坐在火爐邊一張小凳上。七巧道:“你過來。”長安只道是要打,只是延挨著,搭訕把火爐邊的洋鐵圍屏上晾著的小紅格子法布襯衫翻了一翻,道:“快烤糊了。”襯衫發出熱烘烘的毛氣。

  七巧卻不像要責打她的光景,只數落了一番,道:“你今年過了年也有十三歲了,也該放明白些。表哥雖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帳。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一陣風過,窗簾上的絨球與絨球之間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裏暖熱的黑暗給打上了一排小洞。煙燈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臉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層。她突然坐起身來,低聲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裏,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後提防著些,你聽見了沒有?”長安垂著頭道:“聽見了。”

  七巧的一隻腳有點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腳。僅僅是一刹那,她眼睛裏蠢動著一點溫柔的回憶。她記起了想她的錢的一個男人。她的腳是纏過的,尖尖的緞鞋裏塞了棉花,裝成半大的文明腳。她瞧著那雙腳,心裏一動,冷笑一聲道:“你嘴裏儘管答應著,我怎麼知道你心裏是明白還是糊塗?你人也有這麼大了,又是一雙大腳,哪裡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沒那個精神成天看著你。按說你今年十三了,裹腳已經嫌晚了,原怪我耽誤了你。馬上這就替你裹起來,也還來得及。”長安一時答不出話來,倒是旁邊的老媽子們笑道:“如今小腳不時興了,只怕將來給姐兒定親的時候麻煩。”七巧道:“沒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兒沒人要,不勞你們替我擔心!真沒人要,養活她一輩子,我也還養得起!”當真替長安裹起腳來,痛得長安鬼哭神號的。這時連姜家這樣守舊的人家,纏過腳的也都已經放了腳了,別說是沒纏過的,因此都拿長安的腳傳作笑話奇談。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時的興致過去了,以經親戚們勸著,也就漸漸放鬆了,然而長安的腳可不能完全恢復原狀了。

姜家大房三房裏的兒女都進了洋學堂讀書,七巧處處存心跟他們比賽著,便也要送長白去投考。長白除了打小牌之外,只喜歡跑跑票房,正在那裏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進學校要耽擱了他的功課,便不肯去。七巧無奈,只得把長安送到滬範女中,托人說了情,插班進去。長安換上了藍愛國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讀的學生洗換衣服,照例是送學校裏包著的洗衣房裏去的。長安記不清自己的號碼,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種種零件。七巧便鬧著說要去找校長說話。這一天放假回家,檢點了一下,又發現有一條褥單是丟了。七巧暴跳如雷,準備明天親自上學校去大興問罪之師。長安著了急,攔阻了一聲,七巧便罵道:“天生的敗家精,拿你娘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麼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長安不敢做聲,卻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學跟前丟這個臉。對於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親去鬧這一場,她以後拿什麼臉去見人?她寧死也不到學校裏去了。她的朋友們,她所喜歡的音樂教員,不久就會忘記了有這麼一個女孩子,來了半年,又無緣無故悄悄地走了。走得乾淨,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

  半夜裏她爬下床來,伸手到窗外去試試,漆黑的,是下了雨麼?沒有雨點。她從枕頭過摸出一隻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來。猶疑地,“Long,Long,Ago”的細小的調子在龐大的夜裏嫋嫋漾開。不能讓人聽見了。為了竭力按捺著,那嗚嗚的口琴忽斷忽續,如同嬰兒的哭泣。她接不上氣來,歇了半晌,窗格子裏,月亮從雲裏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雲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長安又吹起口琴來。“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

  第二天她大著膽子告訴她母親:“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睜著眼道:“為什麼?”長安道:“功課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過不慣。”七巧脫下一隻鞋來,順手將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養下你來又不是個十不全,就不肯替我爭口氣!”長安反剪著一雙手,垂著眼睛,只是不言語。旁邊老媽子們便勸道:“姐兒也大了,學堂裏人雜,的確有些不方便。其實不去也罷了。”七巧沉吟道:“學費總得想法子拿回來。白便宜了他們不成?”便要領了長安一同去索討,長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帶著兩個老媽子去了一趟回來了,據她自己鋪敍,錢雖然沒收回來,卻也著實羞辱了那校長一場。長安以後在街上遇著了同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只得裝做不看見,急急走了過去。朋友寄了信來,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學校生活就此告一結束。

有時她也覺得犧牲得有點不值得,暗自懊悔著,然而也來不及挽回了。她漸漸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她學會了挑是非,使小壞,干涉家裏的行政。她不時地跟母親慪氣,可是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像她母親了。每逢她單叉著褲子,摣開了兩腿坐著,兩隻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凳子上,歪著頭,下巴擱在心口上淒淒慘慘瞅住了對面的人說道:“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處!”——誰都說她是活脫的一個七巧。她打了一根辮子,眉眼的緊俏有似當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過於癟進去,仿佛顯老一點。她再年輕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裏紅——鹽醃過的。

  也有人來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點的,七巧總疑心人家是貪她們的錢。若是那有財有勢的,對方卻又不十分熱心,長安不過是中等姿色,她母親出身既低,又有個不賢慧的名聲,想必沒有什麼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擱了下去。那長白的婚事卻不容耽擱。長白在外面賭錢,捧女戲子,七巧還沒甚話說,後來漸漸跟著他三叔姜季澤逛起窯子來,七巧方才著了慌,手忙腳亂替他定親,娶了一個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壽。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禮,紅色蓋頭是蠲免了,新娘戴著藍眼鏡,粉紅喜紗,穿著粉紅彩繡裙襖。進了洞房,除去了眼鏡,低著頭坐在湖色帳幔裏。
鬧新房的人圍著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來了。長安在門口趕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淨,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撐著門,拔下一隻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旁邊一個太太便道:“說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聲,將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隻眉毛,歪著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並不是什麼好話。當著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願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裏!”七巧天生著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麼尖了,可是扁扁的依舊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這兩句話,說響不響,說輕也不輕。人叢裏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臉與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龍鳳燭的火光的跳動。

  三朝過後,七巧嫌新娘子笨,諸事不如意,每每向親戚們訴說著。便有人勸道:“少奶奶年紀輕,二嫂少不得要費點心教導教導她。誰叫這孩子沒心眼兒呢!”七巧啐道:“你別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這話傳到芝壽耳朵裏,急得芝壽只待尋死。然而這還是沒滿月的時候,七巧還顧些臉面,後來索性這一類的話當著芝壽的面也說了起來,芝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著臉裝不聽見,七巧便一拍桌子嗟歎起來道:“在兒子媳婦手裏吃口飯,可真不容易!動不動就給人臉子看!”

  這天晚上,七巧躺著抽煙,長白盤踞在煙鋪跟前的一張沙發椅上嗑瓜子,無線電裏正唱著一出冷戲,他捧著戲考,一個字一個字跟著哼,哼上了勁,甩過一條腿去騎在椅背上,來回搖著打拍子。七巧伸過腳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你來替我裝兩筒。”長白道:“現放著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麼著?”說著,伸了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煙燈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舉你!”她眯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裏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

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裏閃閃發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他敞著衣領,露出裏面的珠羔裏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隻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著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了?”長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婦忘了娘嗎!”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兒子!”長白只是笑。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著了,看我捶你!”

  起坐間的簾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著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裏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裏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久已過了午夜了。長安早去睡了,長白打著煙泡,也前仰後合起來。七巧斟了杯濃茶給他,兩人吃著蜜餞糖果,討論著東鄰西舍的隱私。七巧忽然含笑問道:白哥兒你說,你媳婦兒好不好?”長白笑道:“這有什麼可說的?”七巧道:“沒有可批評的,想必是好的了?”長白笑著不做聲。七巧道:“好,也有個怎麼個好呀!”長白道“誰說她好來著?”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聽。”長白起初只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只得吐露一二。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著嘴忍著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駡,卸下煙斗來狠命磕裏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響。長白說溜了嘴,止不住要說下去,足足說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媽子取過兩床毯子來打發哥兒在煙榻上睡覺。這時芝壽也已經起了身,過來請安。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佈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眾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說不上兩句閒話,七巧笑嘻嘻地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

七巧接連著教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煙。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死去的雞的腳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裏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裏敍說一些什麼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麼新鮮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著臉到她跟前來了。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的怨毒都結在他身上,就算她沒本領跟他拼命,至不濟也得質問他幾句,鬧上一場。多半他準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點碴子,摔上兩件東西。她知道他的脾氣。末後他會坐到床沿上來,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裏面去抓癢,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的金絲眼鏡上抖動著一點光,他嘴裏抖動著一點光,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鏡。……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啦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雲,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藍影子裏。

  芝壽待要掛起帳子來,伸手去摸索帳鉤,一隻手臂吊在那銅鉤上,臉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來。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昏暗的帳子裏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然而她還是吃了一驚,倉皇地再度掛起了帳子。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屋裏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繡著盤花篆字。梳粧檯上紅綠絲網路著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裏面滿滿盛著喜果。帳簷上季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麵滴溜溜墜著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偌大一間房裏充塞著箱籠,被褥,鋪陳,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汗巾子來上吊。

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裏,她的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屍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明天她婆婆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兩口煙,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著燈等他回來—— 少不了他嗎!”芝壽的眼淚順著枕頭不停地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

  七巧雖然把兒子媳婦描摹成這樣熱情的一對,長白對於芝壽卻不甚中意,芝壽也把長白恨得牙癢癢的。夫妻不和,長白漸漸又往花街柳巷裏走動。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了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七巧又變著方兒哄他吃煙。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只是沒上癮,現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著母親與新姨太太。

  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只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了不少痛苦,病癒之後,也就上了癮。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它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煙,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麼!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捨不得,也只好乾望著她罷了!”

  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影響。來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踴躍,如今竟絕跡了。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兒註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換了一種論調,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成天掛搭著個臉,倒像我該她二百錢似的。我留她在家裏吃一碗閑茶閑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裏給我氣受!”

  姜季澤的女兒長馨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夀。那姜季澤雖然窮了,幸喜他交遊廣闊,手裏還算兜得轉。長馨背地裏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瞧她怪可憐的。還沒提起家裏的情形,眼圈兒就紅了。”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長馨年少好事,哪里理會得?歇了些時,偶然與同學們說起這件事,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攀認起來,與姜家還沾著點老親。那人名喚童世舫,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幾歲。長馨竟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面請客。長安這邊瞞得家裏鐵桶相似。

七巧身子一向硬朗,只因她媳婦芝壽得了肺癆,七巧嫌她喬張做致,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卻也將闔家支使得團團轉,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後來七巧認真得了病,臥床不起,越發雞犬不寧。長安乘亂裏便走開了,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裏,由長馨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裝。

赴宴的那天晚上,長馨先陪她到理髮店去用鉗子燙了頭髮,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貼著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長安在穿衣鏡裏端詳著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地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長馨在鏡子裏向那小大姐做了個媚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

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長馨道:“我去打電話叫車。”長安道:“還早呢!”長馨看了看表道:“約的是八點,已經八點過五分了。”長安道:“晚個半個鐘頭,想必也不礙事。”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打開銀絲手提包來檢點了一下,藉口說忘了帶粉鏡子,逕自走到她母親屋裏來,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道:“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沖著誰搭的?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也不干我事。”蘭仙道:“瞧你這糊塗!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你怎麼卸得了這干係?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你早該知道了,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氣,不上台盤。待會兒出乖露醜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丟人也是活該,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閑瘋了?”長馨咕嘟著嘴在她母親屋裏坐了半晌,蘭仙笑道:“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著人催請呢。”長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中什麼用?她等著那邊來電話哪!”長馨失聲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著上轎!”蘭仙道:“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裏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不就結了?快九點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長馨只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了身。

長安在汽車裏還是興興頭頭,談笑風生的,到菜館子裏,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馨後面,悄悄掩進了房間,怯怯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斗篷,低頭端坐,拈了一隻杏仁,每隔兩分鐘就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著。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無懈可擊,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餘的,縮也沒處縮。她始終緘默著,吃完了一頓飯。等著上甜菜的時候,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又托故走開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姜小姐這兒來過麼?”長安細聲道:“沒有。”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壞,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長安道:“吃不慣?”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剛回來,連著幾天親戚朋友們接風,很容易的就吃壞了肚子。”長安反復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畚箕……

  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裏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喜歡。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家裏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幾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約。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了他,他失意之餘,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於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後,兩下裏都有了意。長馨想著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只得央及蘭仙。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面的。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長安見了蘭仙,只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只得答應去走一遭。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七巧初聽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託了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長安與童世舫只做沒見過面模樣,又會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強行拉著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裏,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隻手錶。

  訂婚之後,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單獨出去了幾次。曬著秋天的太陽,兩人並排在公園裏走著,很少說話,眼角裏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杆,欄杆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於此矣”。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對於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懷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了。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只說:“請給我一點安慰。”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裏卻做了肉欲的代名詞。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麼清。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著手,就是較妥貼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

有時在公園裏遇著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時時微笑著。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趁了心願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麼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七巧也奈何她不得。

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裏仿佛刮著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麼就沒了?”“還有個為什麼?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只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裏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著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麼?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地躲開了。你姜家枉為世代書香,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著枕頭□了一聲道:“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夥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

  又一天,長安託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面前糊什麼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了真憑實據——哼!別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什麼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裏供養了你這些年,就只差買個小廝來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裏一刻也坐不穩?”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麼活到三十來歲,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里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訂了婚不上幾個月,男方便托了蘭仙來議定婚期。七巧指著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著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省著點也好。”七巧道:“什麼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些,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著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裏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麼著?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准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門第!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麼回事!早就是外強中幹,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裏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麼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於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漸漸痊癒,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著門坐著,遙遙的向長安屋裏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儘管去戰,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來倒去幾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麼長怎麼短糟蹋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裏暗裏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麼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說著,嗚咽起來。

  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麼想?他還要她麼?上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麼?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這種種刺激兩面夾攻著,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著也就撐了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向他解釋麼?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麼手段?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生命裡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願意結這頭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七巧正哭著,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來。

  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鐘,一刻,一刻,啃進她心裏去。次日,在公園裏的老地方,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這在他是一種親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別的注意她,並肩走著的時候,屢屢地望著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著,長安越發覺得眼皮腫得抬不起來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童先生”。世舫沒聽見。那麼,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詫異她臉上還帶著點笑,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裏,冷澀的戒指,冷濕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會,便追上來,回道:“為什麼呢?對於我有不滿意的地方麼?”長安筆直向前望著,搖了搖頭。世舫道:“那麼,為什麼呢?。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並沒有看見過我。”長安道:“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因為你。與你完全沒有關系。我母親……”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他這麼略一躊躇,她已經走遠了。

園子在深秋的日頭裏曬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著,發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麼都完了。長安著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著陽光走著,走到樹底下,一個穿著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吹著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裏搖著像金的鈴鐺。長安仰面看著,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見。”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

  他們繼續來往了一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於擇偶,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至於長安呢,她是抱著什麼樣的矛盾的希望跟著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訂著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裏,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於她多少也有點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於女子最隆重的讚美是求婚。他割捨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一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璧還”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

  無論兩人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了。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面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說:“你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也發現了她自己原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

  然而風聲吹到了七巧耳朵裏。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世舫猜著姜家是要警告他一聲,不准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裏吃了兩盅酒,說了一回話,天氣,時局,風土人情,並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僕。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後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瘋子的機警與審慎,只要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複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

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傭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裏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嘀咕了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獨酌。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地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少爺的姨奶奶。”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面謝罷!”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

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裏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外面傳進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敞著房門,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她並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裏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裏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裏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乾了。

  七巧過世以後,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裏掏出來的。……當然這不過是謠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2008年9月3日 星期三

大視界書摘(二):投資大師羅傑斯給寶貝女兒的十二封信


你們的父親是位投資家,也是個勤奮的人,盡其所能得學習新知識來賺錢,所以才能在三十七歲時退休。我想告訴你們我從這些經驗中所學到的東西。
我是個鄉下來的孩子,一心想著如何賺到足夠的錢使自己自由自在、毋須聽人使喚。我五歲時就在棒球場撿空可樂瓶去換錢,這是我第一份賺錢的工作;六歲時就在球場中有自己的攤子。

最後我到了華爾街,在這裡我發現最佳的賺錢機會——竟然有人付錢給我發揮我的熱情,附加獎賞則是盡可能的認識這個世界。一旦賺夠足以讓我退休的財富,我就不再需要工作,也因此可以隨心所欲的環遊世界,並滿足我想知道世界是怎麼運轉的學習熱忱。
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喜歡找事做,而且大多做得相當成功。但現在,這世界上能帶給我最大快樂的是我的家庭。我的最新探險,就是在二○○三年及二○○八年生的兩個寶貝女兒。為了妳們兩個,我要與妳們分享下面這些應該知道的重要事情,使妳們也能過成功的日子。
第一封信:沒有人靠有樣學樣而成功
假如周遭的人都勸你不要做某件事,甚至嘲笑你根本不該想去做,就可以把這件事當作可能成功的指標。
在生命中總會有某個時刻需要你下非常重要的決定--關於你的工作、家庭、生活,關於住在哪裡,關於怎麼投資你的金錢。這時會有很多人願意提供你忠告,但是記住這句話: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不是別人的。
別人的忠告當然有對的時候,但事後證明這些忠告無用的次數卻更多。妳們必須靠自己研究──盡可能學習面對挑戰的本事,自行判斷訊息的真偽並為自己做決定。
妳們天生就有能力為自己的最大利益下最好的決策,在大多數的情況下,經過自己的思索比違背自己的意願而聽從他人的決定,更能做出正確的決策並採取正確的行動。

過去,我在幾個重要的投資決策上,曾經聽從別人勸告而忽略自己內心的決定。奇怪得很,每次這樣的投資都失敗,每一次都讓我損失慘重。於是我不再讓別人影響我,並根據自己所下的決定採取行動。直到年過三十,我終於瞭解這才是最佳的投資之道;我同時也知道,我之所以會成功是因為自己遵照這個原則,而不去想會不會太遲了。
我記得小時候讀過一篇關於游泳健將唐娜‧迪薇羅娜(Donna de Varona)的報導,報導指出早期她是個不錯但並非頂尖的游泳選手,但是她後來卻在奧運中拿到兩面金牌,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她回答記者:「以前我老是在注意別的游泳選手,但是之後我就學會無視於他們,游我自己的泳。」
假如每個人都嘲笑你的想法,這就是可能成功的指標!
假如周遭的人都勸你不要做某件事,甚至嘲笑你根本不該想去做,就可以把這件事當作可能成功的指標。這個道理非常重要,妳們一定要瞭解:與眾人反向而行是很需要勇氣的。事實是,這世界上從不曾有哪個人是只靠「從眾」(follow the crowd)而成功的。
我用中國給妳們舉個例子。過去人家都說那不是一個值得投資的國家,而事實上,直到一九九○年代晚期之前,幾乎沒有西方人真的試著在中國投資過。
在一九八○年代,我發現中國大有潛力,於是開始盡我所能的蒐集中國的資料,開始在這裡投資。當時大部分人都認為我瘋了才會這麼做,他們說這個食古不化、不知變通的共產國家,絕對不會允許外國人在這裡投資成功,而且他們會沒收成功者的財產。但我聽從自己的直覺,盡可能的判讀所有找得到的有關中國各種局勢的文件,也實地參訪好些地方,做自己的研究。
邏輯很簡單:那個國家有超過十億的人口,他們的儲蓄率高得驚人──超過年收入的三分之一──而這些錢是他們可以用來投資的。一個有這麼高儲蓄率的國家,怎麼可能不會成長?

相反的,看看美國。在一九九○年代我第一次環球旅行時,美國的儲蓄率只有四%,現在甚至跌到只剩二%;雪上加霜的是,美國還有嚴重的財政危機。當別人相信一些「常識」,認為投資中國太冒險時,我聽從自己的判斷,大膽的投資中國。從那時開始,中國的成長已遠遠超越美國和世界上絕大部分的其他國家。
仔細觀察每個領域的成功者,不論是音樂家、藝術家或是什麼專家,他們之所以成功,都不是因為模仿別人。有任何人因為看著別人的作為有樣學樣而成功的嗎?
以惠普科技(HP)為例,他們能脫穎而出,就是因為他們做的是與眾不同的事。要做別人不敢做、不願做的事,你得有熱情與勇氣,而成功永遠降臨在那些大膽冒險、敢走別人不走的路的人身上。這正是為什麼惠普能成為一家重要的公司。惠普永遠不怕跳得太高,即使可能因此使部分產品賣不出去或報廢,也勇於嘗試新的機會。
我要妳們以這種勇氣追求自己的理想與抱負。

第二封信:做你熱愛的事
假如你喜歡燒菜,就去開一間你自己的餐館;假如你擅長跳舞,就去學跳舞。想成功最快的方法,是做你喜歡做的事,然後全力以赴。
在我開始第一項事業時,我是個六歲的企業家。妳們或許會覺得太早了點吧,其實年齡與你想開始做什麼事並不相干。我寧可花時間在棒球場撿空瓶子換錢,也不願花時間在球場上跟朋友打棒球。

我在六歲時,第一次借到錢來開展自己的事業。我買了一部賣花生米和可樂的小推車,在兒童棒球聯盟比賽時,成功的賺了不少錢。五年之後,我不但還清了向我父親借貸的錢,銀行裡還有一百美元的存款。
當你發現有一件事是你感興趣的,別讓年齡牽絆你,去做就是了。 該怎麼做才會成功呢?答案非常簡單:做你熱愛的事。我在投資方面會成功,因為那是我最喜歡做的事。假如你喜歡燒菜,就去開一間你自己的餐館;假如你擅長跳舞,就去學跳舞。想成功最快的方法,是做你喜歡做的事,然後全力以赴。

對我來說,研究世界各地發生的事,並且知道得透徹詳細,是我的樂趣。早在學生時代,我就對世界各國的歷史地理深感興趣。當我到華爾街工作時,我發現真的有人願意付錢買我的知識:比如,智利的革命會使銅的價格上漲。
只要負擔得起基本的生活費用,我會很高興免費研究這些事。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的人,他們不是在「上班」,而是每天迫不及待睜開眼睛,趕快去享受工作的樂趣。
假如選擇一個妳們不關心的領域,就不可能有希望獲得成功。
假如你喜歡且關心自己所做的事,自然會想把它們做得最好。投資和生活一樣,細節往往是成功或失敗的關鍵。所以你不能忽略任何細節,不管它看似多麼的無關緊要,你必須搜尋、驗證每個訊息,只要與你的投資決策有關,都不能掉以輕心。任何讓你覺得不安的問題或感覺,都要找出答案來。大部分人之所以不成功,原因往往出在研究不夠徹底,只看他們隨手可拿到的資訊。
當我在耶魯大學念書時,有位同學問我,我花了多少時間準備考試。他認為花五個小時準備就很夠用了。我無法回答自己花了多少時間,因為我根本一直在讀書、溫習功課。來自阿拉巴馬的窮鄉僻壤,能夠進入耶魯大學就足以讓我頭昏了,其他大部分同學都來自有名的高中,根基都比我好。我唯一比他們強的地方是我比他們用功,我盡可能的讀書,我認為沒有「我已經準備得夠好了」這回事。
我所做的成功投資,都是因為事先花時間盡可能的蒐集資訊,詳細研讀每個細節。假如你涉入自己不懂的事物,那你永遠不會成功。假如你對自己不瞭解的東西下注,這不是在投資,這叫賭博。
在納米比亞(Namibia)的旅行途中,我買了一顆鑽石送給妳們的母親,店家說這顆鑽石值七萬美元,我殺價殺到五百美元。(才看了這顆鑽石一眼,妳們母親就宣稱我被坑了。)後來,我在坦尚尼亞(Tanzania)把這顆鑽石秀給一位鑽石商人看,他大笑,因為那不是顆鑽石,而是玻璃珠!我當然知道鑽石的價值,但是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這樣。我不能分辨真的和假的鑽石,所以我會上當。我一直告訴人家只能投資在你懂的東西上,自己卻在鑽石上栽了個大跟頭。


假如妳們想成功,一定得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如果你連如何區辨一顆鑽石的真假都做不到,最後你手上握有的,會和我一樣,就只是一顆玻璃珠。現在回頭看,我很高興這顆昂貴的玻璃珠不是真的鑽石,它提醒我遠離自己未能完全瞭解的事情,這個教訓真是太便宜了。
第三封信:走出去看這個世界
不要只是做個觀光客--妳們要去到不同的人居住的環境,親眼見識他們怎麼生活,跟他們一樣的過日子。從地平線開始,往上看這個世界。
盡可能的旅行並觀看這個世界,會讓妳們的視野擴大好幾倍。假如你真想認識你自己和你的國家,出去看看這個世界。藉由與別的國家和住在那裡的人做比較,你將會學到如何從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你的國家和你自己。
妳們的父親可以很有信心的說這句話,因為我已經環遊世界兩次。從一九九○年起,我花了二十二個月,騎摩托車遊歷六大洲。第二次環遊世界是在一九九九年,我與妳們的母親花了三年時間,共同駕駛一輛特別訂製的賓士車,行遍一百一十六個不同的國家,總共走了二十四萬五千公里路。
我們親眼見到這些國家的不同人文景觀,在旅程中,我們敞開胸襟,嘗試所有新奇的東西。我們第一次吃活生生的蛇做的晚餐,廚師在我們的面前宰殺、烹飪,我愛極了。我們開車穿越戰區,總是去城市中「最可怕的」地區看它是不是真的那麼可怕。我們發現全世界的人本質上都一樣,不論膚色、種族、語言、宗教、飲食和衣著,我們發現完全沒有任何理由懼怕外國人或「跟自己不一樣的人」。
當看過廣闊的世界後,你對自己及你的國家理解會更深入。接觸到不同的人、體驗過不同的世界後,你對自己會有更多的認識。你會發現你從來不曾注意的興趣,從而知道你的長處和短處;你也會發現你過去認為很重要的事,其實並沒有那麼了不起。
不要只是做個觀光客--妳們要去到不同的人居住的環境,親眼見識他們怎麼生活,跟他們一樣的過日子。從地平線開始,往上看這個世界。當你觀察到一般老百姓的生活,而不只是裝飾得很漂亮的景點時,你會不期然的發現使你心中浮現重要問題的一些經驗。
作為妳們的父親,我希望妳們自願成為一個世界公民。有一天,我希望能看到妳們踏出勇敢的第一步。
我想到我在旅途中學到的所有東西,現在可以全數傳授給妳們,我幾乎等不及要教妳們如何開車、如何看地圖──所有那些我父親教我的東西。我想到那些我還沒有去過的地方:巴西內陸、印度南部、厄立特里亞(Eritrea,在非洲東北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為義大利屬地,現與阿比西尼亞聯合成立成為一個聯邦)、伊朗、以色列。
下次環遊世界時,我會帶妳們去看這些地方。妳們的母親和我有打算要搬到上海或西班牙西南部住,或去旁塔厄則提(Punta del Este,烏拉圭東南的海濱城市)或科洽班巴(Cochabamba,玻利維亞中部城市)。
第四封信:研讀史哲與心理學
我要再一次叮嚀妳們,好好的研究歷史,學習世界歷史上什麼事真的發生了、什麼沒發生,這會幫助妳們瞭解,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什麼事將要發生。
妳們是在二○○三年五月和二○○八年三月出生的,也許現在對妳們講這些好像太早了,但是,有一天我要妳們去研讀哲學。
假如你想瞭解自己以及什麼對你是重要的,你就必須學習如何好好的思考;在你能夠成就任何事之前,也必須更瞭解自己。研讀哲學就幫助我做到了這件事。現在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他們的智識進程受限於國家文化或宗教。要跳脫這些框架來思考,要獨立檢驗事情的真偽,這才是真正的哲學。研讀哲學會訓練你去檢驗每一種概念、每一項「事實」。

當我在牛津念哲學時,我學得並不好,因為他們老是問我問題,一些非常簡單的問題,如太陽從東方昇起,或是在沒人的森林一棵樹倒下時是否會發出聲音。當時我看不出這些問題的意義,但是後來我發現有必要檢視每一個命題,不論它已被多少人接受或證明過。這個尋找其他可能的解釋、思考得更深遠的能力,將來會對妳們很有用。
我要妳們研讀歷史,從宏觀的角度觀看世界發生什麼事。妳們會發現今日為真的事,十年、二十年以後並非如此。在一九一○年,英國和德國的皇室是最親密的朋友和盟邦;四年以後,兩國交戰,前所未有的激烈。無論從任何角度檢視世界,你會發現十年、二十年以後,每一件事都改變了。
對歷史、政治和經濟的興趣,將幫助妳們觀察到,發生在一個國家的重大事件如何影響到其他國家。一個國家所發生的大事不只影響到華爾街,也會對全球原物料和股票價格、甚至整個世界造成影響。歷史一再告訴我們,戰爭和政治的不穩定可以使原物料的價格上揚,金價也絕對會隨之上升。一場大規模的戰爭不但會驅使金價上揚,幾乎所有的原物料也會跟著騰貴。
在妳們到海外旅行之前,我要妳們研讀目的地國家的歷史。沒有歷史的背景知識,你不可能對觀察到的事物有太多瞭解。你當然可以做個觀光客,欣賞不同的景點,但是幾個月以後,這樣的你,是不會記得去過哪個地方、又看到些什麼的。那有多可惜啊! 這正是為什麼我鼓勵妳們先讀歷史,再去看世界。
我要再一次叮嚀妳們,好好的研究歷史,學習世界歷史上什麼事真的發生了、什麼沒發生,這會幫助妳們瞭解,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什麼事將要發生。
要在投資上成功,除了哲學和歷史,妳們需要學習心理學。情緒會驅使股票市場走向某一個方向。當大眾對某則新聞過度反應時,他們要不然是高價買入,要不然就是在不對的時機賣空。很多時候,投資者的心理會加速市場的走向。

每個人都會驚慌,我自己也驚慌過好幾次,在股市賠了很多錢。在一九八○年石油危機後,我已經做過研究,確信石油供過於求,然而,石油的價格繼續攀高。油價肯定很快會下跌,所以我就賣空。不久之後,兩伊戰爭爆發,由於全世界都在擔心石油短缺,石油的價格開始狂飆。
我必須承認這是個錯誤的判斷。有人安慰我只是運氣不好,但那是不正確的。有些人已經知道戰爭迫在眉睫,龐大的軍事行動已經展開,宣傳機已經啟動,而我卻沒有做好功課。就像個剛出道的生手一樣,我急忙買回我賠本賣空的部位,然後在一個高一點的價格時賣出。雖然石油價格真的像我原先預期的下跌了,卻是在它繼續飆升到高點後才掉下來──那時已經太遲,我早就出清我的部位了。
如果妳們在市場驚慌的迷霧中喪失自己的看法,那就等於在市場上失去金錢。當妳們瞭解心理學後,對自己會有更深的認識。
把妳們倆扶養長大成人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探險。我對可以教妳們什麼興奮得不得了,我有好多心得想要告訴妳們……我父親教我的一切,我很希望把它再傳給妳們。我知道把妳們倆扶養長大成人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探險。樂樂(羅傑斯大女兒,英文名Happy),當妳仍在妳母親的肚子裡時,我已經替妳準備好一張世界地圖及一具地球儀,還有一個小豬撲滿。當然,我也會替碧兒(羅傑斯二女兒,英文名Beelander、暱稱Bee)準備好。
我對可以教妳們什麼興奮得不得了,我有好多心得想要告訴妳們,或許我沒辦法全部都說完,但是我確信我可以教妳們很多東西。我可以教妳們投資,教妳們如何愛別人,教妳們努力去達成妳們的夢想,在妳們一生中實現它們。我也會與妳們分享我從我父親那裡學來的一切,我希望有一天,妳們也會與妳們的孩子分享這一切。

書籍簡介:投資大師羅傑斯給寶貝女兒的12封信
出版社:遠流 出版日期:2008.7.31 作者:吉姆.羅傑斯 1942年生,量子基金創辦人,現職為羅傑斯控股公司主席。父親資歷5年,育有2女。
移居新加坡的投資大師羅傑斯,將他過去做為投資家和冒險家所學來的知識,寫成一封封的信,留給兩個女兒當作一生最珍貴的禮物。(引自商業周刊第 1077 期)

羅傑斯如何向他的寶貝女兒喊話,因為他談的不只是要她學會精準投資股市的經驗談,更重要的是教她如何準備「投資人生」的哲學觀點!
羅傑斯的十二句箴言分別是:
(1)不要讓別人影響你;
(2)專注於你所愛;
(3)普通常識並不是那麼普通;
(4)將世界納入你的眼界;
(5)研讀哲學,學會思考;
(6)學習歷史;
(7)這是中國的世紀,去學中文!
(8)真正認識自己;
(9)認出改變,擁抱改變;
(10)面對未來;
(11)反眾道而行;
(12)幸運女神只眷顧持續努力的人。

這些剛好是十二封信的主題,而貫穿在這十二封愛心信函之間的娓娓細語,就是一再提醒,唯有不停的增長閱歷,才能在深思與反省之間,了解世界的變化;而面對變化的不變之道,就是持續的努力去充實自己,建立自信,不盲目從眾,也不孤芳自賞。
做人做事做投資,必須要遵守的一項法則就是:Learning to be sensible!
但是要學會做到凡事都sensible是很不容易的,除了要有豐富又自然的普通常識之外,還要有同理心,能從「對方」的角度看「我」的行為,並且也能從「第三者」的眼光去界定自我行事風格的品味。所以,大哲學家伏爾泰才會說:「普通常識並不是那麼普通!」

他為了凸顯未來中國的崛起,他要女兒學中文,請了一位說華語的保母,並讓女兒選一個她自己喜歡的中文名「樂樂」(Happy);又如他對金磚四國的分析,不但看歷史,也看社會結構和外匯市場,更看交通的建設和管理,然後對未來油價調漲到從來沒能預期的高度時,有否其他替代能源?最後才下了合情合理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