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9日 星期六

邊城--沈從文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於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隻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河,人數多時則反複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枝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溪岸兩端水槽牽了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掛在廢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了,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於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翻過小山不見了。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 依然塞到那人手心裏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但不成,凡事求個心安理得,出氣力不受酬誰好意思,不管如何還是有人把錢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一紮一紮掛在自己腰帶邊,過渡的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有時從神氣上估計那遠路人對於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的注意時,便把一小束草煙紮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說,“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味道蠻好,送人也合式!”茶葉則在六月裏放進大缸裏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解渴。

  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雖那麼老了。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於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裏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於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為一隻渡船與一隻黃狗,唯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同一個茶峒軍人,很秘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生了曖昧關係。有了小孩子後,這屯戍軍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過一番考慮後,軍人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女的卻關心腹中的一塊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張。事情業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並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女兒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仍守在父親身邊,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後,卻到溪邊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種近於奇跡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三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風日裏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麼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皆溜刷在行,從不誤事。有時又和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和祖父一同動手,船將近岸邊,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點”時,那只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儼然懂得如何方為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

  風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日長閑,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岩石上曬太陽。或把一段木頭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使身邊黃狗自岩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或翠翠與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爭故事。或祖父同翠翠兩人,各把小竹作成的豎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岩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於是銳聲喊著:

  “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

  爺爺到溪中央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盪在寂靜空氣裏,溪中仿佛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複,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看作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後,翠翠必跟著走,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回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的學小羊叫著,學母牛叫著,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頭一里路,買油買鹽時,逢年過節祖父得喝一杯酒時,祖父不上城,黃狗就伴同翠翠入城裏去備辦東西。到了賣雜貨的鋪子裏,有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裏河邊還有許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著起卸百貨。這種船隻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



  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築城,近山的一面,城牆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棓子。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餘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水逐漸進街後,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屋簷口,一端搭在城牆上,人人皆罵著嚷著,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進城裏去,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沖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於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著驟然展寬的河面,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流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於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躉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板,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隻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一個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游一些迎著了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系定,再向岸邊槳去。這些誠實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後,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裏。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裏,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牆,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麼妥貼,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一個對於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於一隻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於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

  白河的源流,從四川邊境而來,從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發時可以直達川屬的秀山。但屬於湖南境界的,則茶峒為最後一個水碼頭。這條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時雖寬約半里,當秋冬之際水落時,河床流水處還不到二十丈,其餘只是一灘青石。小船到此後,既無從上行,故凡川東的進出口貨物,皆由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貨物俱由腳夫用杉木扁擔壓在肩膊上挑抬而來,入口貨物也莫不從這地方成束成擔的用人力搬去。

  這地方城中只駐紮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這些住戶中,除了一部分擁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棉紗的小資本家外,其餘多數皆為當年屯戍來此有軍籍的人家。)地方還有個厘金局,辦事機關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廟裏,經常掛著一面長長的幡信。局長則住在城中。一營兵士駐紮老參將衙門,除了號兵每天上城吹號玩,使人知道這裏還駐有軍隊以外,其餘兵士皆仿佛並不存在。冬天的白日裏,到城裏去,便只見各處人家門前皆晾曬有衣服同青菜。紅薯多帶藤懸掛在屋簷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殼果,也多懸掛在屋簷下。屋角隅各處有大小雞叫著玩著。間或有什麼男子,佔據在自己屋前門限上鋸木,或用斧頭劈樹,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裏去一座一座如寶塔。又或可以見到幾個中年婦人,穿了漿洗得極硬的藍布衣裳,胸前掛有白布扣花圍裙,躬著腰在日光下一面說話一面作事。一切總永遠那麼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單純寂寞裏過去。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於“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裏,懷了對於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但這些人想些什麼?誰知道。住在城中較高處,門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對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來時,遠遠的就從對河灘上看著無數縴夫。那些縴夫也有從下游地方,帶了細點心洋糖之類,攏岸時卻拿進城中來換錢的。船來時,小孩子的想像,當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巢小雞,養兩隻豬,托下行船夫打副金耳環,帶兩丈官青布或一壇好醬油、一個雙料的美孚燈罩回來,便占去了大部分作主婦的心了。

  這小城裏雖那麼安靜和平但地方既為川東商業交易接頭處,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卻不同了一點。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不動的理髮館。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莊,莫不各有一種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還有賣船上用的檀木活車、竹纜與罐鍋鋪子,介紹水手職業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長案上,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裏,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紅筷子,不拘誰個願意花點錢,這人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白粉的婦人就走過來問:“大哥,副爺,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櫃有點意思的,必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那麼,釅冽的燒酒,從大甕裏用竹筒舀出,倒進土碗裏,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雜貨鋪賣美孚油及點美孚油的洋燈,與香燭紙張。油行屯桐油。鹽棧堆火井出的青鹽。花衣莊則有白棉紗、大布、棉花以及包頭的黑縐綢出賣。賣船上用物的,百物羅列,無所不備,且間或有重至百斤以外的鐵錨擱在門外路旁,等候主顧問價的。專以介紹水手為事業,吃水碼頭飯的,則在河街的家中,終日大門敞開著,常有穿青羽緞馬褂的船主與毛手毛腳的水手進出,地方像茶館卻不賣茶,不是煙館又可以抽煙。來到這裏的,雖說所談的是船上生意經,然而船隻的上下,划船拉纖人大都有一定規矩,不必作數目上的討論。他們來到這裏大多數倒是在“聯歡”。以“龍頭管事”作中心,談論點本地時事,兩省商務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事”。邀會的,集款時大多數皆在此地,扒骰子看點數多少輪作會首時,也常常在此舉行。常常成為他們生意經的,有兩件事:買賣船隻,買賣媳婦。

  大都市隨了商務發達而產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這小小邊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麼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這種婦人不是從附近鄉下弄來,便是隨同川軍來湘流落後的婦人,穿了假洋綢的衣服,印花標布的褲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條細線,大大的髮髻上敷了香味極濃俗的油類。白日裏無事,就坐在門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繡雙鳳,或為情人水手挑繡花抱兜,一面看過往行人,消磨長日。或靠在臨河窗口上看水手鋪貨,聽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間,則輪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妓女應盡的義務。

  由於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麼渾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後,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則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了誓,約好了“分手後各人皆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個,同留在岸上的這一個,便皆呆著打發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縛定遠遠的一個人。尤其是婦人感情真摯,癡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總常常夢船攏了岸,一個人搖搖盪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或日中有了疑心,則夢裏必見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裏投河吞鴉片煙,性格強一點兒的便手執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們生活雖那麼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裏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輕生命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更近於糊塗一點罷了。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於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於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

  掌水碼頭的名叫順順,一個前清時便在營伍中混過日子來的人物,革命時在著名的陸軍四十九標做個什長。同樣做什長的,有因革命成了偉人名人的,有殺頭碎屍的,他卻帶少年喜事得來的腳瘋痛,回到了家鄉,把所積蓄的一點錢,買了一條六槳白木船,租給一個窮船主,代人裝貨在茶峒與辰州之間來往。氣運好,半年之內船不壞事,於是他從所賺的錢上,又討了一個略有產業的白臉黑髮小寡婦。數年後,在這條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隻船,一個鋪子,兩個兒子了。

  但這個大方灑脫的人,事業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便不能同販油商人一樣大大發作起來。自己既在糧子裏混過日子,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因船隻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遊學文墨人,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一面從水上賺來錢,一面就這樣灑脫散去。這人雖然腳上有點小毛病,還能泅水;走路難得其平,為人卻那麼公正無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極其簡單,一切皆為一個習慣所支配,誰個船碰了頭,誰個船妨害了別一個人別一隻船的利益,皆照例有習慣方法來解決。惟運用這種習慣規矩排調一切的,必需一個高年碩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來執事人死去了,順順作了這樣一個代替者。那時他還只五十歲,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愛財,故無人對他年齡懷疑。

  到如今,他的兒子大的已十八歲,小的已十六歲。兩個年青人皆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城裏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夠作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年紀較長的,如他們爸爸一樣,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年幼的則氣質近于那個白臉黑髮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於感情。

  兩兄弟既年已長大,必需在各種生活上來訓練他們,作父親的就輪流派遣兩個小孩子各處旅行。向下行船時,多隨了自己的船隻充夥計,甘苦與人相共。蕩槳時選最重的一把,背纖時拉頭纖二纖,吃的是幹魚,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幫幫的艙板。向上行從旱路走去,則跟了川東客貨,過秀山、龍潭,酉陽作生意,不論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趕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需動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闊處去,等候對面的一個,接著就同這個人用肉搏來解決。幫裏的風氣,既為“對付仇敵必需用刀,聯結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時,他們也就從不讓它失去那點機會。學貿易,學應酬,學習到一個新地方去生活,且學習用刀保護身體同名譽,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兩個孩子學得做人的勇氣與義氣。一分教育的結果,弄得兩個人皆結實如老虎,卻又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淩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邊境上為人所提及時,人人對這個名姓無不加以一種尊敬。

  作父親的當兩個兒子很小時,就明白大兒子一切與自己相似,卻稍稍見得溺愛那第二個兒子。由於這點不自覺的私心,他把長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儺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齟齬處,至於儺神所送來的,照當地習氣,人便不能稍加輕視了。儺送美麗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讚揚這種美麗,只知道為他取出一個諢名為“岳雲”。雖無什麼人親眼看到過嶽雲,一般的印象,卻從戲臺上小生岳雲,得來一個相近的神氣。



  兩省接壤處,十餘年來主持地方軍事的,注重在安輯保守,處置還得法,並無變故發生。水陸商務既不至於受戰爭停頓,也不至於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會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

  邊城所在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過年。三個節日過去三五十年前如何興奮了這地方人,直到現在,還毫無什麼變化,仍能成為那地方居民最有意義的幾個日子。

  端午日,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後,在城裏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划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河中龍船以長潭某處作起點,稅關前作終點。作比賽競爭。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地有身分的人,莫不在稅關前看熱鬧。划船的事各人在數天以前就早有了準備,分組分幫各自選出了若干身體結實手腳伶俐的小夥子,在潭中練習進退。船隻的形式,與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體一律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著朱紅顏色長線,平常時節多擱在河邊乾燥洞穴裏,要用它時,拖下水去。每只船可坐十二個到十八個槳手,一個帶頭的,一個鼓手,一個鑼手。槳手每人持一支短槳,隨了鼓聲緩促為節拍,把船向前劃去。坐在船頭上,頭上纏裹著紅布包頭,手上拿兩支小令旗,左右揮動,指揮船隻的進退。擂鼓打鑼的,多坐在船隻的中部,船一劃動便即刻蓬蓬鏜鏜把鑼鼓很單純的敲打起來,為劃槳水手調理下槳節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聲,故每當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呐喊助威,便使人想起梁紅玉老鸛河時水戰擂鼓,牛皋水擒楊么時也是水戰擂鼓。凡把船劃到前面一點的,必可在稅關前領賞,一匹紅,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皆顯出這一船合作的光榮。好事的軍人,且當每次某一隻船勝利時,必在水邊放些表示勝利慶祝的五百響鞭炮。

  賽船過後,城中的戍軍長官,為了與民同樂,增加這節日的愉快起見,便把三十只綠頭長頸大雄鴨,頸膊上縛了紅布條子,放入河中,盡善於泅水的軍民人等,下水追趕鴨子。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於是長潭換了新的花樣,水面各處是鴨子,各處有追趕鴨子的人。

  船與船的競賽,人與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碼頭的龍頭大哥順順,年青時節便是一個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鴨子,在任何情形下總不落空。但一到次子儺送年過十二歲時,已能入水閉鋪汆著到鴨子身邊,再忽然從水中冒水而出,把鴨子捉到,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說:“好,這種事有你們來作,我不必再下水了。”於是當真就不下水與人來競爭捉鴨子。但下水救人呢,當作別論。凡幫助人遠離患難,便是入火,人到八十歲,也還是成為這個人一種不可逃避的責任!

  天保、儺送兩人皆是當地泅水划船好選手。

  端午又快來了,初五划船,河街上初一開會,就決定了屬於河街的那只船當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應向上行,隨了陸路商人過川東龍潭送節貨,故參加的就只儺送。十六個結實如牛犢的小夥子,帶了香燭、鞭炮、同一個用生牛皮蒙好繪有朱紅太極圖的高腳鼓,到了擱船的河上游山洞邊,燒了香燭,把船拖入水後,各人上了船,燃著鞭炮,擂著鼓,這船便如一枝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長潭射去。

  那時節還是上午,到了午後,對河漁人的龍船也下了水,兩隻龍船就開始預習種種競賽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聽到了鼓聲,許多人從這鼓聲中,感到了節日臨近的歡悅。住臨河吊腳樓對遠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聲想到遠人。在這個節日裏,必然有許多船隻可以趕回,也有許多船隻只合在半路過節,這之間,便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鋪事,也讓一些人皺眉。

  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裏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黃狗。那黃狗汪汪的吠著,受了驚似的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河東岸去,且跑到那小山頭向城裏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門外大石上用棕葉編蚱蜢蜈蚣玩,見黃狗先在太陽下睡著,忽然醒來便發瘋似的亂跑,過了河又回來,就問它罵它:
  “狗,狗,你做什麼!不許這樣子!”

  可是一會兒那聲音被她發現了,她於是也繞屋跑著,且同黃狗一塊兒渡過了小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那點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一個過去的節日裏去。



  還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代替,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過大河邊去看划船。河邊站滿了人,四隻朱色長船在潭中滑著,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豆綠,天氣又那麼明朗,鼓聲蓬蓬響著,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皆盡張著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面注意划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祖父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著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明天城裏划船,倘若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自己只是一個人可不好玩。”於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裏到城裏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城玩一天。且因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親人,也無一隻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委託那人以後,翠翠等便進了城。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麼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麼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麼不敢?可是一個人有什麼意思。”到了河邊後,長潭裏的四隻紅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占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當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因此就問翠翠,“人太多了,站在這裏看,不要動,我到別處去有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為兩隻競速並進的船迷著,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就答應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當,於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處時,見代替他的老朋文,正站在白塔下注意聽遠處鼓聲。

  祖父喊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問老船夫為什麼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故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只須見了翠翠問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於看龍船已無什麼興味,卻願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十分高興,把葫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面談些端午舊事,一面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岩石上為燒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了,無從入城,祖父為了責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河邊的翠翠便不能不著急了。

  河中划船的決了最後勝負後,城裏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麼地方等著她,因此帶了黃狗各處人叢中擠著去找尋祖父,結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跡。後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扛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皆已陸續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只剩下三五隻,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為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為祖父不來必是進城去或到什麼熟人處去,被人拉著喝酒,故一時不能來的。正因為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願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

  再過一會,對河那兩隻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裏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斑鼓彈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劃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停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隻,上面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蔔之類,倒進滾熱油鍋裏去時發出唦——的聲音。河面已朦朦朧朧,看去好像只有一隻白鴨在潭中浮著,也只剩一個人追著這只鴨子。

  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 只聽到下面船上有人說話, 一個水手說:“金亭,你聽你那鋪子陪川東莊客喝酒唱曲子,我賭個手指,說這是她的聲音!”另一個水手就說:“她陪他們喝酒唱曲子,心裏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個又說:“身體讓別人玩著,心還想著你;你有什麼憑據?”另一個說:“有憑據。”於是這水手吹著呼哨,作出一個古怪的記號,一會兒,樓上歌聲便停止了。歌聲停止後,兩個水手皆笑了。兩人接著便說了些關於那個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習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水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佔據到心裏有一忽兒。

  兩個水手還正在談話,潭中那只白鴨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遊來,翠翠想:“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於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著, 喊那船上水手。 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遊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水面的喊聲,在隱約裏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幹,你今天得了五隻吧。”那水上人說:“這傢伙狡猾得很,現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水上那一個不再說什麼,手腳並用的拍著水傍了碼頭。濕淋淋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仿佛警問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那人方注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
  “是誰?”
  “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
  “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裏軍營裏喝了酒,醉倒後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會。他答應來,他就一定會來的。”
  “這裏等也不成。到我家裏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邀他進屋裏去那個人的好意,正記著水手說的婦人醜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麼,你罵人!你不願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裏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黃狗好像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子把手中白鴨舉起,向黃狗嚇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黃狗為了自己被欺侮還想追過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問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叫,放肆的笑著,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從河街拿了一個廢纜做成的火炬,喊叫著翠翠的名字來找尋她,到身邊時翠翠卻不認識那個人。那人說: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來接她,故搭了過渡人口信來,問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聽說是祖父派來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黃狗時前時後,一同沿了城牆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問那拿火把的人,是誰問他就知道她在河邊。那人說是二老問他的,他是二老家裏的夥計,送翠翠回家後還得回轉河街。

  翠翠說:“二老他怎麼知道我在河邊?”
  那人便笑著說:“他從河裏捉鴨子回來,在碼頭上見你,他說好意請你上家裏坐坐,等候你爺爺,你還罵過他!”
  翠翠帶了點兒驚訝輕輕的問:“二老是誰?”

  那人也帶了點兒驚訝說:“二老你都不知道?就是我們河街上的儺送二老!就是嶽雲!他要我送你回去!”儺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裏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麼,默默的隨了那火把走去。

  翻過了小山岨,望得見對溪家中火光時,那一方面也看見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過來,一面拉船一面啞聲兒喊問:“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會祖父,口中卻輕輕的說:“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裏鯉魚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來的人,打著火把走了,祖父牽著船問:“翠翠,你怎麼不答應我,生我的氣了嗎?”

  翠翠站在船頭還是不作聲。翠翠對祖父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後,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屬於自己不關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



  兩年日子過去了。

  這兩年來兩個中秋節,恰好都無月亮可看,凡在這邊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舉行,故兩個中秋留給翠翠的印象,極其平淡無奇。兩個新年卻照例可以看到軍營裏與各鄉來的獅子龍燈,在小教場迎春,鑼鼓喧闐很熱鬧。到了十五夜晚,城中舞龍耍獅子的鎮筸兵士,還各自赤裸著肩膊,往各處去歡迎炮仗煙火。城中軍營裏,稅關局長公館,河街上一些大字型大小,莫不預先截老毛竹筒,或鏤空棕櫚樹根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鋼砂,一千捶八百捶把煙火做好。好勇取樂的軍士,光赤著個上身,玩著燈打著鼓來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樣子,從懸到長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燈的肩背上,鑼鼓催動急促的拍子,大家皆為這事情十分興奮。鞭炮放過一陣後,用長凳綁著的大筒燈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線,先是噝噝的流瀉白光,慢慢的這白光便吼嘯起來,作出如雷如虎驚人的聲音,白光向上空沖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時便灑散著滿天花雨。玩燈的兵士,在火花中繞著圈子,儼然毫不在意的樣子。翠翠同他的祖父,也看過這樣的熱鬧,留下一個熱鬧的印象,但這印象不知為什麼原因,總不如那個端午所經過的事情甜而美。   翠翠為了不能忘記那件事,上年一個端午又同祖父到城邊河街去看了半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時,忽然落了行雨,無人衣衫不被雨濕透。為了避雨,祖孫二人同那只黃狗,走到順順吊腳樓上去,擠在一個角隅裏。有人扛凳子從身邊過去,翠翠認得那人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給祖父:
  “爺爺,那個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時,真像個嘍羅!”

  祖父當時不作聲,等到那人回頭又走過面前時,就一把抓住那個人,笑嘻嘻說
  “嗨嗨,你這個人!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也不成,還怕酒裏有毒,把你這個真命天子毒死!”   那人一看是守渡船的,且看到了翠翠,就笑了。“翠翠,你大長了!二老說你在河邊大魚會吃你,我們這裏河中的魚,現在可吞不下你了。”

  翠翠一句話不說,只是抿起嘴唇笑著。

  這一次雖在這嘍羅長年口中聽到個“二老”名字,卻不曾見及這個人。從祖父與那長年談話裏,翠翠聽明白了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青浪灘過端午的。但這次不見二老卻認識了“大老”,且見著了那個一地出名的順順。大老把河中的鴨子捉回家裏後,因為守渡船的老傢伙稱讚了那只肥鴨兩次,順順就要大老把鴨子給翠翠。且知道祖孫二人所過的日子十分拮据,節日裏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許多尖角粽子。

  那水上名人同祖父談話時,翠翠雖裝作眺望河中景致,耳朵卻把每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那人向祖父說翠翠長得很美,問過翠翠年紀,又問有不有人家。祖父則很快樂的誇獎了翠翠不少,且似乎不許別人來關心翠翠的婚事,故一到這件事便閉口不談。

  回家時,祖父抱了那只白鴨子同別的東西,翠翠打火把引路。兩人沿城牆走去,一面是城,一面是水。祖父說:“順順真是個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這一家人都好!”翠翠說:“一家人都好,你認識他們一家人嗎?”祖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在,因為今天太高興一點,便笑著說:“翠翠,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婦,請人來做媒,你答應不答應?”翠翠就說:“爺爺,你瘋了!再說我就生你的氣!”

  祖父話雖不說了,心中卻很顯然的還轉著這些可笑的不好的念頭。翠翠著了惱,把火炬向路兩旁亂晃著,向前怏怏的走去了。

  “翠翠,莫鬧,我摔到河裏去,鴨子會走脫的!”

  “誰也不希罕那只鴨子!”

  祖父明白翠翠為什麼事不高興,祖父便唱起搖櫓人駛船下灘時催櫓的歌聲,聲音雖然啞沙沙的,字眼兒卻穩穩當當毫不含糊。翠翠一面聽著一面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發問:
  “爺爺,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灘呢?”

  祖父不說什麼,還是唱著,兩人皆記順順家二老的船正在青浪灘過節,但誰也不明白另外一個人的記憶所止處。祖孫二人便沉默的一直走還家中。到了渡口,那代理看船的,正把船泊在岸邊等候他們。幾人渡過溪到了家中,剝粽子吃,到後那人要進城去,翠翠趕即為那人點上火把,讓他有火把照路。人過了小溪上小山時,翠翠同祖父在船上望著,翠翠說:
  “爺爺,看嘍羅上山了啊!”

  祖父把手攀引著橫纜,注目溪面的薄霧,仿佛看到了什麼東西,輕輕的籲了一口氣。祖父靜靜的拉船過對岸家邊時,要翠翠先上岸去,自己卻守在船邊,因為過節,明白一定有鄉下人上城裏看龍船,還得乘黑趕回家去。



  白日裏,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個賣皮紙的過渡人有所爭持。一個不能接受所給的錢,一個卻非把錢送給老人不可。正似乎因為那個過渡人送錢氣派,使老船夫受了點壓迫,這撐渡船人就儼然生氣似的,迫著那人把錢收回,使這人不得不把錢捏在手裏。但船攏岸時,那人跳上了碼頭,一手銅錢向船艙裏一撒,卻笑眯眯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還得拉著船讓別人上岸,無法去追趕那個人,就喊小山頭的女:“翠翠,翠翠,幫我拉著那個賣皮紙的小夥子,不許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麼會事,當真便同黃狗去攔那第一個下山人。那人笑著說:“不要攔我!……”

  正說著,第二個商人趕來了,就告給翠翠是什麼事情。翠翠明白了,更拉著賣紙人衣服不放,只說:“不許走!不許走!”黃狗為了表示同主人的意見一致,也便在翠翠身邊汪汪汪的吠著。其餘商人皆笑著,一時不能走路。祖父氣吁吁的趕來了,把錢強迫塞到那人手心裏,且搭了一大束草煙到那商人擔子上去,搓著兩手笑著說:“走呀!你們上路走!”那些人於是全笑著走了。

  翠翠說:“爺爺,我還以為那人偷你東西同你打架!”
  祖父就說:“他送我好些錢。我才不要這些錢!告他不要錢,他還同我吵,不講道理!”
  翠翠說:“全還給他了嗎?”

  祖父抿著嘴把頭搖搖,裝成狡猾得意神氣笑著,把紮在腰帶上留下的那枚單銅子取出,送給翠翠。且說:“他得了我們那把煙葉,可以吃到鎮筸城!”

  遠處鼓聲又蓬蓬的響起來了,黃狗張著兩個耳朵聽著。翠翠問祖父,聽不聽到什麼聲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麼聲音了,便說:
  “翠翠,端午又來了。你記不記得去年天保大老送你那只肥鴨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東去,過渡時還問你。你一定忘記那次落的行雨。我們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記不記得我們兩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還正想起兩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問,翠翠卻微帶點兒惱著的神氣,把頭搖搖,故意說:“我記不得,我記不得。”其實她那意思就是“我怎麼記不得?!”
  祖父明白那話裏意思,又說:“前年還更有趣,你一個人在河邊等我,差點兒不知道回來,我還以為大魚會吃掉你!”
  提起舊事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還以為大魚會吃掉我?是別人。"
  “我人老了,記性也壞透了。翠翠,現在你人長大了,一個人一定敢上城看船]不怕魚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應當守船哩。”
  “人老了才當守船。”
  “人老了應當歇憩!”
  “你爺爺還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說著,於是,把膀子彎曲起來,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顯得又有力又年青,且說:“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著腰背微駝白髮滿頭的祖父,不說什麼話。遠處有吹嗩呐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什麼事情,且知道嗩呐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過家中那邊岸旁去。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親的喜轎,翠翠還爬到屋後塔下去眺望。過不久,那一夥人來了,兩個吹嗩呐的,四個強壯鄉下漢子,一頂空花轎,一個穿新衣的團總兒子模樣的青年,另外還有兩隻羊,一個牽羊的孩子,一壇酒,一盒糍粑,一個擔禮物的人。一夥人上了渡船後,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卻傍花轎站定,去欣賞每一個人的臉色與花轎上的流蘇。攏岸後,團總兒子模樣的人,從扣花抱肚裏掏出了一個小紅紙包封,遞給老船夫。這是規矩,祖父再不能說不接收了。但得了錢祖父卻說話了,問那個人,新娘是什麼地方人,明白了,又問姓什麼,明白了,又問多大年紀,一起皆弄明白了。吹嗩呐的一上岸後又把嗩呐嗚嗚喇喇吹起來,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仿佛皆追著那嗩呐聲音走去,走了很遠的路方回到自己身邊來。

  祖父掂著那紅紙包封的分量說:“翠翠,宋家堡子裏新嫁娘只十五歲。”

  翠翠明白祖父這句話的意思所在,不作理會,靜靜的把船拉動起來。

  到了家邊,翠翠跑回家去取小小竹子做的雙管嗩呐,請祖父坐在船頭吹“娘送女”曲子給她聽,她卻同黃狗躺到門前大岩石上蔭處看天上的雲。白日漸長,不知什麼時節,祖父睡著了,翠翠同黃狗也睡著了。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業已預先約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黃狗過順順吊腳樓去看熱鬧。翠翠先不答應,後來答應了。但過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來,以為要看兩人去看,要守船兩人守船。祖父明白那個意思,是翠翠玩心與愛心相戰爭的結果。為了祖父的牽絆,應當玩的也無法去玩,這不成!祖父含笑說:“翠翠,你這是為什麼?說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稱。我們應當說一是一,不許三心二意。我記性並不壞到這樣子,把你答應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雖那麼說,很顯然的事,祖父對於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了,祖父有點愀然不樂了。見祖父不再說話,翠翠就說:“我走了,誰陪你?”

  祖父說:“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眉毛皺攏去苦笑著,“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爺爺,你真是……”
  祖父心想:“你總有一天會要走的。”但不敢提這件事。祖父一時無話可說,於是走過屋後塔下小圃裏去看蔥,翠翠跟過去。
  “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還得戴了朵紅花,裝劉老老進城去見世面!”
  兩人都為這句話笑了許久。

  祖父理蔥,翠翠卻摘了一根大蔥嗚嗚吹著。有人在東岸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佔先,便忙著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著橫溪纜子拉船過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爺爺,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卻只站在高岩上望翠翠,把手搖著,一句話不說。
  祖父有點心事。心事重重的,翠翠長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麼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說到關於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起雲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想什麼?”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在看水鴨子打架!”照當地習慣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麼”。但在心裏卻同時又自問:“翠翠,你真在想什麼?”同是自己也在心裏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麼。”她的確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女孩子身體既發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件“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

  祖父明白這類事情對於一個女子的影響,祖父心情也變了些。祖父是一個在自然裏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現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外。因為翠翠的長成,使祖父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裏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

  翠翠的母親,某一時節原同翠翠一個樣子。眉毛長,眼睛大,皮膚紅紅的。也乖得使人憐愛——也懂在一些小處,起眼動眉毛,使家中長輩快樂。也仿佛永遠不會同家中這一個分開。但一點不幸來了,她認識了那個兵。到末了丟開老的和小的,卻陪那個兵死了。這些事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天”去負責。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卻不能完全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攤派到本身的一份,說來實在不公平!說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

  那時還有個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媽媽一樣,老船夫的年齡,還能把小雛兒再育下去嗎?人願意神卻不同意!人太老了,應當休息了,凡是一個良善的鄉下人,所應得到的勞苦與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處有一個上帝,這上帝且有一雙手支配一切,很明顯的事,十分公道的辦法,是應把祖父先收回去,再來讓那個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應分接受那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並不那麼想。他為翠翠擔心。他有時便躺到門外岩石上,對著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為死是應當快到了的,正因為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母親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交給誰?必需什麼樣的人方不委屈她?

  前幾天順順家天保大老過溪時,同祖父談話,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話就說:“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緻,像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閒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像老鴉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一面把船拉動,一面把那雙小眼睛瞅著大老。

  於是大老又說:“翠翠太嬌了,我擔心她只宜於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唉,這兩句話恰是古人為我說的!”

  祖父慢條斯理把船掉了頭,讓船尾傍岸,就說:“大老,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究竟是什麼事,祖父可並不明白說下去。那青年走去後,祖父溫習著那些出於一個男子口中的真話,實在又愁又喜。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於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願意?



  初五大清早落了點毛毛雨,上游且漲了點“龍船水”,河水全變作豆綠色。祖父上城買辦過節的東西,戴了個粽粑葉“斗篷”,攜帶了一個籃子,一個裝酒的大葫蘆,肩頭上掛了個褡褳,其中放了一吊六百錢,就走了。因為是節日,這一天從小村小寨帶了銅錢擔了貨物上城去辦貨掉貨的極多,這些人起身也極早,故祖父走後,黃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頭上戴了一個嶄新的斗篷,把過渡人一趟一趟的送來送去。黃狗坐在船頭,每當船攏岸時必先跳上岸邊去銜繩頭,引起每個過渡人的興味。有些過渡鄉下人也攜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話說的,“狗離不得屋”,一離了自己的家,即或傍著主人,也變得非常老實了。到過渡時,翠翠的狗必走過去嗅嗅,從翠翠方面討取了一個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麼舉動。直到上岸後,把拉繩子的事情作完,眼見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著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輕輕吠著,或者逐著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帶點兒嗔惱的嚷著:“狗,狗,你狂什麼?還有事情做,你就跑呀!”於是這黃狗趕快跑回船上來,且依然滿船聞嗅不已。翠翠說:“這算什麼輕狂舉動!跟誰學得的!還不好好蹲到那邊去!”狗儼然極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來地方去,只間或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輕輕的吠幾聲。

  雨落個不止,溪面一起煙。翠翠在船上無事可作時,便算著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這一去應到什麼地方碰到什麼人,談些什麼話,這一天城門邊應當是些什麼情形,河街上應當是些什麼情形,“心中一本冊”,她完全如同眼見到的那麼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氣,一見城中相熟糧子上人物,不管是馬夫火夫,總會把過節時應有的頌祝說出。這邊說,“副爺,你過節吃飽喝飽!”那一個便也將說,“划船的,你吃飽喝飽!”這邊若說著如上的話,那邊人說,“有什麼可以吃飽喝飽?四兩肉,兩碗酒,既不會飽也不會醉!”那麼,祖父必很誠實邀請這熟人過碧溪岨喝個夠量。倘若有人當時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蘆中的酒,這老船夫也從不吝嗇,必很快的就把葫蘆遞過去。酒喝過了,那兵營中人捲舌子舔著嘴唇,稱讚酒好,於是又必被勒迫著喝第二口。酒在這種情形下少起來了,就又跑到原來鋪上去,加滿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還會到碼頭上去同剛攏岸一天兩天的上水船水手談談話,問問下河的米價鹽價,有時且彎著腰鑽進那帶有海帶魷魚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煙味的船艙裏去,水手們從小壇中抓出一把紅棗,遞給老船夫,過一陣,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時,這紅棗便成為祖父與翠翠和解的東西。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許多鋪子上商人送他粽子與其他東西,作為對這個忠於職守的划船人一點敬意,祖父雖嚷著“我帶了那麼一大堆,回去會把老骨頭壓斷”,可是不管如何,這些東西多少總得領點情。走到賣肉案桌邊去,他想“買肉”人家卻不願接錢,屠戶若不接錢,他卻寧可到另外一家去,決不想沾那點便宜。那屠戶說,“爺爺,你為人那麼硬算什麼?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為這是血錢,不比別的事情,你不收錢他會把錢預先算好,猛的把錢擲到大而長的錢筒裏去,攫了肉就走去的。賣肉的明白他那種性情,到他稱肉時總選取最好的一處,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見及時卻將說:“喂喂,大老闆,我不要你那些好處!腿上的肉是城裏人炒魷魚肉絲用的肉,莫同我開玩笑!我要夾項肉,我要濃的糯的,我是個划船人,我要拿去燉葫蘿蔔喝酒的!”得了肉,把錢交過手時,自己先數一次,又囑咐屠戶再數,屠戶卻照例不理會他,把一手錢嘩的向長竹筒口丟去,他於是簡直是嫵媚的微笑著走了。屠戶與其他買肉人,見到他這種神氣,必笑個不止……

  翠翠還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順順家裏去。

  翠翠溫習著兩次過節兩個日子所見所聞的一切,心中很快樂,好像目前有一個東西,同早間在床上閉了眼睛所看到那種捉摸不定的黃葵花一樣,這東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卻看不准,抓不住。

  翠翠想:“白雞關真出老虎嗎?”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白雞關。白雞關是酉水中部一個地名,離茶峒兩百多里路!

  於是又想:“三十二個人搖六匹櫓,上水走風時張起個大篷,一百幅白布鋪成的一片東西,先在這樣大船上過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從沒見過這種大船,更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卻想到這個問題!

  一群過渡人來了,有擔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樣的人物,另外還有母女二人。母親穿了新漿洗得硬朗的藍布衣服,女孩子臉上塗著兩餅紅色,穿了不甚合身的新衣,上城到親戚家中去拜節看龍船的。等待眾人上船穩定後,翠翠一面望著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過溪去。那小孩從翠翠估來年紀也將十三四歲了,神氣卻很嬌,似乎從不曾離開過母親。腳下穿的是一雙尖頭新油過的釘鞋,上面沾汙了些黃泥。褲子是那種泛紫的蔥綠布做的。見翠翠儘是望她,她也便看著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兩粒水晶球。有點害羞,有點不自在,同時也有點不可言說的愛嬌。那母親模樣的婦人便問翠翠年紀有幾歲。翠翠笑著,不高興答應,卻反問小女孩今年幾歲。聽那母親說十三歲時,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顯然是財主人家的妻女,從神氣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視那女孩,發現了女孩子手上還戴得有一副麻花絞的銀手鐲,閃著白白的亮光,心中有點兒歆羨。船傍岸後,人陸續上了岸,婦人從身上摸出一銅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當時竟忘了祖父的規矩了,也不說道謝,也不把錢退還,只望著這一行人中那個女孩子身後發癡。一行人正將翻過小山時,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頭上把錢還給那婦人。那婦人說:“這是送你的!”翠翠不說什麼,只微笑把頭盡搖,且不等婦人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邊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過渡是七個人,又有兩個女孩子,也同樣因為看龍船特意換了乾淨衣服,相貌卻並不如何美觀,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記先前那一個。

  今天過渡的人特別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時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纜子擺渡,故見到什麼好看的,極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紅紅的,莫不在記憶中留下個印象。無人過渡時,等著祖父祖父又不來,便盡只反複溫習這些女孩子的神氣。且輕輕的無所謂的唱著:
     “白雞關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銀釧子,只有我三妹沒得什麼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鄉的,在河街上一個酒店前面,曾見及那個撐渡船的老頭子,把葫蘆嘴推讓給一個年青水手,請水手喝他新買的白燒酒,翠翠問及時,那城中人就告給她所見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時候,不是地方。過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輕輕的哼著巫師十二月裏為人還願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睜眼看看我們這裏人!
  他們既誠實,又年青,又身無疾病。
  他們大人會喝酒,會作事,會睡覺;
  他們孩子能長大,能耐饑,能耐冷;
  他們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雞鴨肯孵卵;
  他們女人會養兒子,會唱歌,會找她心中歡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駕前來站兩邊。
  關夫子身跨赤兔馬, 尉遲公手拿大鐵鞭!
  你大仙,你大神,雲端下降慢慢行!
  張果老驢得坐穩, 鐵拐李腳下要小心!
  福祿綿綿是神恩,和風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飯當前陣, 肥豬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鴻章,你們在生是霸王,
  殺人放火盡節全忠各有道, 今來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風清好過河。
  醉時攜手同歸去, 我當為你再唱歌!

  那首歌聲音既極柔和,快樂中又微帶憂鬱。唱完了這歌,翠翠覺得心上有一絲兒淒涼。她想起秋末酬神還願時田其中的火燎同鼓角。

  遠處鼓聲已起來了,她知道繪有朱紅長線的龍船這時節已下河了,細雨還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起煙。



  祖父回家時,大約已將近平常吃早飯時節了,肩上手上全是東西,一上小山頭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過小溪來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皆進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聽到祖父的聲音,精神旺了,銳聲答著:“爺爺,爺爺,我來了!”老船夫從碼頭邊上了渡船後,把肩上手上的東西擱到船頭上,一面幫著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著,如同一個小孩子,神氣充滿了謙虛與羞怯。“翠翠,你急壞了,是不是?”翠翠本應埋怨祖父的,但她卻回答說:“爺爺,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勸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還知道祖父極高興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說來,將更使祖父害羞亂嚷了,因此話到口邊卻不提出。

  翠翠把擱在船頭的東西一一估記在眼裏,不見了酒葫蘆。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倒大方,請副爺同船上人吃酒,連葫蘆也吃到肚裏去了!”

  祖父笑著忙作說明:“哪裡,哪裡,我那葫蘆被順順大伯扣下了,他見我在河街上請人喝酒,就說:‘喂,喂,擺渡的張橫,這不成的。你不開槽坊,如何這樣子!把你那個放下來,請我全喝了吧。’他當真那麼說,‘請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蘆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鬧著玩的。他家裏還少燒酒嗎?翠翠,你說,……”

  “爺爺,你以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開玩笑嗎?”
  “那是怎麼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為你請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蘆,不讓你請人把酒喝完。等等就會為你送來的,你還不明白,真是!——”
  “唉,當真會是這樣的!”
  說著船已攏了岸,翠翠搶先幫祖父搬東西,但結果卻只拿了那尾魚,那個花褡褳;褡褳中錢已用光了,卻有一包白糖,一包小芝麻餅子。兩人剛把新買的東西搬運到家中,對溪就有人喊過渡,祖父要翠翠看著肉菜免得被野貓拖去,爭著下溪去做事,一會兒,便同那個過渡人嚷著到家中來了。原來這人便是送酒葫蘆的。只聽到祖父說:“翠翠,你猜對了。人家當真把酒葫蘆送來了!”

  翠翠來不及向灶邊走去,祖父同一個年紀青青的臉黑肩膊寬的人物,便進到屋裏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著,讓祖父把話說下去。客人又望著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為麼被人望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走到灶邊燒火去了。溪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趕忙跑出門外船上去,把人渡過了溪。恰好又有人過溪。天雖落小雨,過渡人卻分外多,一連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處。不知怎麼的,從城裏被人打發來送酒葫蘆的,她覺得好像是個熟人。可是眼睛裏像是熟人,卻不明白在什麼地方見過面。但也正像是不肯把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著這來人的身分。

  祖父在岩坎上邊喊:“翠翠,翠翠,你上來歇歇,陪陪客!”本來無人過渡便想上岸去燒火,但經祖父一喊,反而不上岸了。

  來客問祖父“進不進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說“應當看守渡船”。兩人又談了些別的話。到後來客方言歸正傳:“伯伯,你翠翠像個大人了,長得很好看!”

  撐渡船的笑了。“口氣同哥哥一樣,倒爽快呢。”這樣想著,卻那麼說:“二老,這地方配受人稱讚的只有你,人家都說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特為頌揚你這個人好處的警句!”

  “但是,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聽船上人說,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門下麵白雞關灘出了事,從急浪中你援救過三個人。你們在灘上過夜,被村子裏女人見著了,人家在你棚子邊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機會吃我們!我們燒了一大堆火,嚇住了它們,才不被吃掉!”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說的話還是很對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歲標緻青年,像我這種老骨頭,它不要吃的!”
  那二老說:“伯伯,你到這裏見過兩萬個日頭,別人家全說我們這個地方風水好,出大人,不知為什麼原因,如今還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說風水好應出有大名頭的人?我以為這種人不生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不礙事。我們有聰明,正直,勇敢,耐勞的年青人,就夠了。像你們父子兄弟,為本地也增光彩已經很多很多!”
  “伯伯,你說得好,我也是那麼想。地方不出壞人出好人,如伯伯那麼樣子,人雖老了,還硬朗得同棵楠木樹一樣,穩穩當當的活到這塊地面,又正經,又大方,難得的咧。”

  “我是老骨頭了,還說什麼。日頭,雨水,走長路,挑分量沉重的擔子,大吃大喝,挨餓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過了,不久就會躺到這冰涼土地上喂蛆吃的。這世界有得是你們小夥子分上的一切,好好的幹,日頭不辜負你們,你們也莫辜負日頭!”

  “伯伯,看你那麼勤快,我們年青人不敢辜負日頭!”
  說了一陣,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門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裏來燒水煮飯,掉換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卻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動時,祖父故意裝作埋怨神氣說:   “翠翠,你不上來,難道要我在家裏做媳婦煮飯嗎?”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很自負的拉著那條橫纜,船慢慢拉過對岸了。客人站在船頭同翠翠說話:“翠翠,吃了飯,同你爺爺去看划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說話,便說:“爺爺說不去,去了無人守這個船!”
  “你呢?”
  “爺爺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嗎?”
  “我陪我爺爺。”
  “我要一個人來替你們守渡船,好不好?”
  砰的一下船頭已撞到岸邊土坎上了,船攏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躍,站在斜坡上說:“翠翠,難為你!……我回去就要人來替你們,你們快吃飯,一同到我家裏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熱鬧咧!”

  翠翠不明白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為什麼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著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邊溪岸後,只見那個人還正在對溪小山上,好像等待什麼,不即走開。翠翠回轉家中,到灶口邊去燒火,一面把帶點濕氣的草塞進灶裏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帶回的那一葫蘆酒試著的祖父詢問:
  “爺爺,那人說回去就要人來替你,要我們兩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興去嗎?”
  “兩人同去我高興。那個人很好,我像認得他,他是誰?”
  祖父心想:“這倒對了,人家也覺得你好!”祖父笑著說:
  “翠翠,你不記得你前年在大河邊時,有個人說要讓大魚咬你嗎?”
  翠翠明白了,卻仍然裝不明白問:“他是誰?”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
  “順順船總家的二老,他認識你你不認識他啊!”他抿了一口酒,像讚美酒又像讚美人,低低的說:“好的,妙的,這是難得的。”
  過渡的人在門外坎下叫喚著,老祖父口中還是“好的,妙的……”匆匆下船做事去了。



  吃飯時隔溪有人喊過渡,翠翠搶著下船,到了那邊,方知道原來過渡的人,便是船總順順家派來作替手的水手,一見翠翠就說道:“二老要你們一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見了祖父又說:“二老要你們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

  張耳聽聽,便可聽出遠處鼓聲已較密,從鼓聲裏使人想到那些極狹的船,在長潭中筆直前進時,水面上畫著如何美麗的長長的線路!

  新來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頭站妥了,翠翠同祖父吃飯時,邀他喝一杯,只是搖頭推辭。祖父說: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來也不想去,但我願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著,“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陪我去!”
  祖父同翠翠到城裏大河邊時河邊早站滿了人。細雨已經停止,地面還是濕濕的。祖父要翠翠過河街船總家吊腳樓上去看船,翠翠卻以為站在河邊較好。兩人在河邊站定不多久,順順便派人把他們請去了。吊腳樓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過渡時,為翠翠所注意的鄉紳妻女,受順順家的款待,佔據了最好窗口,一見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說:“你來,你來!”翠翠帶著點兒羞怯走去,坐在他們身後條凳上,祖父便走開了。

  祖父並不看龍船競渡,卻為一個熟人拉到河上游半里路遠近,到一個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對於水碾子原來就極有興味的。倚山濱水來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麼一個圓石片子,固定在一個橫軸上,斜斜的擱在石槽裏。當水閘門抽去時,流水沖激地下的暗輪,上面的石片便飛轉起來。作主人的管理這個東西,把毛谷倒進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篩子裏,再篩去糠灰。地上全是糠灰,主人頭上包著塊白布帕子,頭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氣好時就在碾坊前後隙地裏種些蘿蔔、青菜、大蒜、四季蔥。水溝壞了,就把褲子脫去,到河裏去堆砌石頭修理泄水處。水碾壩若修築得好,還可裝個小小魚梁,漲小水時就自會有魚上樑來,不勞而獲!在河邊管理一個碾坊比管理一隻渡船多變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個撐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屬於當地小財主的產業。那熟人把老船夫帶到碾坊邊時,就告給他這碾坊業主為誰。兩人一面各處視察一面說話。

  那熟人用腳踢著新碾盤說: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砦子上,卻歡喜來到這大河邊置產業;這是中寨王團總的,大錢七百吊!”

  老船夫轉著那雙小眼睛,很羡慕的去欣賞一切,估計一切,把頭點著,且對於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體的批評。後來兩人就坐到那還未完工的白木條凳上去,熟人又說到這碾坊的將來,似乎是團總女兒陪嫁的妝奩。那人於是想起了翠翠,且記起大老托過他的事情來了,便問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幾歲?”
  “滿十四進十五歲。”老船夫說過這句話後,便接著在心中計算過去的年月。
  “十四歲多能幹!將來誰得她真有福氣!”
  “有什麼福氣?又無碾坊陪嫁,一個光人。”
  “別說一個光人,一個有用的人,兩隻手抵得五座碾坊!洛陽橋也是魯般兩隻手造的!……”這樣那樣的說著,說到後來,那人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兩隻手將來也去造洛陽橋吧,新鮮事!”
  那人過了一會又說:
  “茶峒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選媳婦也極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時,我就說個笑話給你聽。”
  老船夫問:“是什麼笑話。”
  那人說:“伯伯你若不多心時,這笑話也可以當真話去聽咧。”

  接著說的下去就是順順家大老如何在人家讚美翠翠,且如何托他來探聽老船夫口氣那麼一件事。末了同老船夫來轉述另一回會話的情形。“我問他:‘大老,大老,你是說真話還是說笑話?’他就說:‘你為我去探聽探聽那老的,我歡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話!’我說:‘我這口鈍得很,說出了口老的一巴掌打來呢?’他說:‘你怕打,你先當笑話去說,不會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這件真事情當笑話來同你說了。你試想想,他初九從川東回來見我時,我應當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記前一次大老親口所說的話,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順順也歡喜歡翠翠,心裏很高興。但這件事照規矩得這個人帶封點心親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說,方見得慎重起事,老船夫就說:“等他來時你說:老傢伙聽過了笑話後,自己也說了個笑話,他說,‘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車路,應當由大老爹爹作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經同我說。走的是馬路,應當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

  “伯伯,若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動得了翠翠的心,我趕明天就自己來唱歌了。”
  “你以為翠翠肯了我還會不肯嗎?”
  “不咧,人家以為這件事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無有不肯呢。”
  “不能那麼說,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可是必需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為在日頭月光下唱三年六個月的歌,還不如得伯伯說一句話好!”
  “那麼,我說,我們就這樣辦,等他從川東回來時要他同順順去說明白。我呢,我也先問問翠翠;若以為聽了三年六個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請你勸大老走他那彎彎曲曲的馬路。”
  “那好的。見了他我就說:‘大老,笑話嗎,我已說過了。真話呢,看你自己的命運去了。’當真看他的命運去了,不過我明白他的命運,還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著的。”
  “不是那麼說!我若捏得定這件事,我馬上就答應了。”

  這裏兩人把話說妥後,就過另一處看一隻順順新近買來的三艙船去了。河街上順順吊腳樓方面,卻有了如下事情。

  翠翠雖被那鄉紳女孩喊到身邊去坐,地位非常之好,從視窗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寧。擠在其他幾個視窗看熱鬧的人,似乎皆常常把眼光從河中景物挪到這邊幾個人身上來。還有些人故意裝成有別的事情樣子,從樓這邊走過那一邊,事實上卻全為得是好仔細看看翠翠這方面幾個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藉故跑去。一會兒河下的炮聲響了,幾隻從對河取齊的船隻,直向這方面劃來。先是四條船皆相去不遠,如四枝箭在水面射著,到了一半,已有兩隻船佔先了些,再過一會子,那兩隻船中間便又有一隻超過了並進的船隻而前。看看船到了稅局門前時,第二次炮聲又響,那船便勝利了。這時節勝利的已判明屬於河街人所劃的一隻,各處便皆響著慶祝的小鞭炮。那船於是沿了河街吊腳樓劃去,鼓聲蓬蓬作響,河邊與吊腳樓各處,都同時呐喊表示快樂的祝賀。翠翠眼見在船頭站定搖動小旗指揮進退頭上包著紅布的那個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蘆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著三年前的舊事,“大魚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邊那只黃狗,已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便離了座位,在樓上各處找尋她的黃狗,把船頭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叢裏找尋黃狗,一面聽人家正說些什麼話。
  一個大臉婦人問:“是誰家的人,坐到順順家當中窗口前的那塊好地方?”
  一個婦人就說:“是砦子上王鄉紳家大姑娘,今天說是來看船,其實來看人,同時也讓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好地方!”
  “看誰人?被誰看?”
  “嗨,你還不明白,那鄉紳想同順順打親家呢。”
  “那姑娘配什麼人?是大老,還是二老?”
  “說是二老呀,等等你們看這嶽雲,就會上樓來看他丈母娘的。"

另一個女人便插嘴說:“事弄妥了,好得很呢!人家有一座嶄新碾坊陪嫁,比十個長年還好一些。”
  有人問:“二老怎麼樣?可樂意?”
  有人就輕輕的說:“二老已說過了,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個碾坊的主人!”   “你聽嶽雲二老親口說嗎?”
  “我聽別人說的。還說二老歡喜一個撐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嗎?”
  “那誰知道。橫順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裏愛’,只看各人心裏愛什麼就吃什麼。渡船不會不如碾坊!”

  當時各人眼睛對著河裏,口中說著這些閒話,卻無一個人回頭來注意到身後邊的翠翠。   翠翠臉發火發燒走到另外一處去,又聽有兩個人提到這件事。且說:“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須要二老一句話。”又說:“只看二老今天那麼一股勁兒,就可以猜想得出這勁兒是岸上一個黃花姑娘給他的!”
  誰是激動二老的黃花姑娘?聽到這個,翠翠心中不免有點兒亂。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後已望不見河中情形,只聽到敲鼓聲漸近漸激越,岸上呐喊聲自遠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經過樓下。樓上人也大喊著,雜夾叫著二老的名字,鄉紳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又用另外一種驚訝聲音喊著,且同時便見許多人出門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麼事,心中有點迷亂,正不知走回原來座位邊去好,還是依然站在人背後好。只見那邊正有人拿了個託盤,裝了一大盤粽子同細點心,在請鄉紳太太小姐用點心,不好意思再過那邊去,便想也擠出大門外到河下去看看。從河街一個鹽店旁邊甬道下河時,正在一排吊腳樓的樑柱間,迎面碰頭一群人,擁著那個頭包紅布的二老來了。原來二老因失足落水,已從水中爬起來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雖閃過一旁,與迎面來的人仍然得肘子觸著肘子。二老一見翠翠就說:   “翠翠,你來了,爺爺也來了嗎?”

  翠翠臉還發著燒不便作聲,心想:“黃狗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說:“怎不到我家樓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個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後便各自走開了。翠翠到河下時,小小心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麼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氣了吧,——是的,她當真仿佛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氣。河邊人太多了,碼頭邊淺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於吊腳樓的柱子上,也莫不有人。翠翠自言自語說:“人那麼多,有什麼三腳貓好看?”先還以為可以在什麼船上發現她的祖父,但搜尋了一陣,各處卻無祖父的影子。她擠到水邊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條黃狗,同順順家一個長年,正在去岸數丈一隻空船上看熱鬧。翠翠銳聲叫喊了兩聲,黃狗張著耳葉昂頭四面一望,便猛的撲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來了。到了身邊時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著且跳躍不已,翠翠便說:“得了,裝什麼瘋。你又不翻船,誰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黃狗找祖父去,在河街上一個木行前恰好遇著了祖父。
  老船夫說:“翠翠,我看了個好碾坊,碾盤是新的,水車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壩管著一綹水,急溜溜的,抽水閘時水車轉得如陀螺。”
  翠翠帶著點做作問:“是什麼人的?”
  “是什麼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團總的。我聽人說是那中寨人為女兒作嫁妝的東西,好不闊氣,包工就是七百吊大錢,還不管風車,不管家什!”
  “誰討那個人家的女兒?”
  祖父望著翠翠乾笑著,“翠翠,大魚咬你,大魚咬你。”
  翠翠因為對於這件事心中有了個數目, 便仍然裝著全不明白, 只詢問祖父,“爺爺,誰個人得到那個碾坊?”
  “嶽雲二老!”祖父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
  “誰羡慕呢,爺爺?”
  “我羡慕。”祖父說著便又笑了。
  翠翠說:“爺爺,你喝醉了。”
  “可是二老還稱讚你長得美呢。”
  翠翠說:“爺爺,你醉瘋了。”
  祖父說:“爺爺不醉不瘋……去,我們到河邊看他們放鴨子去。”他還想說,“二老捉得鴨子,一定又會送給我們的。”話不及說,二老來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著。翠翠也微笑著。
  於是三個人回到吊腳樓上去。

十一

  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岨,掌水碼頭的順順,當真請了媒人為兒子向渡船的攀親起來了。老船夫慌慌張張把這個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裏去。翠翠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來了客並不如何注意。但一聽到客人進門說“賀喜賀喜”,心中有事,不敢再呆在屋門邊,就裝作追趕菜園地的雞,拿了竹響篙唰唰的搖著,一面口中輕輕喝著,向屋後白塔跑去了。

  來人說了些閒話,言歸正傳轉述到順順的意見時,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驚惶的搓著兩隻繭結的大手,好像這不會真有其事,而且神氣中只像在說:“那好,那好,”其實這老頭子卻不曾說過一句話。

  馬兵把話說完後,就問作祖父的意見怎麼樣。老船夫笑著把頭點著說:“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可是我得問問翠翠,看她自己主意怎麼樣。”來人走後,祖父在船頭叫翠翠下河邊來說話。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他的祖父:“爺爺,你有什麼事?”祖父笑著不說什麼,只偏著個白髮盈顛的頭看著翠翠,看了許久。翠翠坐到船頭,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聽著遠處竹篁裏的黃鳥叫。翠翠想:“日子長咧,爺爺話也長了。”翠翠心輕輕的跳著。

  過了一會祖父說:“翠翠,翠翠,先前來的那個伯伯來作什麼,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說:“我不知道。”說後臉同頸脖全紅了。

  祖父看看那種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遠處望去,在空霧裏望見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親,老船夫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隻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隻雀兒得有個巢。”他同時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著。

  翠翠呢,正從山中黃鳥杜鵑叫聲裏,以及山谷中伐竹人唦唦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聲音裏,想到許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與人對罵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鐵工廠熔鐵爐裏泄出的鐵汁……耳朵聽來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溫習溫習。她其所以這樣作,又似乎全只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樁事而起。但她實在有點誤會了。

  祖父說:“翠翠,船總順順家裏請人來作媒,想討你作媳婦,問我願不願。我呢,人老了,再過三年兩載會過去的,我沒有不願的事情。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來說。願意,就成了;不願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處理這個問題,裝作從容,怯怯的望著老祖父。又不便問什麼,當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說:“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明白了,人來做媒的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菜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

  見翠翠總不作聲,祖父於是笑了,且說:“翠翠,想幾天不礙事。洛陽橋並不是一個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來的就向我說到這件事,我已經就告過他: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規矩。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裏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翠翠不作聲,心中只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祖父再說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親來了。老人說了一陣,沉默了。翠翠悄悄把頭撂過一些,祖父眼中業已釀了一汪眼淚。翠翠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爺爺,你怎麼的?”祖父不作聲,用大手掌擦著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著,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亂亂的,想趕去卻不趕去。
  雨後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草叢裏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窸窸作聲。枝頭新蟬聲音已漸漸洪大。兩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鳴叫。翠翠感覺著,望著,聽著,同時也思索著:
  “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只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運氣?……”

  癡著,忽地站運氣,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運氣時,隔溪有人喊過渡。

十二

  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園地裏,第二次被祖父詢問到自己主張時,仍然心兒忡忡的跳著,把頭低下不作理會,只顧用手去掐蔥。祖父笑著,心想:“還是等等看,再說下去這一坪蔥會全掐掉了。”同時似乎又覺得這其間有點古怪處,不好再說下去,便自己按捺到言語,用一個做作的笑話,把問題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氣漸漸的越來越熱了。近六月時,天氣熱了些,老船夫把一個滿是灰塵的黑陶缸子從屋角隅裏搬出,自己還勻出閒工夫,拼了幾方木板作成一個圓蓋。又鋸木頭作成一個三腳架子,且削刮了個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邊作為舀茶的傢俱。自從這茶缸移到屋門溪邊後,每早上翠翠就燒一大鍋開水,倒進那缸子裏去。有時缸里加些茶葉,有時卻只放下一些用火燒焦的鍋巴,乘那東西還燃著時便拋進缸裏去。老船夫且照例準備了些發痧肚痛治皰瘡瘍子的草根木皮,把這些藥擱在家中當眼處,一見過渡人神氣不對,就忙匆匆的把藥取來,善意的勒迫這過路人使用他的藥方,且告人這許多救急丹方的來源(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從城中軍醫同巫師學來的)。他終日裸著兩隻膀子,在方頭船上站定,頭上還常常是光光的,一頭短短白髮,在日光下如銀子。翠翠依然是個快樂人,屋前屋後跑著唱著,不走動時就坐在門前高崖樹蔭下吹小竹管兒玩。爺爺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忘掉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來探口氣了,依然是同從前一樣,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發了媒人上路。回頭又同翠翠談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結果。

  老船夫猜不透這事情在這什麼方面有個疙瘩,解除不去,夜裏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種沉思裏去,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情——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想到了這裏時,他笑了,為了害怕而勉強笑了。其實他有點憂愁,因為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像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一堆過去的事情蜂擁而來,不能再睡下去了,一個人便跑出門外,到那臨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聽河邊紡織娘以及一切蟲類如雨的聲音,許久許久還不睡覺。

  這件事翠翠是毫不注意的,這小女孩子日裏儘管玩著,工作著,也同時為一些很神秘的東西馳騁她那顆小小的心,但一到夜裏,卻甜甜的睡眠了。

  不過一切皆得在一份時間中變化。這一家安靜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連而來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靜空氣完全打破了。

  船總順順家中一方面,則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儺送二老同時也讓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這一對難兄難弟原來同時愛上了那個撐渡船的外孫女。這事情在本地人說來並不希奇,邊地俗話說:“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有錢船總兒子,愛上一個弄渡船的窮人家女兒,不能成為希罕的新聞,有一點困難處,只是這兩兄弟到了誰應取得這個女人作媳婦時,是不是也還得照茶峒人規矩,來一次流血的掙扎?

  兄弟兩人在這方面是不至於動刀的,但也不作興有“情人奉讓”如大都市懦怯男子愛與仇對面時作出的可笑行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個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隻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給了弟弟,且附帶說明,這點愛還是兩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著,把話聽下去。兩人從造船處沿了河岸又走到王鄉紳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說:
  “二老,你倒好,作了團總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應當接那個老的手來劃渡船了。我歡喜這個事情,我還想把碧溪岨兩個山頭買過來,在界線上種大南竹,圍著這一條小溪作為我的砦子!”

  那二老仍然的聽著,把手中拿的一把彎月形鐮刀隨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時,卻站住了向他哥哥說:
  “大老,你信不信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個人?”
  “我不信。”
  “大老,你信不信這碾坊將來歸我?”
  “我不信。”
  兩人於是進了碾坊。

  二老說:“你不必——大老,我再問你,假若我不想得這座碾坊,卻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這念頭也是兩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聽來真著了一驚,望了一下坐在碾盤橫軸上的儺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開玩笑,於是站近了一點,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來。他明白了這件事,他笑了。他說,“我相信的,你說的是真話!”
  二老把眼睛望著他的哥哥,很誠實的說:
  “大老,相信我,這是真事。我早就那麼打算到了。家中不答應,那邊若答應了,我當真預備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聽了我的話,為我要城裏的楊馬兵做保山,向劃渡船說親去了!”大老說到這個求親手續時,好像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釋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為老的說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我就走了車路。
  “結果呢?”
  “得不到什麼結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說不明白。”
  “馬路呢?”
  “馬路呢,那老的說若走馬路,得在碧溪岨對溪高崖上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把翠翠心唱軟,翠翠就歸我了。”
  “這並不是個壞主張!”
  “是呀,一個結巴人話說不出還唱得出。可是這件事輪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會唱歌。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孫女兒嫁個會唱歌的水車,還是預備規規矩矩嫁個人!”   “那你怎麼樣?”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說句實在話。只一句話。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撐渡船,我也答應了他。”
  “唱歌呢?”
  “這是你的拿手好戲,你要去做竹雀你就去吧,我不會檢馬糞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種樣子,便知道為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種如何煩惱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鹵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來給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親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嘗不想在車路上失敗時走馬路;但他一聽到二老的坦白陳述後,他就知道馬路只二老有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點運氣惱,有點憤慨,自然是無從掩飾的。

  二老想出了個主意,就是兩兄弟月夜裏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讓人知道是弟兄兩個,兩人輪流唱下去,誰得到回答,誰便繼續用那張唱歌勝利的嘴唇,服侍那劃渡船的外孫女。大老不善於唱歌,輪到大老時也仍然由二老代替。兩人運氣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福,這麼辦可說是極公平了。提議時,那大老還以為他自己不會唱,也不想請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種詩人性格,卻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實行這個辦法。二老說必需這樣作,一切才公平一點。

  大老把弟弟提議想想,作了一個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還請老弟做竹雀!好,就是這樣子,我們各人輪流唱,我也不要你幫忙,一切我自己來吧。樹林子裏的貓頭鷹,聲音不動聽,要老運氣時,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請人幫忙的!”

  兩人把事情說妥當後,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後天十六,接連而來的三個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氣。氣候既到了中夏,半夜裏不冷不熱,穿了白家機布汗褂, 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 遵照當地的習慣,很誠實與坦白去為一個“初生之犢”的黃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聲澀了,到應當回家了時,就趁殘月趕回家去。或過那些熟識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裏去,躺到溫暖的穀倉裏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皆極其自然,結果是什麼,兩人雖不明白,但也看得極運氣自然。兩人便決定了從當夜運氣始,來作這種為當地習慣所認可的競爭。

十三

  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後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雲。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渡船上忙個不息。天快夜了,別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皆放散一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類氣味。翠翠看著天上的紅雲,聽著渡口飄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淒涼。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淒涼。於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翠翠覺得好像缺少了什麼。好像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這樣一件事,她且想像她出走後,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全無結果,到後如何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過渡,過渡,老伯伯,你怎麼的,不管事!”“怎麼的!翠翠走了,下桃源縣了!”“那你怎麼辦?”“怎麼辦嗎?拿把刀,放在包袱裏,搭下水船去殺了她!”……

  翠翠仿佛當真聽著這種對話,嚇怕起來了,一面銳聲喊著她的祖父,一面從坎上跑向溪邊渡口去。見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說著話,小小心子還依然跳躍不已。

  “爺爺,爺爺,你把船拉回來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為是翠翠要為他代勞了,就說: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來!”
  “你不拉回來了嗎?”
  “我就回來!”
  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其中有個吸旱煙的打著火鐮吸煙,且把煙杆在船邊剝剝的敲著煙灰,就忽然哭起來了。

  祖父把船拉回來時,見翠翠癡癡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麼事,翠翠不作聲。祖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邊把火燒燃後,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裏來,在職務上毫不兒戲的老船夫,因為明白過渡人皆是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一個就渡一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站在船頭告翠翠,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後,就回家裏來吃飯。

  翠翠第二次請求祖父,祖父不理會,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

  天夜了,有一匹大螢火蟲尾上閃著藍光,很迅速的從翠翠身旁飛過去,翠翠想,“看你飛得多遠!”便把眼睛隨著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鵑又叫了。

  “爺爺,為什麼不上來?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一面粗聲粗氣的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面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麼樣?”

  老船夫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黝黝的,只灶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灶邊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

  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祖父一個下半天來,皆彎著個腰在船上拉來拉去,歇歇時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矩,一到家裏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見到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點。

  祖父說:“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聲。
  祖父又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許哭。要硬紮一點,結實一點,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祖父身邊去,“我不哭了。”

  兩人吃飯時,祖父為翠翠說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後,老船夫因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飯後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同時且說到那可憐母親性格強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於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或籲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籲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會有一隻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麼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為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氣,如何馳名於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裏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篁裏砍竹子,一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翠翠問:“後來怎麼樣?”
  祖父說:“後來的事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

十四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複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麼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一切皆像是祖父說的故事,翠翠只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帳子裏草薦上,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床上醒著,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翠翠因為日裏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了,翠翠趕忙同祖父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裏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祖父溫和悲憫的笑著,並不告給翠翠昨晚上的事實。
  祖父心裏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裏作宰相中狀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還以為是天保大老,日來便要翠翠守船,藉故到城裏去]送藥,探聽情況。在河街見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夥子,很快樂的說:
  “大老,你這個人,又走車路又走馬路,是怎樣一個狡猾東西!”

  但老船夫卻作錯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張冠李戴”了。這兩弟兄昨晚上同時到碧溪岨去,為了作哥哥的走車路占了先,無論如何也不肯先開腔唱歌,一定得讓那弟弟先唱。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聽到的歌聲,便全是那個儺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時,就決定了同茶峒地方離開,駕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駛,好忘卻了上面的一切。這時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裝貨。老船夫見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個可笑的記號,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是裝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一下,輕輕的說:“你唱得很好,別人在夢裏聽著你那個歌,為那個歌帶得很遠,走了不少的路!你是第一號,是我們地方唱歌第一號。”

  大老望著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臉,輕輕的說:“算了吧,你把寶貝女兒送給了會唱歌的竹雀吧。”

  這句話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大老從一個吊腳樓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著下去。到了河邊,見那只新船正在裝貨,許多油簍子擱到岸邊。一個水手正在用茅草紮成長束,備作船舷上擋浪用的茅把,還有人在河邊用脂油擦槳板。老船夫問那個坐在大太陽下紮茅把的水手,這船什麼日子下行,誰押船。那水手把手指著大老。老船夫搓著手說:

  “大老,聽我說句正經話,你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分的!”
  那大老把手指著窗口說:“伯伯,你看那邊,你要竹雀做孫女婿,竹雀在那裏啊!”
  老船夫抬頭望到二老,正在視窗整理一個魚網。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時,翠翠問:“爺爺,你同誰吵了架,臉色那樣難看!”
  祖父莞爾而笑,他到城裏的事情,不告給翠翠一個字。

十五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還以為上次歌聲既歸二老唱的,在此後幾個日子裏,自然還會聽到那種歌聲。一到了晚間就故意從別樣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聲。兩人吃完飯坐在屋裏,因屋前濱水,長腳蚊子一到黃昏就嗡嗡的叫著,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晃著驅逐蚊子。晃了一陣,估計全屋子裏已為蒿艾煙氣熏透了,才擱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來聽祖父說話。從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談到了唱歌,祖父話說得很妙。祖父到後發問道:
  “翠翠,夢裏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當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為你唱歌,你怎麼樣?”祖父把話當笑話說著的。

  翠翠便也當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
  “這不公平吧。”
  “怎麼不公平?為我唱歌的人,不是極願意我長遠聽他的歌嗎?”
  “照理說: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聽。可是人家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裏的意思!”
  “爺爺,懂歌裏什麼意思?”
  “自然是他那顆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一樣了嗎?”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麼樣?”

  祖父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的捶著,且笑著:“翠翠,你人乖,爺爺笨得很,話也不說得溫柔,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說個笑話給你聽。你應當當笑話聽。河街天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給過你這件事了,你那神氣不願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求婚,你將怎麼說?”

  翠翠吃了一驚,低下頭去。因為她不明白這笑話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誰謅的。
  祖父說:“你告訴我,願意哪一個?”
  翠翠便微笑著輕輕的帶點兒懇求的神氣說:
  “爺爺莫說這個笑話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說的若是真話呢?”
  “爺爺你真是個……”翠翠說著走出去了。
  祖父說:“我說的是笑話,你生我的氣嗎?”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氣,走近門限邊時,就把話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爺爺看天上的月亮,那麼大!”說著,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忽兒,祖父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翠翠於是坐到那白日裏為強烈陽光曬熱的岩石上去,石頭正散發日間所儲的餘熱。祖父就說:“翠翠,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板瘡。”但自己用手摸摸後,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翠翠還記著先前祖父說的笑話。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說得極分明,一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這樣的晚上,算是怎麼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裏卻當真願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複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裏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著,問祖父:
  “爺爺,誰是第一個做這個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像是個最不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
  “爺爺,你不快樂了嗎?生我的氣了嗎?”
  “我不生你的氣。你在我身邊,我很快樂。”
  “我萬一跑了呢?”
  “你不會離開爺爺的。”
  “萬一有這種事,爺爺你怎麼樣?”
  “萬一有這種事,我就駕了這只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鳳灘、茨灘不為凶,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鳳灘、茨灘、青浪灘嗎?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說過像瘋子嗎?”
  祖父說:“翠翠,我到那時可真像瘋子,還怕大水大浪?”
  翠翠儼然極認真的想了一下,就說:“爺爺,我一定不走。可是,你會不會走?你會不會被一個人抓到別處去?”
  祖父不作聲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類事情。

  老船夫打量著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後的情形,癡癡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顆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會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談話的經過,想其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事情,心中有點兒亂。

  翠翠忽然說:“爺爺,你唱個歌給我聽聽,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作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

十六

  二老有機會唱歌卻從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過去了,十六也過去了,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進城往河街去找尋那個年青小夥子,到城門邊正預備入河街時,就遇著上次為大老作保山的楊馬兵,正牽了一匹騾馬預備出城,一見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來城裏!”
  “什麼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灘出了事,閃不知這個人掉到灘下漩水裏就淹壞了。早上順順家裏得到這個信,聽說二老一早就趕去了。”

  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樣重重的摑了他那麼一下,他不相信這是當真的消息。他故作從容的說:
  “天保大老淹壞了嗎?從不聽說有水鴨子被水淹壞的!”
  “可是那只水鴨子仍然有那麼一次被淹壞了……我贊成你的卓見,不讓那小子走車路十分順手。”

  從馬兵言語上,老船夫還十分懷疑這個新聞,但從馬兵神氣上注意,老船夫卻看清楚這是個真的消息了。他慘慘的說:
  “我有什麼卓見可言?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說時心中充滿了感情。
  特為證明那馬兵所說的話有多少可靠處,老船夫同馬兵分手後,於是匆匆趕到河街上去。到了順順家門前,正有人燒紙錢,許多人圍在一處說話。走近去聽聽,所說的便是楊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發現了身後的老船夫時,大家便把話語轉了方向,故意來談下河油價漲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個比較要好的水手談談。

  一會船總順順從外面回來了,樣子沉沉的,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為不幸打倒努力想掙扎爬起的神氣,一見到老船夫就說:
  “老伯伯,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經壞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夫兩隻眼睛紅紅的,把手搓著,“怎麼的,這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個像是趕路同來報信的,插嘴說道:“十六中上,船擱到石包子上,船頭進了水,大老想把篙撇著,人就彈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說:“你眼見他下水嗎?”
  “我還與他同時下水!”
  “他說什麼?”
  “什麼都來不及說!這幾天來他都不說話!”
  老船夫把頭搖搖,向順順那麼怯怯的溜了一眼。船總順順像知道他心中不安處,就說:“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我這裏有大興場人送來的好燒酒,你拿一點去喝罷。”一個夥計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葉蒙著筒口,交給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後,低頭向河碼頭走去,到河邊天保大前天上船處去看看。楊馬兵還在那裏放馬到沙地上打滾,自己坐在柳樹蔭下乘涼。老船夫就走過去請馬兵試試那大興場的燒酒,兩人喝了點酒後,興致似乎皆好些了,老船夫就告給楊馬兵,十四夜裏二老過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馬兵聽到後便說:
  “伯伯,你是不是以為翠翠願意二老應該派歸二老……”
  話沒說完,儺送二老卻從河街下來了。這年青人正像要遠行的樣子,一見了老船夫就回頭走去。楊馬兵就喊他說:
  “二老,二老,你來,有話同你說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興神氣,問馬兵“有什麼話說”。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說:“你來,有話說!”
  “什麼話?”
  “我聽人說你已經走了——你過來我同你說,我不會吃掉你!”
  那黑臉寬肩膊,樣子虎虎有生氣的儺送二老,勉強笑著,到了柳蔭下時,老船夫想把空氣緩和下來,指著河上游遠處那座新碾坊說:“二老,聽人說那碾坊將來是歸你的!歸了你,派我來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聽不慣這個詢問的用意,便不作聲。楊馬兵看風頭有點兒僵,便說:“二老,你怎麼的,預備下去嗎?”那年青人把頭點點,不再說什麼,就走開了。

  老船夫討了個沒趣,很懊惱的趕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時,就裝作把事情看得極隨便似的,告給翠翠。

  “翠翠,今天城裏出了件新鮮事情,天保大老駕油船下辰州,運氣不好,掉到茨灘淹壞了。”
  翠翠因為聽不懂,對於這個報告最先好像全不在意。祖父又說:
  “翠翠,這是真事。上次來到這裏做保山的楊馬兵,還說我早不答應親事,極有見識!”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見他眼睛紅紅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點事情不高興,心中想:“誰撩你生氣?”船到家邊時,祖父不自然的笑著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聞祖父聲息,趕回家去看看,見祖父正坐在門檻上編草鞋耳子。

  翠翠見祖父神氣極不對,就蹲到他身前去。
  “爺爺,你怎麼的?”
  “天保當真死了!二老生了我們的氣,以為他家中出這件事情,是我們分派的!”

  有人在溪邊大聲喊渡船過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極亂,等等還不見祖父回來,就哭起來了。

十七

  祖父似乎生誰的氣,臉上笑容減少了,對於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像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像不明白它的原因。但這並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過去,也就好了。兩人仍然划船過日子,一切依舊,惟對於生活,卻仿佛什麼地方有了個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祖父過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總順順的款待,但很明顯的事,那船總卻並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尋那個可憐哥哥的屍骸,毫無結果,在各處稅關上貼下招字,返回茶峒來了。過不久,他又過川東去辦貨,過渡時見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夥子,好像已完全忘掉了從前的事情,就同他說話。

  “二老,大六月日頭毒人,你又上川東去,不怕辛苦?”
  “要飯吃,頭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飯!二老家還少飯吃!”
  “有飯吃,爹爹說年青人也不應該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你爹爹好嗎?”
  “吃得做得,有什麼不好。”
  “你哥哥壞了,我看你爹爹為這件事情也好像萎悴多了!”二老聽到這句話,不作聲了,眼睛望著老船夫屋後那個白塔。他似乎想起了過去那個晚上那件舊事,心中十分惆悵。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個微笑在臉上漾開。

  “二老,我家翠翠說,五月裏有天晚上,做了個夢……”說時他又望望二老,見二老並不驚訝,也不厭煩,於是又接著說,“她夢得古怪,說在夢中被一個人的歌聲浮起來,上懸岩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頭偏過一旁去作了一個苦笑,心中想到“老頭子倒會做作”。這點意思在那個苦笑上,仿佛同樣洩露出來,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說:“二老,你不信嗎?”
  那年青人說:“我怎麼不相信?因為我做傻子在那邊岩上唱過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實話窘住了,口中結結巴巴的說:“這是真的……這是假的……”
  “怎麼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難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處,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點,但一起始自己敍述這段事情時,方法上就有了錯處,因此反被二老誤會了。他這時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說出來,船已到了岸邊。二老一躍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顯得更加忙亂的樣子說: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話同你說,你先前不是說到那個——你做傻子的事情嗎?你並不傻,別人才當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雖站定了,口中卻輕輕的說:“得了夠了,不要說了。”
  老船夫說:“二老,我聽人說你不要碾子要渡船,這是楊馬兵說的,不是真的吧?”
  那年青人說:“要渡船又怎樣?”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氣,心中忽然高興起來了,就情不自禁的高聲叫著翠翠,要她下溪邊來。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從屋裏出來,還是到別處去了,許久還不見到翠翠的影子,也不聞這個女孩子的聲音。二老等了一會,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氣,一句話不說,便微笑著,大踏步同一個挑擔粉條白糖貨物的腳夫走去了。

  過了碧溪岨小山,兩人應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個腳夫這時節開了口:
  “儺送二老,看那弄渡船的神氣,很歡喜你!”
  二老不作聲,那人就又說道:
  “二老,他問你要碾坊還是要渡船,你當真預備做他的孫女婿,接替他那只渡船嗎?”
  二老笑了,那人又說:
  “二老,若這件事派給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鬥糠。”   二老說:“我回來時向我爹爹去說,為你向中寨人做媒,讓你得到那座碾坊吧。至於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傢伙為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見二老那麼走去了,翠翠還不出來,心中很不快樂。走回家去看看,原來翠翠並不在家。過一會,翠翠提了個籃子從小山后回來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門掘竹鞭筍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聽到!”
  “喊我做什麼?”
  “一個過渡……一個熟人,我們談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應!”
  “是誰?”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認識他!”
  翠翠想起適間從竹林裏無意中聽來的話,臉紅了,半天不說話。
  老船夫問:“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筍?”
  翠翠把竹籃向地下一倒,除了十來根小小鞭筍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兩頰緋紅跑了。

十八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麼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篁裏叫得使人發松的竹雀和其他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裏盡為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這並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麼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穩秘裏,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說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實上他又卻是個一無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卻不明白那小夥子二老怎麼樣。他從船總處與二老處,皆碰過了釘子,但他並不灰心。

  “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一切有個命!”他那麼想著,就更顯得好事多磨起來了。睜著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他向各個過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樣。但也古怪,因此他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麼,只是老脾氣把兩隻手搓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用一個淒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於老船夫的意思,儼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發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並不作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麼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面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面說出他另一時張著眼睛所做的好夢。不消說,那些夢原來都並不是當真怎樣使人嚇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歸海,話起始說得縱極遠,到頭來總仍然是歸到使翠翠紅臉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顯得不大高興,神氣上露出受了點小窘時,這老船夫又才像有了一點兒嚇怕,忙著解釋,用閒話來遮掩自己所說到那問題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麼說,我不是那麼說。爺爺老了,糊塗了,笑話多咧。”
  但有時翠翠卻靜靜的把祖父那些笑話糊塗話聽下去,一直聽到後來還抿著嘴兒微笑。   翠翠也會忽然說道:
  “爺爺,你真是有一點兒糊塗!”
  祖父聽過了不再作聲,他將說,“我有一大堆心事,”但來不及說,恰好就被過渡人喊走了。

  天氣熱了,過渡人從遠處走來,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擔子,到了溪邊,貪涼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邊喝涼茶,與同伴交換“吹吹棒”煙管,且一面與弄渡船的攀談。許多子虛烏有的話皆從此說出口來,給老船夫聽到了。過渡人有時還因溪水清潔,就溪邊洗腳抹澡的,坐得更久話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話轉說給翠翠,翠翠也就學懂了許多事情。貨物的價錢漲落呀,坐轎搭船的用費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個木筏從灘上流下時,十來把大橈子如何活動呀,在小煙船上吃葷煙,大腳娘如何燒煙呀……無一不備。

  儺送二老從川東押物回到了茶峒。時間已近黃昏了,溪面很寂靜,祖父同翠翠在菜園地裏看蘿蔔秧子。翠翠白日中覺睡久了些,覺得有點寂寞,好像聽人嘶聲喊過渡,就爭先走下溪邊去。下坎時,見兩個人站在碼頭邊,斜陽影裏背身看得極分明,正是儺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長年!翠翠大吃一驚,同小獸物見到獵人一樣,回頭便向山竹林裏跑掉了。但那兩個在溪邊的人,聽到腳步響時,一轉身,也就看明白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見人來,那長年又嘶聲音喊叫過渡。

  老船夫聽得清清楚楚,卻仍然蹲在蘿蔔秧地上數菜,心裏覺得好笑。他已見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過渡人是誰,故蹲在那高岩上不理會。翠翠人小不管事,過渡人求她不幹,奈何她不得,故只好嘶著個喉嚨叫過渡了。那長年叫了幾聲,見無人來,就停了,同二老說:“這是什麼玩意兒,難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個人了嗎?”二老說:“等等看,不算什麼!”就等了一陣。因為這邊在靜靜的等著,園地上老船夫卻在心裏想:“難道是二老嗎?”他仿佛擔心攪惱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著不動。

  但再過一陣,溪邊又喊起過渡來了,聲音不同了一點,這才真是二老的聲音。生氣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亂估著一面跑到溪邊去。到了溪邊,見兩個人業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驚訝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來了!”
  年青人很不高興似的,“回來了。——你們這渡船是怎麼的,等了半天也不來個人!”
  “我以為——”老船夫四處一望,並不見翠翠的影子,只見黃狗從山上竹林裏跑來,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說,“我以為你們過了渡。”
  “過了渡!不得你上船,誰敢開船?”那長年說著,一隻水鳥掠著水面飛去,“翠鳥兒歸窠了,我們還得趕回家去吃夜飯!”
  “早咧,到河街早咧,”說著,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說著,“你不是想承繼這只渡船嗎!”一面把船索拉動,船便離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說著,二老不置可否不動感情聽下去。船攏了岸,那年青小夥子同家中長年挑擔子翻山走了。那點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於是在兩個人身後,捏緊拳頭威嚇了三下,輕輕的吼著,把船拉回去了。

十九

  翠翠向竹林裏跑去,老船夫半天還不下船,這件事從儺送二老看來,前途顯然有點不利。雖老船夫言詞之間,無一句話不在說明“這事有邊”,但那畏畏縮縮的說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一點兒氣惱。回到家裏第三天,中寨有人來探口風,在河街順順家中住下,把話問及順順,想明白二老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問二老自己意見怎麼樣。

  二老說:“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說它吧。我還不知道我應當得座碾坊,還是應當得一隻渡船:我命裏或只許我撐個渡船!”

  探口風的人把話記住,回中寨去報命,到碧溪岨過渡時,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說的話,不由得不咪咪的笑著。老船夫問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問他過茶峒作什麼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說:
  “什麼事也不作,只是過河街船總順順家裏坐了一會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坐了一定就有話說!”
  “話倒說了幾句。”
  “說了些什麼話?”那人不再說了,老船夫卻問道,“聽說你們中寨人想把大河邊一座碾坊連同家中閨女送給河街上順順,這事情有不有了點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問過順順,順順很願意同中寨人結親家,又問過那小夥子……”
  “小夥子意思怎麼樣?”
  “他說: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條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現在就決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動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會打算盤呢。”
  中寨人是個米場經紀人,話說得極有斤兩,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麼,但他可並不說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動,想要說話,中寨人便又搶著說道: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可憐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水裏!”

  老船夫被這句話在心上戳了一下,把想問的話咽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後,老船夫悶悶的立在船頭,癡了許久。又把二老日前過渡時落漠神氣溫習一番,心中大不快樂。

  翠翠在塔下玩得極高興,走到溪邊高岩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見祖父不理會她,一路埋怨趕下溪邊去,到了溪邊方見到祖父神氣十分沮喪,不明白為什麼原因。翠翠來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臉兒,粗鹵的笑笑。對溪有扛貨物過渡的,便不說什麼,沉默的把船拉過溪,到了中心卻大聲唱起歌來了。把人渡了過溪,祖父跳上碼頭走近翠翠身邊來,還是那麼粗鹵的笑著,把手撫著頭額。

  翠翠說:
  “爺爺怎麼的,你發痧了?你躺到蔭下去歇歇,我來管船!”
  “你來管船,好,這只船歸你管!”
  老船夫似乎當真發了痧,心頭發悶,雖當著翠翠還顯出硬紮樣子,獨自走回屋裏後,找尋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紮了幾下,放出了些烏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卻古怪的快樂,心想:“爺爺不為我唱歌,我自己會唱!”
  她唱了許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句一句聽下去,心中極亂。但他知道這不是能夠把他打倒的大病,他明天就仍然會爬起來的。他想明天進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許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雖起了床,頭還沉沉的。祖父當真已病了。翠翠顯得懂事了些,為祖父煎了一罐大發藥,逼著祖父喝,又在屋後菜園地裏摘取蒜苗泡在米湯裏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隻,一面還時時刻刻抽空趕回家裏來看祖父,問這樣那樣。祖父可不說什麼,只是為一個秘密痛苦著。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後走動了一下,骨頭還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預備進城過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麼要緊事情必須當天進城,請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著,估量到是不是應說出那個理由。翠翠一張黑黑的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使他籲了一口氣。
  他說:“我有要緊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著說:“有多大要緊事情,還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氣,聽翠翠口氣已有點不高興,不再說要走了,把預備帶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褳擱到條几上後,帶點兒諂媚笑著說:“不去吧,你擔心我會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為早上天氣不很熱,到城裏把事辦完了就回來——不去也得,我明天去!”

  翠翠輕聲的溫柔的說:“你明天去也好,你腿還軟,好好的躺一天再起來。”
  老船夫似乎心中還不甘服,灑著兩手走出去,門限邊一個打草鞋的棒槌,差點兒把他絆了一大跤。穩住了時翠翠苦笑著說:“爺爺,你瞧,還不服氣!”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說道:“爺爺老了!過幾天打豹子給你看!”

  到了午後,落了一陣行雨,老船夫卻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進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進城,就要黃狗跟去。老船夫在城裏被一個熟人拉著談了許久的鹽價米價,又過守備衙門看了一會新買的騾馬,才到河街順順家裏去。到了那裏,見到順順正同三個人打紙牌,不便談話,就站在身後看了一陣牌,後來順順請他喝酒,藉口病剛好點不敢喝酒,推辭了。牌既不散場,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順順似乎並不明白他等著有何話說,卻只注意手中的牌。後來老船夫的神氣倒為另外一個人看出了,就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著他那兩隻大手,說別的事沒有,只想同船總說兩句話。

  那船總方明白在看牌半天的理由,回頭對老船夫笑將起來。
  “怎不早說?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在看我牌學張子!”
  “沒有什麼,只是三五句話,我不便掃興,不敢說出。”船總把牌向桌上一撒,笑著向後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後。
  “什麼事?”船總問著,神氣似乎先就明白了他來此要說的話,顯得略微有點兒憐憫的樣子。
  “我聽一個中寨人說,你預備同中寨團總打親家,是不是真事?”
  船總見老船夫的眼睛盯著他的臉,想得一個滿意的回答,就說:“有這事情。”那麼答應,意思卻是:“有了你怎麼樣?”
  老船夫說:“真的嗎?”
  那一個又很自然的說:“真的。”意思卻依舊包含了“真的又怎麼樣?”
  老船夫裝得很從容的問:“二老呢?”
  船總說:“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來還同他爸爸吵了一陣才走的。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不願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當地風氣,這些事認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真歡喜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並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但不知怎麼的,老船夫對於這件事的關心,使二老父子對於老船夫反而有了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事,以為全與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關。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

  船總不讓老船夫再開口了,就語氣略粗的說道:
  “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當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為我們只應當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於想那些年青人的門路了。”

  老船夫被一個悶拳打倒後,還想說兩句話,但船總卻不讓他再有說話機會,把他拉出到牌桌邊去。

  老船夫無話可說,看看船總時,船總雖還笑著談到許多笑話,心中卻似乎很沉鬱,把牌用力擲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說什麼,戴起他那個斗笠,自己走了。

  天氣還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興,又進城去找楊馬兵。那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雖推病,也免不了喝個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熱了一點,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覺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黃昏時天氣十分鬱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雲,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面飛來飛去的蜻蜓,心也極亂。看祖父臉上顏色慘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限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麼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的說:
  “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系到岩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說:“爺爺,我真嚇怕!”翠翠怕的似乎並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什麼?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

二十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電。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心她著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說:“翠翠,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裏我不怕!”訇的一個大雷,接著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悶重傾圮聲。兩人都以為一定是溪岸懸崖崩塌了,擔心到那只渡船會壓在崖石下麵去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依然睡著了。醒來時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時業已止息,只聽到溪兩岸山溝裏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看看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水便從塔後嘩嘩的流來,從前面懸崖直墮而下。並且各處都是那麼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沖亂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裏了。再走過前面去看看溪裏,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漫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泄著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也被水淹沒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

  翠翠看看屋前懸崖並不崩坍,故當時還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過一陣,她上下搜索不到這東西,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後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後跑去,才知道白塔業已坍倒,大堆磚石極淩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只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就趕回家裏去,到得祖父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翠翠於是大哭起來。
  過一陣,有從茶峒過川東跑差事的人,到了溪邊,隔溪喊過渡,翠翠正在灶邊一面哭著一面燒水預備為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為老船夫一家還不醒,急於過河,喊叫不應,就拋擲小石頭過溪,打到屋頂上。翠翠鼻涕眼淚成一片的走出來,跑到溪邊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把船劃過來!”
  “船跑了!”
  “你爺爺做什麼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責任!”
  “他管船,管五十年的船——他死了啊!”
  翠翠一面向隔溪人說著一面大哭起來。那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進城去報信,就說:
  “真死了嗎?不要哭吧,我回去通知他們,要他們弄條船帶東西來!”

  那人回到茶峒城邊時,一見熟人就報告這件事,不多久,全茶峒城裏外都知道這個消息了。河街上船總順順,派人找了一隻空船,帶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岨撐去。城中楊馬兵卻同一個老軍人,趕到碧溪岨去,砍了幾十根大毛竹,用葛藤編作筏子,作為來往過渡的臨時渡船。筏子編好後,撐了那個東西,到翠翠家中那一邊岸下,留老兵守竹筏來往渡人,自己跑到翠翠家去看那個死者,眼淚濕瑩瑩的,摸了一會躺在床上硬僵僵的老友,又趕忙著做些應做的事情。到後幫忙的人來了,從大河船上運來棺木也來了,住在城中的老道士,還帶了許多法器,一件舊麻布道袍,並提了一隻大公雞,來盡義務辦理念經起水諸事,也從筏上渡過來了。家中人出出進進,翠翠只坐在灶邊矮凳上嗚嗚的哭著。

  到了中午,船總順順也來了,還跟著一個人扛了一口袋米,一壇酒,一腿豬肉。見了翠翠就說:“翠翠,爺爺死了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需死的,不要發愁,一切有我!”各方面看看,就回去了。

  到了下午入了殮,一些幫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只剩下了那老道士、楊馬兵同順順家派來的兩個年青長年。黃昏以前老道士用紅綠紙剪了一些花朵,用黃泥作了一些燭臺。天斷黑後,棺木前小桌上點起黃色九品蠟,燃了香,棺木周圍也點了小蠟燭,老道士披上那件藍麻布道服,開始了喪事中繞棺儀式。老道士在前拿著小小紙幡引路,孝子第二,馬兵殿后,繞著那寂寞棺木慢慢轉著圈子。兩個長年則站在灶邊空處,胡亂的打著鑼鈸。老道士一面閉了眼睛走去,一面且唱且哼,安慰亡靈。提到關於亡魂所到西方極樂世界花香四季時,老馬兵就把木盤裏的紙花,向棺木上高高撒去,象徵西方極樂世界情形。

  到了半夜,事情辦完了,放過爆竹,蠟燭也快熄滅了,翠翠淚眼婆娑的,趕忙又到灶邊去燒火,為幫忙的人辦宵夜。吃了宵夜,老道士歪到死人床上睡著了。剩下幾個人還得照規矩在棺木前守靈,老馬兵為大家唱喪堂歌,用個空的量米木升子,當作小鼓,把手剝剝剝的一面敲著一面唱下去——唱“王祥臥冰”的事情,唱“黃香扇枕”的事情。

  翠翠哭了一整天,同時也忙了一整天,到這時已倦極,把頭靠在棺前眯著了。兩長年同馬兵吃了宵夜,喝過兩杯酒,精神還虎虎的,便輪流把喪堂歌唱下去。但只一會兒,翠翠又醒了,仿佛夢到什麼,驚醒後明白祖父已死,於是又幽幽的哭起來。
  “翠翠,翠翠,不要哭啦,人死了哭不回來的!”

  禿頭陳四四接著就說了一個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話,話語中夾雜了三五個粗野字眼兒,因此引起兩個長年咕咕的笑了許久。黃狗在屋外吠著,翠翠開了大門,到外面去站了一下,耳聽到各處是蟲聲,天上月色極好,大星子嵌進透藍天空裏,非常沉靜溫柔。翠翠想:
  “這是真事嗎?爺爺當真死了嗎?”

  老馬兵原來跟在她的後邊,因為他知道女孩子心門兒窄,說不定一爐火悶在灰裏,痕跡不露,見祖父去了,自己一切無望,跳崖懸樑,想跟著祖父一塊兒去,也說不定!故隨時小心監視到翠翠。

  老馬兵見翠翠癡癡的站著,時間過了許久還不回頭,就打著咳叫翠翠說: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麼?”
  “不冷。”
  “天氣好得很!”
  “呀……”一顆大流星使翠翠輕輕的喊了一聲。
  接著南方又是一顆流星劃空而下。對溪有貓頭鷹叫。
  “翠翠,”老馬兵業已同翠翠並排一塊塊兒站定了,很溫和的說,“你進屋裏睡去吧,不要胡思亂想!”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面,坐在地上又嗚咽起來。守在屋中兩個長年已睡著了。

  楊馬兵便幽幽的說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爺爺也難過咧,眼睛哭脹喉嚨哭嘶有什麼好處。聽我說,爺爺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一切有我。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對得起你爺爺。我會安排,什麼事都會。我要一個爺爺歡喜你也歡喜的人來接收這渡船!不能如我們的意,我老雖老,還能拿鐮刀同他們拼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遠處不知什麼地方雞叫了,老道士在那邊床上糊糊塗塗的自言自語:“天亮了嗎?早咧!”

二十一

  大清早,幫忙的人從城裏拿了繩索杠子趕來了。   老船夫的白木小棺材,為六個人抬著到那個傾圮了的塔後山岨上去埋葬時,船總順順,馬兵,翠翠,老道士,黃狗皆跟在後面。到了預先掘就的方阱邊,老道士照規矩先跳下去,把一點朱砂顆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四隅及中央,又燒了一點紙錢,爬出阱時就要抬棺木的人動手下肂。翠翠啞著喉嚨乾號,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經馬兵用力把她拉開,方能移動棺木。一會兒,那棺木便下了阱,拉去繩子,調整了方向,被新土掩蓋了,翠翠還坐在地上嗚咽。老道士要回城去替人做齋,過渡走了。船總把一切事托給老馬兵,也趕回城去了。幫忙的皆到溪邊去洗手,家中各人還有各人的事,且知道這家人的情形,不便再叨擾,也不再驚動主人,過渡回家去了。於是碧溪岨便只剩下三個人,一個是翠翠,一個是老馬兵,一個是由船總家派來暫時幫忙照料渡船的禿頭陳四四。黃狗因被那禿頭打了一石頭,對於那禿頭仿佛很不高興,儘是輕輕的吠著。

  到了下午,翠翠同老馬兵商量,要老馬兵回城去把馬托給營裏人照料,再回碧溪岨來陪她。老馬兵回轉碧溪岨時,禿頭陳四四被打發回城去了。

  翠翠仍然自己同黃狗來弄渡船,讓老馬兵坐在溪岸高崖上玩,或嘶著個老喉嚨唱歌給她聽。
  過三天后船總來商量接翠翠過家裏去住,翠翠卻想看守祖父的墳山,不願即刻進城。只請船總過城裏衙門去為說句話,許楊馬兵暫時同她住住,船總順順答應了這件事,就走了。

  楊馬兵既是個上五十歲了的人,說故事的本領比翠翠祖父高一籌,加之凡事特別關心,做事又勤快又乾淨,因此同翠翠住下來,使翠翠仿佛去了一個祖父,卻新得了一個伯父。過渡時有人問及可憐的祖父,黃昏時想起祖父,皆使翠翠心酸,覺得十分淒涼。但這分淒涼日子過久一點,也就漸漸淡薄些了。兩人每日在黃昏中同晚上,坐在門前溪邊高崖上,談點那個躺在濕土裏可憐祖父的舊事,有許多是翠翠先前所不知道的,說來便更使翠翠心中柔和。又說到翠翠的父親,那個又要愛情又惜名譽的軍人,在當時按照綠營軍勇的裝束,如何使女孩子動心。又說到翠翠的母親,如何善於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當時如何流行。

  時候變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皇帝已不再坐江山,平常人還消說!楊馬兵想起自己年青作馬夫時,牽了馬匹到碧溪岨來對翠翠母親唱歌,翠翠母親不理會,到如今這自己卻成為這孤雛的唯一靠山唯一信託人,不由得不苦笑。

  因為兩人每個黃昏必談祖父以及這一家有關係的事情,後來便說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時所不提到的許多事。二老的唱歌,順順大兒子的死,順順父子對於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妝奩誘惑儺送二老,二老既記憶著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會,又被家中逼著接受那座碾坊,意思還在渡船,因此賭氣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與翠翠有關……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弄明白後,哭了一個夜晚。

  過了四七,船總順順派人來請馬兵進城去,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中去,作為二老的媳婦。但二老人既在辰州,先就莫提這件事,且搬過河街去住,等二老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馬兵以為這件事得問翠翠。回來時,把順順的意思向翠翠說過後,又為翠翠出主張,以為名分既不定妥,到一個生人家裏去不好,還是不如在碧溪岨等,等到二老駕船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

  這辦法決定後,老馬兵以為二老不久必可回來的,就依然把馬匹托營上人照料,在碧溪岨為翠翠作伴,把一個一個日子過下去。

  碧溪岨的白塔,與茶峒風水有關係,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個自然不成。除了城中營管,稅局以及各商號各平民捐了些錢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冊子去捐錢。為了這塔成就並不是給誰一個人的好處,應盡每個人來積德造福,盡每個人皆有捐錢的機會,因此在渡船上也放了個兩頭有節的大竹筒,中部鋸了一口,盡過渡人自由把錢投進去,竹筒滿了馬兵就捎進城中首事人處去,另外又帶了個竹筒回來。過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見了,翠翠辮子上紮了白線,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靜靜躺到土坑裏去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著翠翠,一面就摸出錢來塞到竹筒中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錢人的意思,心裏酸酸的,忙把身子背過去拉船。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裏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一九三三年冬至一九三四年春完成

《邊城》題記

對於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我生長於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城,我的祖父,父親以及兄弟,全列身軍籍:死去的莫不在職務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將在職務上終其一生。就我所接觸的世界一面,來敍述他們的愛憎與哀樂,即或這枝筆如何笨拙,或尚不至於離題太遠。因為他們是正直的,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其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實實的寫下去。但因此一來,這作品或者便不免成為一種無益之業了。

  照目前風氣說來,文學理論家,批評家及大多數讀者,對於這種作品是極容易引起不愉快的感情的。 前者表示“不落伍” ,告給人中國不需要這類作品,後者“太擔心落伍”,目前也不願意讀這類作品。這自然是真事。“落伍”是什麼?一個有點理性的人,也許就永遠無法明白,但多數人誰不害怕“落伍”?我有句話想說:“我這本書不是為這種多數人而寫的”。念了三五本關於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問題的洋裝書籍,或同時還念過一大堆古典與近代世界名作的人,他們生活的經驗,卻常常不許可他們在“博學”之外,還知道一點點中國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種事情。因此這個作品即或與某種文學理論相符合,批評家便加以各種讚美,這種批評其實仍然不免成為作者的侮辱。他們既並不想明白這個民族真正的愛憎與哀樂,便無法說明這個作品的得失,——這本書不是為他們而寫的。至於文藝愛好者呢,他們或是大學生,或是中學生,分佈于國內人口較密的都市中,常常很誠實天真的把一部分極可寶貴的時間,來閱讀國內新近出版的文學書籍。他們為一些理論家,批評家,聰明出版家,以及習慣於說謊造謠的文壇消息家,通力協作造成一種習氣所控制所支配,他們的生活,同時又實在與這個作品所提到的世界相去太遠了。他們不需要這種作品,這本書也就並不希望得到他們。理論家有各國出版物中的文學理論可以參證,不愁無話可說:批評家有他們欠了點兒小恩小怨的作家與作品,夠他們去毀譽一世。大多數的讀者,不問趣味如何,信仰如何,皆有作品可讀。正因為關心讀者大眾,不是便有許多人,據說為讀者大眾,永遠如陀螺在那裏轉變嗎?這本書的出版,即或並不為領導多數的理論家與批評家所棄,被領導的多數讀者又並不完全放棄它,但本書作者,卻早已存心把這個“多數”放棄了。

  我這本書只預備給一些“本身已離開了學校,或始終就無從接近學校,還認識些中國文字,置身于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以及說謊造謠消息所達不到的那種職務上,在那個社會裏生活,而且極關心全個民族在空間與時間下所有的好處與壞處”的人去看。他們真知道當前農村是什麼,想知道過去農村是什麼,他們必也願意從這本書上同時還知道點世界一小角隅的農村與軍人。我所寫到的世界,即或在他們全然是一個陌生的世界,然而他們的寬容,他們向一本書去求取安慰與知識的熱忱,卻一定使他們能夠把這本書很從容讀下去的。我並不即此而止,還預備給他們一種對照的機會,將在另外一個作品裏,來提到二十年來的內戰,使一些首當其衝的農民,性格靈魂被大力所壓,失去了原來的質樸,勤儉,和平,正直的型範以後,成了一個什麼樣子的新東西。他們受橫徵暴斂以及鴉片煙的毒害,變成了如何窮困與懶惰!我將把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與由於營養不足所產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欲望,來作樸素的敍述。我的讀者應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於對中國現社會變動有所關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各在那裏很寂寞的從事與民族復興大業的人。這作品或者只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給他們一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四日記

2009年3月31日 星期二

天地有大美

【作者序】
近幾年在IC之音主持了一個叫做「美的沉思」的節目,其中談生活美學的部分,由遠流出版公司楊豫馨整理,編輯成這一冊《天地有大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莊子的句子,我很喜歡,常常引用,就移來做了書名。
莊子談美,很少以藝術舉例,反而是從大自然、從一般生活中去發現美。莊子講美學,最動人的一段是「庖丁解牛」。「庖丁」是肢解牛的屠夫,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屠宰的工作,殺豬解牛,血淋淋的,似乎一無美感可言。可是「庖丁」認真專注,在肢解牛的動作中,使當時上層階級的文惠君震動了。
文惠君如果活在今天,大概是常常跑國家劇院國家音樂廳的「藝術愛好者」吧!某一天,他或野翱搷馱F「歌劇魅影」,或聽完了「柏林愛樂」的演奏,走回家去,正好經過庖丁正在解牛的作坊,他沒有匆匆走過,他停了一下,仔細觀察「庖丁」的動作。他訝異極了!他發現「庖丁」在肢解牛隻時,乾淨俐落,有極美好的動作,可以比美「桑林之舞」;肢解牛隻時,也有極美的聲音,可以比美「咸池之樂」。
用今天的話來說,文惠君竟然在屠宰場感覺到了比國家劇院或音樂廳更美、也更動人心魂的舞蹈與音樂。因此,每次讀完「庖丁解牛」,我都會問自己,我為什麼還要花那麼多錢到劇院或音樂廳?如果我們不懂得在生活中感覺無所不在的美,三天兩頭跑劇院、音樂廳、畫廊,也只是鄙俗的附庸風雅吧!
「庖丁解牛」驚醒了文惠君藝術的假相,返回到生活現實,尋找真正的美。庖丁其實是真正的藝術家,他告訴文惠君:剛開始到屠宰場,負責肢解牛的身體,他是用砍的、割的,弄得一手血淋淋,的確不美。日復一日,經由一種專注,在工作中可以歷練出一種美。他告訴我們:牛的關節,看起來盤根錯節,其實可以理出頭緒。因為專注,他逐漸看不見整隻牛,他只專心在局部的骨節。他說:骨節與骨節之間,有空隙,手中的刀刃,薄到沒有厚度,因此「以無厚入有間,遊刃有餘」。「遊刃有餘」,我們今天還在用的成語,正是來自莊子的這段故事。「遊刃有餘」是生命有了揮灑的自由,「遊刃有餘」是自己的身體感覺到了空間的自由。
「遊刃有餘」是使自己從釵h牽絆與束縛中解放出來,還原到純粹的自我。「遊刃有餘」正是美的最純粹經驗。我們感覺不到美,做事就綁手綁腳。我們一旦感覺到美,做任何事,都可以遊刃有餘。
IC之音是為了新竹科技人設立的電台,也藉著「美的沉思」的這個節目,有機會可以和科學園區職場中的朋友認識。我去了幾家知名的企業,瞭解了科技人職場生活的辛苦。他們可不可能也是一種現代的「庖丁」,在科技職場血淋淋的工作中廝殺競爭?我如果要和這些朋友談美,會不會太奢侈?每星期一次,我懷著修行坐禪的心情,在電台的播音室講「美的沉思」,我希望自己的語言,可以如同在屠宰場工作十九年後的庖丁的聲音,可以做到遊刃有餘。我們必定是自己先有了心靈的空間,才能有容納他人的空間;我們必定是自己先感受到了美,才能把美與眾人分享。
這一集的《天地有大美》便是多次廣播的文字記錄,裡面談到看來微不足道的「食、衣、住、行」,談到再平凡不過的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但是,離開「食、衣、住、行」這些平凡又瑣碎的細節,生活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重心與中心。美,或酗ㄕb劇院,不在音樂廳,不在畫廊;美,就在我們生活中。中國自古說「品味」,西方也有「Taste」一字,都說明「美」還是要回到「怎麼吃」「怎麼穿」「怎麼住」「怎麼行」的基本問題。謝謝豫馨費心整理,也謝謝雅棠來我家配了釵h生活中的圖。我居住中隨意放置的小物件,經他慧眼,彷彿也都有了各自存在的意義。蔣勳二○○五年十一月十日「美的沉思」獲金鐘獎次日

【導讀】(一)

生活美學的起點什麼是美?美的定義是什麼?美的範圍是什麼?
我們可以從哲學的角度去談論美的定義;也可以從藝術史切入來介紹古代埃及產生了哪些優美的藝術品,或者古代中國、印度有多美好的雕像或書法作品。如果現在不是從哲學切入,也不從藝術史切入,我想可以從一個非常好的角度,就是從「生活」切入。
我特別將「生活」兩個字放在美學前面,是希望美學不要太理論,不只是在大學裡的一堂課,不只是一些學者、專家拿來做研究的題目,而希望美學,最後能真實體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我常常有這樣的感覺:現在社會已經相當富有了,各式各樣藝術活動非常頻繁。
七○年代以後可以在台灣看到很多表演活動,甚至包括了國外最頂尖的團體。巴黎、紐約、或東京可以看到一些最有名的音樂家如傅尼葉(Pierre Founier)的大提琴演奏,而台灣也辦過多次裝置展覽(Installation),所以在藝術上我們好像也不見得遜色;最好的舞蹈團體像德國的碧娜鮑部]Pina Bausch),或者美國重量級的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都曾經來過台灣。
可是我所懷疑的是,如果從生活美學的角度來談,我們會覺得台灣現在有這麼豐富的畫展、音樂會、表演等藝術活動,釵h大學設有舞蹈系、音樂系、美術系、戲劇系,都是跟藝術相關的科系,但為什麼常有朋友忽然就會提出一個疑問:「我們的生活品質為什麼沒有相對地提高?」
我想我們講這句話其實心裡蠻沉重的,我們不希望它是一種批判,因為到世界各地旅行時,我只要離開台灣大概兩、三個禮拜,就會開始想念台灣了。
其實我們對這個地方有很深的情感,所以不至於會用比較惡意或不負責任的批判來看待這個地方,可是的確會很有感觸。這個感觸是說,一方面想念台灣,一方面每次從國外一些重要的都市回到台灣的時候,飛機低飛到一個程度,你看到了底下的街道、看到了底下的建築,你會開始覺得:這就是我要回到的地方嗎?特別是建築。台灣大學裡有不少建築系所,現在一些重要的大學也設立一些建築設計相關的科系。可是走到街道上抬頭看看建築物,我們自己居住的建築究竟是什麼樣子?
相信當我們很誠實去面對這件事時,其實是蠻感傷的,我想這個感傷是源於聽到來台灣的外國朋友有時候會說:「你們的城市真醜。」你心裡面會有點生氣,因為覺得這句話從一個外國人的口中講出來,有點歧視或污辱的感覺。可是,我相信很多朋友私底下聚在一起時,也會說到這句話。
我想大家可以一起來建立一個夢想:我們是不是能夠把「美」放到現實生活當中來?舉個例子,如果你現在從窗口看出去,會看到什麼樣的景象?是不是很多被稱為「販厝」的四樓到五樓公寓建築,底下是騎樓,有一些商店,很多的招牌,那招牌大大小小,晚上常常會亮起各式各樣的霓虹燈。我們還有一個最奇特的景觀,就是鐵窗。如果你不曾到世界各地去,大概無法瞭解台灣的鐵窗有多特別。
我們看到大家剛搬進新公寓,就習慣性找人來裝鐵窗。鐵窗材質其實非常粗糙,大概不到一、兩年油漆就已經斑駁了,然後就開始生鏽,非常的難看。釘入的方式,就是把整個房子像監牢一樣地籠罩起來,我想不管從外面來看,或者坐在房間裡面往外眺望,都沒有景觀可言了。我要強調的是,鐵窗當然反映出一定的心理因素,就是防盜吧!簡單來講就是沒有安全感,我們覺得隨時都會有小偷闖進來,所以加上鐵窗、鐵門、兩三道的防盜鎖,甚至再加上警鈴。可是很多朋友也說,其實好像也沒有什麼防範的作用。
在竊盜的科技比我們住家的科技要好太多太多了,他要打開這個鎖、剪斷那扇鐵窗,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是鐵窗已經變成某一種習慣,大家一住進去就開始裝鐵窗,沒有經過反省,也沒有經過思考。記得自己住進一間靠近河邊的簡單公寓時,我沒有裝鐵窗,所有的鄰居都來訝異地問說:「你怎麼沒有裝鐵窗?」好像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變成我也坐下來問我自己說:「為什麼我沒有裝鐵窗?」我想這是一個好問題,生活美學裡開始質問自己的一個問題:「我為什麼要裝鐵窗?有什麼幫助嗎?如果不裝鐵窗,我會不會有一些更好的心靈視野?」

給自己一個窗口我們希望在生活美學裡,「美」不再虛無飄渺,不再只是學者專家口中的一些理論,我們希望「美」能夠踏踏實實在我們的生活裡體現出來。西方人常常講「景觀」,就是說你的住家有沒有View。當坐在窗口可以眺望出去的一個空間,例如可以看到河、看到山、甚至是一條漂亮的街道,行道樹綠油油的,這些都叫做「景觀」。大家可以來檢查自己的住家,看看從窗口望見的是什麼?
七○年代後期我剛從歐洲回來,有個好朋友將台北南港附近一棟公寓的四樓免費讓我借住。那棟公寓取名為「翠湖新城」,聽到這名字就知道View一定很好,雖然鋁門窗做得粗糙,房間也不怎樣,可是我打開窗戶,可以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小池塘,其實稱不上湖,但水面全是布袋蓮。布袋蓮是一種浮在水面的綠色植物,夏天會開出漂亮的紫花。我很高興地住下來,寫作、讀書、聽音樂時,都可以從窗口看到這個翠湖。
接下來一段時間因為在編雜誌,我花了一點時間到南部採訪,大概不到一個月後回家時,發現回家有點困難,因為那區域正在施工。然後我爬上四樓打開窗戶,覺得好像在做夢,因為那個湖不見了──它被泥土填滿,上面已經開始在誘j樓了。大樓很快就誚n,變成我窗口新的View。結果朋友到我這兒來做客喝茶的時候,都會問說:「你們家好奇怪!為什麼會叫『翠湖新城』?旁邊根本沒有湖啊!」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這樣的故事,其實變成我心中對生活美學裡居住環境改變的一種沉痛回憶,我們的環境可以在一夕之間改變的,而且好像所有的自然都沒有辦法被好好地保護下來。所以後來我在淡水河口也是四樓的居所,設計了十二扇窗子,全部可以往外推開。我當時心裡面有點賭氣,心想:「看有誰多厲害,可以把我的河填掉!」這十幾年我住在這個河口,每天可以看到河流的漲潮退潮、黎明光線在河上的倒影,還有滿月時分月亮從大屯山主峰後面升起來,滿滿月光全部映照在河水裡。
最早朋友們來拜訪時都會指責我:「你幹嘛住到這麼遠!找你都不方便。」因為那時還沒有關渡大橋,得坐渡船來。可是現在他們非常喜歡過來,當他們在台北受傷的時候、覺得太過忙碌的時候、或心情煩悶了,他們覺得有一個地方可以坐下來跟我喝茶、聽一聽音樂,然後我也可以不要那麼花時間照顧他們,他們自己坐在窗口看著河喝著茶,過一會兒會說:「我心情好了!我走了。」

大自然真的可以治療我們,可以讓我們整個繁忙的心情放輕鬆,找回自己。我們不要忘記漢字裡有一個字是非常非常應該去反省的,就是「忙」這個字。大家寫一下「忙」,是「心」加上死亡的「亡」,如果太忙,心靈一定會死亡。我覺得如果給自己一個窗口,其實是給自己一個悠閒的可能,有一個空間你可以眺望,你可以在那邊看著日出日落,看著潮水的上漲與退去,你會感覺到生命與大自然有陶多多的對話。我覺得生活美學的重點是,你甚至不一定要離開家,不一定每天去趕音樂會、趕畫廊的展覽、趕藝術表演。
我很大膽地說一句話: 「藝術並不等於美。」台灣富有之後,這些年來也特別重視文化工作,舉辦釵h藝術的活動。例如市政府、文建會這些主管單位舉辦的藝術節,加上私人企業主導的展覽等,於是有些朋友會說:「好忙喔!住在都市裡,我每天要趕畫展,晚上要趕音樂會。」像藝術季常常維持一個月的時間,由於覺得應該支持藝術季,而且這些活動很多是從世界各地請來的表演團體,錯過了蠻可惜,所以每天晚上就去看表演。幾天後往往就和坐在旁邊的人熟悉起來,因為大家買的位子都差不多,見面就會打招呼。
我印象很深的是大概連續一個多禮拜,我每天晚上都在劇院碰到一位朋友,他也見到我,然後有一天他坐下來以後就跟我說:「好累喔!今天晚上又有表演。」我忽然笑出來了。因為去看表演、聽音樂會其實是放鬆,結果我們卻變成了匆忙。如果變成了匆忙,這個藝術有沒有意義?藝術其實是要帶給我們美的感受,到最後如果藝術多到好像我們被塞滿而沒有感受了,其實是適得其反。
所以我一直希望在生活美學裡,我們要強調的美,並不只是匆忙地去趕藝術的集會,而是能夠給自己一個靜下來反省自我感受的空間。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視覺、你的聽覺,可以聽到美的東西、可以看到美的東西,甚至你做一道菜可以品嚐到美的滋味,這才是生活美學。我會從這樣的基準點去重新審視「美」在現實生活面的角色。

【導讀】(二)
天空線生活美學裡包括周遭所有存在的事物,像之前提到的鐵窗與公寓建築,是與建築藝術相關的。
在一個城市的發展期,我們會發現好像到處是工地,釵h釵h的房子匆匆忙忙地趕_來,如同雨後春筍。外來的朋友曾批評說:「為什麼台灣的城市這麼醜?為什麼沒有自己的風格?」我們知道巴黎有它自己的建築風格,倫敦、紐約也發展出建築上的特徵。
有一個名詞叫做「天空線」,在紐約的曼哈頓,會有人問:「在什麼地方看紐約的『天空線』會最美?」「哈得遜河口那幾座大樓的剪影是最美的!」我常常用「天空線」的觀念回過頭來審視我們自己的城市,我在想應該從哪裡來觀看我們的「天空線」?好像這個城市是從來沒有被規劃過的,它的混亂狀態可以新舊雜陳,老建築與新建築之間產生這麼多的矛盾與尷尬。
這幾年大家意識到要保護古蹟,認為台灣有很多古老傳統留下來的民居、廟宇其實非常珍貴,應該予以保護。可是,我記得有一次擔任某個保護古蹟委員會的委員,當時感到最痛苦的一點是,古蹟的確被保護下來,可是古蹟周遭近到只有兩公尺的地方,就趕_一些大樓,這廟宇被整個包圍在一片奇怪醜陋的建築當中。
當時我們的感覺是:「為什麼西方沒有這樣的問題?」你沒有辦法想像羅浮宮四周會有奇怪的大樓出現,所以法國的朋友到台灣會問:「怎麼你們故宮的對面,會出現這麼一棟奇怪的大樓?」他說如果羅浮宮的周遭有這樣的建築,將是不得了的事情,全民都會起來抗爭的!我們才意識到我們不只是要保護古蹟,其實還要保護古蹟周遭空間裡,可能兩百到三百公尺之間所有「天空線」的乾淨。如果這個天空線被破壞了,這個空間被破壞了,等於是這個古蹟被淹沒掉,也被擠壓死掉了。很多朋友應該還記得台北市有個古蹟是「北門」,大概是幾座古城門裡最漂亮的一個。在日據時代拆掉很多清朝的城牆和城門的時候,這個「北門」被當時的建築史學者認為應該要保留下來。
可是有一段時間為了新城市的交通,建造了一條快速環道從「北門」旁邊擠壓而過,甚至連半公尺的距離都沒有,壓迫到了這個古蹟──你會覺得「北門」是一個年歲很老的老太太了,然而旁邊的年輕人呼嘯而過,似乎騎著重型摩托車把她震得搖搖欲墜。這個環道現在已經拆掉了,因為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它讓我們難堪,讓我們覺得我們的歷史沒有被好好對待。
所以我相信生活美學的確是要回到生活的周遭。相信很多朋友的周遭都有類似的情況存在──不管在美濃、鹿港、新竹、台北──到處都有老房子,這些老房子是怎樣被對待的?如何被對待的?我們過去有沒有善待傳統美學的正確、健康的態度?我們應該知道我們怎麼對待前人,後人就會怎麼對待我們。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城市裡,一個市鎮中,因為我們尊敬之前的歷史和傳統,以後的人才會尊敬我們留下來的東西。如果我們對所有過去人留下的東西如此草率、如此踐踏、如此糟蹋,可以想像下一代人也會把我們留下來所有的東西,隨便地糟蹋和踐踏,如此這個地方就存留不下任何美的情感。生活的美學是一種尊重,生活的美學是對過去舊有延續下來的秩序有一種尊重。如果這種尊重消失了,人活著再富有,也會對所擁有的東西沒有安全感。所以現在回到了一個問題點,是不是生活在台灣的朋友非常缺乏安全感?才會用一道一道的防盜鎖,一層一層的鐵窗鐵門把自己關起來。
我們在害怕什麼?這種安全感的缺乏,是社會上真實存在釵h竊盜、釵h不安全的威脅嗎?還是說我們心理上已經對人根本不存在尊敬了,我們覺得所有的人都可能是竊盜。這種防範,使得大家的心理在一個不安全的狀態,最後生活要談美,恐怕就難上加難了!
我的意思是說,美應該是一種生命的從容,美應該是生命中的一種悠閒,美應該是生命的一種豁達。如果處在焦慮、不安全的狀況,美大概很難存在。我在「生活美學」這樣的題目裡,跟大家談談的內容可能是:我們在吃什麼樣的食物?我們在穿什麼樣的衣服?我們所有的交通工具是如何去設計而和人產生情感關係的。我們的住,房子是怎樣被設計的?所謂的食、衣、住、行,不過是人活著最基本的一些條件而已。可是我們知道所有先進的國家,生活美學是實際在食、衣、住、行當中體會出來的。

在歐洲一個傳統城市的居民,對食物的講究是有品味的;服裝的講究,價格不一定貴,可是穿出個人的風格。我們知道所有的交通工具在設計時,考慮點都是跟人的空間感有關的,所以當交通設計沒有弄好時,人在都市中就變得匆忙與擁擠。當然,更重要的還有居住的空間,所以城市的美學才會如此清楚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我們試試看把生活美學拉近到食、衣、住、行,開始實際改善這四個層次。搬到城市邊緣談到生活美學這樣一個課題,我還是會回到我自己的窗口。多年前在都市裡的居住受到了很大的創傷,覺得為什麼一個城市二十四小時都充滿了噪音?為什麼周遭的空間是這麼混亂?有時候你坐在窗口泡了一杯茶,希望安靜下來可以讀一本書,忽然就看到一包垃圾從上面的樓層丟出去了。我們無法理解垃圾為什麼是這樣丟的?這個街道是誰的?垃圾可以這樣丟出去!當然這樣的現象這些年慢慢好轉了。
可是十多年前這個受傷的經驗,使我搬到城市邊緣,居住在河流的旁邊,自己有了一個小小的簡陋公寓,四樓,可以看到外面的河水,我決定不要釘鐵窗,雖然所有的鄰居、朋友好意地提醒我:「你怎麼可以不釘鐵窗?」在台灣買房子,第一個就是釘鐵窗、鐵門,但我還是堅持找了朋友設計十二個木頭材質往外推的木窗。
我在巴黎居住過,巴黎在一八五○年代以後,曾有一位市長叫豪斯曼(Hausmann),設計出很多現在仍然留存的建築:大概是五層樓到六層樓,那時候也沒有電梯,每間房間都有一個小陽台、落地窗,落地窗外面有木頭做的百葉窗。這個木頭百葉窗其實並不完全為了防盜,基本上是為了隔離陽光,晚上睡覺的時候可以關起來。我也曾經到西班牙的馬德里和巴塞隆納,觀察到有些街上的鐵窗做得非常漂亮,幾乎變成藝術品,以粗重的鑄鐵或是銅條設計出非常美的花樣,有的是藤蔓,有的是百合花。巴黎沒有鐵窗,巴塞隆納有鐵窗,可是做成了藝術品。
所以我會希望當我坐在窗口眺望河水的時候,能夠有一個不同的景觀和視野出來。剛搬去時還沒有關渡大橋,回家還需要坐一個小小的渡船,過河大概要三分鐘到五分鐘,不定期地開船。可是我也覺得下了班以後為什麼要這麼匆忙,坐在碼頭上等渡船來的時候,我就在那邊讀書,看一看四周的河水,看一看夕陽的反光,看一看紅樹林的生長,然後渡船的人來了,我跟他聊一聊天,他說:「今天都沒有什麼人,所以我來得比較晚。」然後跟我抱歉說:「你是不是等很久?」我說:「沒有關係!」他就划著船帶我過河,我在家前面一個小碼頭上岸返家。
我覺得其實生活的美學,好像如果你心情改變了以後,並不會覺得這樣不方便,也不認為這種不方便剝奪了自己;相反地,你反而覺得每一天最美好的時間,是下班了以後回家的這一段渡船的經驗。可是後來因為決定要酵鶼蝢蠐瘜q更方便,渡船被取消不存在了,我反而很懷念那艘渡船。我們的一生,從生到死,其實可以走得很快,也可以走得很慢。如果匆匆忙忙,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過自己走過的這條路兩邊到底有什麼風景,其實是非常遺憾的。
我覺得這一條路可以慢慢走得曲折一點,迂迴一點,你的感覺就不一樣了。一個城市裡為了求快,就把所有的馬路都開得筆直。可是不要忘記,我們如果去國家公園或古代的園林裡,所有的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為什麼彎曲,因為它告訴你說,你到了這個空間不要匆忙,讓自己的步調放慢下來,可以繞走更大的圈子,因為這是你自己的生命。你越慢,得到的越多。
所以在生活美學裡所體會到的意義,會和現實當中不一樣。我們在現實當中希望一直匆匆忙忙,每天打卡、上班、賺錢,都是在匆忙的狀況。可是我常常跟朋友提到說,我最喜歡中國古代建築的一個名稱,叫做「亭」。

大家都有印象,爬山的時候忽然會有一個亭子,或者你走到溪流旁邊忽然會有一個亭子,你發現有亭子處就是讓你停下來的地方。它是一個建築空間,但也是一種提醒和暗示說:「不要再走了!因為這邊景觀美極了。」所以那個亭一定是可以眺望風景的地方。研究中國美術史的人都知道,宋代繪畫裡凡是畫亭子的地方,一定是景觀最好的地方,絕對不會隨便添加上去。
因為這個亭子表示說:你人生到了最美的地方,應該停一停,如果不停下來就看不到美。所以生活美學的第一課應該是:懂得停一下。我們白天上班真是夠忙了,可是下班以後時間是自己的,我們停下來吧!去聽一些自己要聽的東西,去看一些自己要看的東西,一個禮拜上五天班真的也夠忙夠辛苦,壓力極大。
現在不是有周休二日嗎?那麼這周休二日可不可以停一下?停下來其實是回來做自己,問一下自己說:「這兩天我想做什麼樣的事情?」坐在河邊發呆也好,或者帶著孩子去看山上的一些樹葉,可能在天氣寒冷的時候變紅了;或者去聆聽下雨時雨水滴在水面上的聲音……套用蘇東坡︿赤壁賦﹀的句子: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意思是說,這些大自然的美,是不用一分錢買的,你甚至可以不用去畫廊,不用去博物館,不用去趕音樂會、趕表演。 你就是回到大自然,回到生活本身,發現無所不在的美。這就是生活美學的起點。

決定未來的10種人(The Ten Faces of Innovation)

決定未來的10種人:10種創新,10個未來/你屬於哪一種?
The Ten Faces of Innovation
作者:湯姆.凱利
原文作者:
Tom Kelley
譯者:
林茂昌
出版社:
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08年03月28日


【導讀引言】超越魔鬼代言人~湯姆.凱利 /本書作者



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

在重要的會議上,你把自己所熱衷的新構想或建議案提出來。起初,討論進行得很順暢,所以支持的聲音也不斷湧現,眼看著就要過關了。然而,就在這個要命的時刻,有人加入討論,插進了這段決定性的話:「讓我來當一下魔鬼代言人吧……」而你的希望也因此破滅。這句話表面上無傷大雅,卻形成一道可怕的力量,保護著說這句話的人,讓他覺得,他可以完全不受拘束攻擊你的構想,而且,這樣做並不會遭到任何懲處。因為真正對你嚴加批評的並不是他們。基本上,他們會說:「是魔鬼要我這麼做的。」他們把言詞攻擊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但是,在他們攻擊結束之前,你才孕育出來沒多久的想法,早已付之一炬。魔鬼代言人這招很厲害,但絕非罕見,因為,在美國企業的專案討論會或董事會裡,就經常可以看到。而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其所能產生的殺傷力,才是真正令人訝異的事。



事實上,魔鬼代言人也許就是創新的最大殺手。這個負面角色之所以會有這麼大的危害力,是因為他們的威脅往往讓人不知不覺。每一天都有成千上萬的新構想、新觀念、和新計劃,在含苞未放之時就被魔鬼代言人給摘除了。



為什麼我們要如此譴責這個角色?因為魔鬼代言人鼓勵創意殺手,對結果作最負面的假設,只看事情悲觀的一面,只看麻煩和眼前的災難。防洪閘門一旦打開,他們就會以負面的洪水,淹沒新提案。為什麼你該關心此事?又為什麼我認為這個問題很重要?因為創新是所有組織的生命之血,而魔鬼代言人會危害你的事業。這可不是無關痛癢的小事。創新對於企業的健全性以及未來力量,其重要性已無庸置疑。



即使是《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這樣穩重的英國刊物,最近也宣稱:「我們認為創新是現代經濟最重要的單一因素。」而《經濟學人》對於國家經濟的看法,也同樣適用於組織。四年前我所出的第一本書,《創新的藝術》(The Art of Innovation,中譯本:《IDEA物語》),探討IDEO的實務作法,此後我陸續和新加坡、舊金山、和巴西聖保羅(S Paulo)的客戶合作。同時,我們所參與的領域也不斷擴展,廣及醫療照護業、零售業、交通運輸業、金融業、消費性產業,及食品和飲料業等。



我親身見識到,幾乎所有的產業以及市場領域,都已經把創新視為重要的管理工具。而且,雖然我們在IDEO,把大多數的時間花在實體產品世界的創新工作上,但最近我們開始看到,創新已經成為整個組織文化的轉型工具。好的產品固然是企業成功的重要因素,但企業如果想要在今日這個競爭環境中脫穎而出,還要具備更多的條件。



企業經營範疇中的每個環節、每個面向,以及每個小組成員,在在都需要創新。打造一個積極變革的環境,以及富有創造力和銳意革新的文化,意味著打造出一家三百六十度完全創新的企業。而企業如果想要在創新上有所成就,就必須有全新的眼光。新的觀點。以及新的角色。人們逐漸體認到,培養創新文化是成功的關鍵,就和制定競爭策略以及維持不錯的獲利能力同等重要。



波士頓顧問公司(Boston Consulting Group)最近對大約五十個國家中的各種企業作調查,發現高階主管十個有九個認為經由創新來促進成長,是公司在業界成功致勝的基礎。商業雜誌過去一向以營業額、成長率、和獲利能力來為企業排序,如今也採用企業的創新成果來作為排序基礎。雖然併購可以帶來綜效,雖然企業改造可以把作業合理化,但創新的文化才是長期成長和品牌發展的終極因素。



許多企業的作業和財務已經達到最佳化的狀況了,如今,他們認為經由創新來成長,才是他們和全球市場競爭的最佳策略,因為在全球經濟裡,許多競爭者的資源,其成本更為低廉。誠如我的朋友湯姆.彼得斯所說,你無法光靠節約而變得偉大。我們可以把當前國際商務這個全球大悶鍋視為一個嚴酷的競爭環境,你不是靠創新而成功,就是慘遭淘汰。



今天,企業在既有營運上所產生的價值,低於他們在創新能力、適應能力,和推出新夢想能力上所能產生的價值。不論你賣的是消費性電子產品或金融服務,你所提供的產品或勞務,在創新和更新上的頻率必須越來越快。



連環創新的成就在我正要完成此書之時,Google已經是全世界搜尋引擎的領導廠商,他們正以極快的腳步進行創新,每個月不是推出一項新服務功能,就有一件併購案——從搜尋全世界最大圖書館的稀有書籍、流覽全球任何地點的空照圖、到掃描昨晚電視節目的副本。在Google還沒推出桌面搜尋(Desktop Search)之前,我認為該公司不過是一家提供網路搜尋服務的公司。現在他們讓我相信,我也可以用他們的搜尋引擎尋找我自己的資料。當然,連環快速創新的公司並不是只有Google一家而已。



在各行各業裡有不少的公司都以連環創新聞名。謹列出我腦中最喜歡的幾家企業如下:

◆戈爾公司(W. L. Gore & Associates),以透氣的戈爾特斯(Gore-Tex)纖維聞名,他們不只是生產神奇的透氣產品而已——各式各樣的東西,從吉他弦到人造血管——該公司還以平等主義及團隊組織聞名。戈爾公司避開了老闆和工作說明,營造出歡迎創意的環境,產生了一連串的靈活創新。最近,戈爾公司被稱為「全美最創新的公司」,而且名列德國、義大利、美國、和英國最佳工作環境的企業。

◆吉列公司(Gillette)多年來以感應刀(Sensor)和鋒速三(Mach III)等一系列更好、更新的刮鬍刀系統,取得了可觀的市場佔有率。該公司並不因既有的成就而沾沾自喜,最近更傾全力把可觀的資源投入到更具野心的計劃:M3動力刮鬍刀。吉列公司這一路上已經發展出連續創新的文化,永遠比競爭者快一步。

◆德國有一家很特別的零售商,叫詩國公司(Tchibo),這家公司成立於一九五○年代,剛開始時,還只是一家單純的咖啡店,但如今已經脫胎換骨,成為大家心目中國際級的零售商。詩國有一點像是星巴克(Starbucks)碰上布魯克史東(Brookstone),融合了便利咖啡店和各式各樣的流行商品。該公司的成功公式,有一部分是「每週推出一個新體驗」:針對全新的商品線(各式各樣的商品,從腳踏車到女性內衣),在短短的七天之內,大量進貨,並完成銷售工作。例如 ,詩國公司的報告上說,在他們推出望遠鏡特賣的那一週,其門市所賣出去的望遠鏡,比整個德國在前一年所銷售的望遠鏡還多。該公司每年仍持續引進全新貨種五十二次,並且在歐洲創下驚人的業績。人性化接觸 《決定未來的10種人》是一本以人性臉譜來探討創新的書。書中所談的是大企業裡的個人和團隊如何進行創新。因為所有偉大的行動,最終還是要由人來執行。



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立足點,以及一具夠長的槓桿,我就能移動全世界。」接下來十章中所討論的十種創新角色,並不見得就是你所見過最有能力的人。他們不必是最有能力的人。因為每一種角色,都有自己的槓桿、自己的工具、自己的技能,和自己的觀點。如果有人把能量、智慧,和適當的槓桿結合起來,他們就能發揮驚人的力量。你要確認這些人就在你的團隊之中。你們一起合作就能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在IDEO,我們認為創新者把焦點放在動詞上。他們主動。他們精力充沛。創新者主動去創造、實驗、發想,和建立新的概念。



有時候,我們的技術似乎和別人不太一樣,成果也真的是非比尋常。關於創新,所有好而實用的定義都會把構想和行動連結在一起,換言之,火花要結合火力。創新者並不只是把腦袋放在雲端幻想而已。他們的雙腳還要站在土地上。3M是第一家完全以追求創新來打造企業品牌基礎的公司,他們對於創新的定義是:「可以得到改善、收穫、或利潤結果的新構想——加上行動或落實。」光有一個好構想是不夠的。只有當你去行動、去落實之後,才能稱為真正的創新。構想、行動、落實、收穫,和利潤。



當然,這些都是好詞,但還缺了一項:人。這就是為什麼我比較喜歡創新工作網(Innovation Network)的定義:「人,經由實現新構想,而創造價值。」典型的3M定義也許會留給你一個印象,就如同汽車保險桿貼紙上所寫的標語,「創新自會發生」。但不幸的是,企業界並沒有所謂的自燃現象。創新絕對不會自己發生、自己永續長存。是人運用想像力、意志力,和毅力來讓創新發生。不論你是組員、組長,或是執行長,你真正的創新途徑就是人。



事實上,你無法獨自從事創新的工作。這是一本談人的書。更具體一點的說,本書所要討論的是人所能扮演的角色。我們並不去討論愛迪生這種聰明絕頂的創新,甚至也不去討論賈布斯(譯註:Steve Jobs,蘋果電腦創辦人)和伊梅特(Jeffrey Immelt,奇異公司總裁兼執行長)這類知名的執行長。我們所要討論的是在創業前線上,實際擔任執行工作的無名英雄,以及無數個夜以繼日不斷創新的個人和團隊。本書的主要十章當中,強調十項IDEO所發展出來,以人為中心的工具,也許,你會稱這些工具為創新的人才、角色或人物。雖然我們不敢說本書所列出的角色非常齊全,但已足以激發你的熱忱,擴展你所能扮演的角色。



我們發現,扮演這些角色之中的一項或多項,能夠幫團隊表達不同的觀點,並提出更廣泛的創新方案。如果你能夠發展出這些創新角色其中的一部分,你就有機會制止魔鬼代言人,要他安分一點。因此,當某個人說:「讓我來當一下魔鬼代言人吧!」並開始以負面的言論,要澆熄脆弱的新構想時,會議裡,其他的人會勇敢地跳出來說:「讓我來當一下人類學家吧!因為我個人這幾個月來也觀察到我們的客戶正為這個問題感到困擾,卻只能默默承受,而這個新構想剛好能幫得上忙。」而且,如果這句話可以為其他人帶來激勵效果,也許還會有另一位跳出來說:「我們應該暫時當個實驗家來思考一下。



我們可以在一星期之內把這個概念做成原型(prototype),以便瞭解這樣做是否有所改善。」或者,有人自願擔任跨欄運動員,保證幫大家找到種子基金來探索這個觀念。也許,魔鬼代言人永遠都不會消失,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十種角色可以讓魔鬼代言人安分一點,甚至於要他滾蛋!還有一項重要警告。千萬不要把我對魔鬼代言人的態度,解釋成我在替「唯唯諾諾的文化」背書。IDEO一向主張建設性批評和自由辯論。事實上,當團隊成員對於專案的看法更為廣博時,強悍的創新角色更可以引導出許多關鍵的想法。但魔鬼代言人通常並不是在堅持真正的原則,而是運用巧妙的批評主義去摧毀新概念,並把他們本性裡,惡意的負面想法表現出來。而創新的角色,目的則在於鼓勵大家勇敢地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那麼,這些角色是誰呢?其實,這些人有不少早就存在大企業裡了,只是,他們通常還沒充分發揮或是沒有被發掘出來罷了。他們代表著組織的潛力,是個能量儲存槽,等著我們去取用。我們都認識不少才氣縱橫的人,他們的貢獻比一般人大,也知道在團隊中,有的成員貢獻特殊,不宜用傳統的「工程師」、「行銷人員」,或「專案經理」來加以定位。在後學科(postdisciplinary)世界裡,舊有的描述符號也許是一種拘束,但這些新角色,卻能夠把力量授予新一代的創新者,讓單一的個人,可以對社會生態以及團隊績效,作出自己特殊的貢獻。



茲簡述這些角色如下:



●學習類角色 個人和組織都必須不斷地吸收新知,才能擴展知識,有所成長,所以,前三個角色就是「學習類角色」。這些角色認為,不論公司現在有多成功,都不應該自滿。世界正在加速改變,今天的偉大想法,明天也許就過時了。學習類角色協助你的團隊免於落入過度自以為是的陷阱,並提醒組織,不要對自己所「知道」的東西沾沾自喜。扮演學習類角色的人要虛懷若谷,質疑自己的世界觀,因此,他們每天都要對新見解保持開放心胸。



1「人類學家」(The Anthropologist)觀察人類行為,並深入瞭解人在身體上以及情感上,如何與產品、服務,和空間產生互動,進而帶給組織新的學習和新的見解。當IDEO的人因學人員出外勤到醫院裡和年老的開刀病患共處四十八小時的時候(詳第一章),她就是過著人類學家的生活,協助開發新醫療照護系統。



2「實驗家」(The Experimenter)不斷地把新構想製成原型,在嘗試錯誤的過程中得到啟示,並加以學習。實驗家以「實驗即執行」(experimentation as implementation)的規格,承擔計劃性風險以達成任務。當BMW跳過其所有傳統的廣告通路,而在bmwfilms.com網站上開發戲院品質的短片時,沒人知道這個實驗是否會成功。他們這項作法,另闢蹊徑卻很成功,這要歸因於實驗家,詳第二章。



3「異花授粉者」(The Cross-Pollinator)探索其他的產業和文化,然後把所見所聞應用到你的企業上。日本有一位女企業家,為了找尋品牌的新靈感而旅行五千英里,終於在海洋對岸找到答案,開啟她龐大的零售事業王國,這就是異花授粉者所能展現的力量。我們會在第三章討論她的故事。



●組織類角色 接下來的三個角色是「組織類角色」,扮演這種角色的人,非常瞭解構想在組織裡那種違反直覺的推動過程。以前,我們在IDEO裡一直相信,構想應該為其本身發言。如今,我們終於明白了跨欄運動員(The Hurdler)、共同合作人(The Collaborator),和導演(The Director)早就知道的事:即使是最好的構想,也必須一直去爭取時間、注意,和資源。扮演這些組織類角色的人不會把預算和資源配置的程序視為「政治」或「繁文縟節」而輕易放棄。他們把這些視為複雜的棋局,並且要下贏這盤棋。



4「跨欄運動員」知道創新的道路上佈滿了障礙,因而發展出一套克服障礙的本領。數十年前,3M一位工作人員發明了透明膠帶(Scotch tape),起初他的構想遭到否決,但他卻不願放棄。他利用他的核決權限一百美元,連續簽發許多九十九美元的訂單來購買重要的機器設備以生產第一批貨。他這樣堅持,終於得到了成果,3M因為這位精力充沛的跨欄運動員願意克服萬難活用公司規定,累積獲利達數十億美元之譜。



5「共同合作人」把各式各樣的團體匯集起來,而且經常在群體中帶領大家,創造出新組合和跨領域的解決方案。例如一位客服經理把半信半疑的總部採購人員找來,一起腦力激盪,尋求新的合作方式,結果,新方案讓公司的營業額倍增,他就是成功地扮演一位共同合作人的角色。



6「導演」不只是把一群才氣縱橫的卡司和工作人員集結起來,還進一步激發他們的才氣和創造力。美泰兒(Mattel)有一位頗具創意的高階主管,籌組了一個非常特殊的小組,並給他們「鴨嘴獸」這個封號,他們所推出的程序非常神奇,在三個月內打造出一億美元規模的玩具平台,不管怎麼說,她都是導演這個角色的最佳模範。第六章講的就是她的故事。



●建造類角色 剩下的四種角色就是「建造類角色」,他們應用學習類角色所開發出來的觀點,加上從組織類角色所取得的權力管道,實現創新。當有人扮演建造型角色時,他們會在你的組織裡立下豐功偉業。扮演這種角色的人,知名度非常高,因此你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他們,他們就在行動的核心之中。



7「體驗建築師」(The Experience Architect)所設計出來的消費體驗令人折服,超越了產品表面上的功能,在更深的層次當中和客戶的需求,包括隱藏和外顯的需求,連結在一起。有一家冰淇淋專賣店把冷凍點心的準備工作轉化為有趣的娛樂,創造出非常驚人的績效,這就是一套成功設計的新體驗。扮演好體驗建築師這個角色,可以提升產品售價,強化市場口碑。



8「舞台設計師」(The Set Designer)能夠把實體環境轉化成影響成員行為和態度的有力工具,他們所打造出來的舞台,可以讓創新小組的成員盡心盡力地工作。皮克斯(Pixar)和工業光魔(Industrial Light & Magic)等公司瞭解,合適的辦公環境有助於培育和維護創新文化。有一個商業小組在重新規劃空間之後,生產力增加了一倍;還有一個球隊發現全新的體育場,可以重振獲勝能力,這都是舞台設計師所展現的價值。在舞台設計師可以發揮功能的組織裡,有時候會發現他們的改善績效相當可觀,而所有的空間變動成本,也都值回票價了。



9「看護人」(The Caregiver)就好比醫院裡專業的看護人員那樣,他們不只是服務客戶而已,他們還照顧客戶。好的看護人會預先設想客戶的需求,並準備妥當以照顧他們。當你看到企業所提供的服務完全符合你的需求時,通常,這家公司裡就有一位看護人。曼哈頓一家酒窖,在客戶還沒開口要求之前,就曉得要去教他們如何享受品酒的樂趣,這就是發揮了看護人的角色——同時,他們也賺到了不錯的利潤。



10「說故事的人」(The Storyteller)透過生動的故事,和大家溝通基本的人性價值或強化某種文化特性,以建立內部人員的士氣並增進外界對公司的認識。像戴爾(Dell)和星巴克這樣的公司,有許多的傳奇故事來支撐他們的品牌,並在自己的團隊裡建立袍澤之情。美敦力電子(Medtronic)以產品創新和持續高成長聞名,他們發自內心,把產品如何改善病患生活(甚至於如何拯救病患生命)之親身體驗故事說出來,以強化其企業文化。 這些角色的吸引力在於他們有效。並不是在理論上有效或是在教室裡有效,而是在無情的市場中有效。



IDEO已經在真實世界這個大實驗室裡,嚴格地測試了數千次,檢視其在創新上的成效。我們幾乎每年都要執行數百個創新案。過去,我們的客戶主要來自新設公司或是科技公司,而今天,我們的主要客戶有一部分來自財星一百大企業的佼佼者。他們找我們幫忙並不只是為了單一的創新案,而是一系列的創新案。他們希望運用我們優秀團隊的見解和精力而來找我們,因為,我們擅長扮演異花授粉者、人類學家、和實驗家的角色。



改造創新文化 《決定未來的10種人》這本書在設計上,是為了幫助你,在企業的工作上,加入創新中的人性元素。我還試著給創新加上性格,以便為創新指定臉譜。這件事,我得感謝許多人的協助,不只是我那位創辦IDEO的哥哥,大衛而已,還有公司裡數以百計才華洋溢的設計師、工程師,和人因學人員,他們過去這二十七年當中,已經把路給開出來了。我希望本書在培育創新之基本方法及角色上,能有所啟發,以作為對他們的回報。



《決定未來的10種人》所討論的,是人員、以及小組,如何把企業的持續創新改革精神,化為實際方法和技巧。成功的企業,會把活生生的創新策略建立在作業層次的基礎上。他們經年累月都這麼做,而且在各種不同的部門中施行。這樣的團隊,一旦創新的引擎以全速運轉,則其所發揮出來的動量和綜效相當可觀,不論景氣好壞,都足以讓企業保持領先地位。全球市場的競爭日益激烈,而本書所要掌握的創新機會有:公司內部機會、產業內機會、地區性機會,甚至於全國性的機會。



我們所談的是如何在你的團隊中開發各種角色,以發揮其最大影響力。在正確的時點上推出正確的創新案以激發公司,可以讓全員動起來,讓整個工作場所充滿了光輝——即點燃創新文化之火,展開其生命歷程。這套方法好不好?正如大家所說的,你要試了才知道。在接下來的章節當中,你會發現非常豐富的例證,顯示出創新文化的改造力量。你會看到許多公司,他們的創新已經不再只是創造令人讚嘆的新產品和新服務而已。這些公司,他們的創造程序(他們工作、發想,和合作的方式),已經發展成一種非常了不起的能量,讓企業不斷進步。當你逐漸瞭解書中所提之十種角色時,請記住,這並不是遺傳上的性格特徵或是「類型」,不會和團隊裡的個人永遠地連結在一起;而且,一種角色,也不必然只由一個人來擔任。



角色並不是你預先定義的「企業DNA」。這些創新角色,你幾乎都可以從你團隊的成員中找到,而且,大家還可以更換角色,以反應其多元能力。隨環境之不同而靈活變換角色,聽起來也許有些複雜,但你可能已經精於此道。例如,我在一天當中所要扮演的角色至少就有五、六種以上,包括:丈夫、父親、弟弟、IDEO員工、作者、演講人、良師益友,和改造小組的組員。當我完全專注於扮演公司裡的角色時,我兒子打了一通緊急電話給我,此時,我的角色立即轉換成父親。為此,我的態度、音調、耐性,甚至於我的思考模式都改變了。如果我在必須扮演其他角色時,不知變換,堅持原來的角色,這不但不妥,效果也會很差。更糟的是,這會破壞我的人際關係,甚至於破壞我的事業。因而,我必須扮演正確的角色才對。這個道理,也同樣適用於創新上的角色。



有太多的人,當他們應該扮演人類學家這種學習類角色時、當他們應該擔任共同合作人這種組織類角色時,或是當他們應該成為體驗建築師這種建造類角色時,卻去當個魔鬼代言人。這些創新上的角色,讓你有機會擴展創造領域,彈性地選擇正確的角色以因應正確的挑戰。這些創新角色,提供了新的字彙以刺激討論,使更為生動,並引導團隊成員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來為企業做出貢獻,讓企業成功。而且,就如同方法演技演員(Method actor)把自己完全融入到一個新角色裡一樣,你也許會發現,以新的角色來體驗世界,可以改變你的態度、見解,甚至於行為。



如果這樣做,開啟了你新的思維模式,那麼,這個新角色也許就可以幫你達成個人成長和專業成長的目標。這個想法,把十項創新的基本元素視為角色而非工具,等於是提醒我們,對所有現代組織而言,創新需要全心全意投入,而不只是個定期檢驗的工作。這些角色告訴我們,要「沉浸於創新」(being innovation),而不只是「從事創新工作」(doing innovation)。



如果你想在日常生活中成為一位創新者,那麼,扮演這些角色中的一項或多項,就可以在意識上有所進展。當你開始建立你的團隊時,請記住,運用這些角色並沒有一定的公式。一個人可以扮演多種角色。你不必去做一對一的人員角色對照表,當然,你也不需要十個人才能組成一個團隊。不可能每個團隊都有所有的角色。反過來說,這不是好萊塢,沒人想在角色上被定形。當你一個案子接著一個案子做時,你會發現,你扮演了二到三個角色。



毫無疑問,某些角色可能比其他角色更適合你。可能你是個天生的異花授粉者,或是靈活的實驗家。也可能你會發現,你是個不錯的人類學家,超乎自己的想像。這並不是要比誰在創新角色上扮演得最好。這裡所講究的是團結合作,為組織開拓整體的潛能。你在二到三種角色上的技能稍作提升,也許就能帶來重大變化。



《決定未來的10種人》邀請你,把你的調色盤擴大。也許你一向只喜歡藍色和綠色,但如果你看過本書,試著用紫色畫上幾筆,結果或許就會讓你感到不可思議。因此,拿起你的畫筆,放手去畫吧。畫布已經準備好了。




【內容試讀】第3章:異花授粉者 (部份)
偶爾離開大家常走的路,鑽到林子裡去吧。 這樣做,你每次都一定會發現一些前所未見的東西。 ~亞歷山大.格雷翰.貝爾 異花授粉很神奇--促成異花授粉的人,也很神奇。異花授粉者能夠把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構想或觀念隨意地並列在一起,從而創造出更新、更好的事物。他們經常從某一個領域或產業中,找出聰明的解決辦法,並加以創新,進而成功地應用到另一個領域或產業上。例如,異花授粉者把音樂領域中鋼琴鍵盤的構想,轉植到商業界,創造出早期的手動打字機,後來才一步步逐漸發展成我們現在所用的電子鍵盤。而鋼筋混凝土最早是由一名法國園丁發明的,用來強化花盆,但土木工程師卻全盤接收,用來建造巨大的水壩和公路系統,建築師則把園丁的應用觀念做進一步延伸,設計出優雅的建築結構,從美國的落水山莊(Fallingwater)到雪梨歌劇院(Sydney Opera House)。電腦先鋒從織布機上用來編織複雜花色的打孔卡片系統,想出了IBM電腦的打孔卡(有人認為,甚至連數位電腦本身的構想也和此有關)。



電扶梯的觀念發源於原始柯尼島(Coney Island)上的騎乘遊戲,如今已發展成億萬規模的產業。很多飛盤(Frisbee)玩家還不知道這隨處可見的飛行玩具,其基本造型,甚至連名稱都來自於飛士比烘焙公司(Frisbie Baking Company)烤派餅用的金屬盤,一個世紀以前,長春藤連盟的大學生拿來丟著玩。好奇心和開放的觀念在歷史上激發出許許多多的異花授粉機會。例如,食品先鋒,克拉倫斯.伯宰(Clarence Birdseye)一九一五年到加拿大做皮草生意時,注意到他的因紐特族(Inuit)嚮導把魚放在寒冷的戶外冷凍,可以保持好幾個月還很新鮮。伯宰把原住民野外生活文化上的簡單技巧,和他的現代居住文明做異花授粉,創造了冷凍食品王國,這家公司至今仍以他的名字命名。



萊特兄弟,奧維爾(Orville)和韋爾伯(Willbur)二人把腳踏車初期產業所使用的原料和機制拿來異花授粉,建造出他們第一架動力飛行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腳踏車業和航空業之間,仍然經常有異花授粉行為,但方向則完全相反,因為高性能的航太工業材料,諸如鈦和碳纖等已經用在最先進的腳踏車上,讓車身輕巧堅固。



創新史上,最偉大的異花授粉者,也是文藝復興完人(Renaissance man)的代表人物,就是達文西(他是畫家、建築師、工程師、數學家,和哲學家),他融合多方面的才華,為人類留下了豐富而卓越的遺產。



在企業界,如果你知道怎麼看,就可以發現很多人正扮演著異花授粉者的角色。他們是專案計劃的成員,能夠把實驗室裡艱澀難懂的科技專有名詞,轉譯為人人能懂的生動觀念。他們是為了生意和娛樂而四處旅遊的旅者,回來時,不只是分享他們的所見所聞,還有他們的學習成果。他們是飢渴的讀者,貪婪地從書本、雜誌,和網路資源吸收各種知識,以保持自己和團隊不會與流行趨勢和話題脫節。他們學識豐富,常悠遊於各種興趣之間,讓他們具備必要的經驗,能夠從某個領域對某個問題的解法中得到啟發,進而應用在全新的環境上。他們常記下自己的看法以累積經驗並傳授他人。他們作筆記很用心,把看法記錄在筆記本裡或電子工具上。異花授粉者具有跨領域的背景,能夠把各種不同的能力和興趣融會貫通,產生獨到的見解。



內部和外部異花授粉 大部分我所接觸過的公司,雖然要實際上打破部門間的隔閡很困難,卻常常提到跨部門異花授粉和「打破部門藩籬」。消費性商品巨人寶鹼公司,最近在執行長雷富禮(A. G. Lafley)上台後,似乎對他們團隊的異花授粉者,重新加以鼓勵。他們不只是從企業外部引進好構想加以運用(這種產品很多,從常見的速易潔〔Swiffer〕除塵刷到有趣好玩的電動牙刷〔Spinbrush〕),他們也在公司內原本壁壘分明的各單位之間,進行異花授粉。



例如,他們把洗衣事業的安全潔白劑和口腔衛生上的高度專業相結合,為他們的口腔照護部門創造出佳潔士美白貼片(Crest Whitestrips)——現在每年有二億美元的營業額。他們結合PUR淨水部門和小瀑布(Cascade)洗碗精在去污上的經驗,創造出洗後「無污垢」的清潔先生汽車清洗系統(Mr. Clean AutoDry)。



我們還可以舉出好幾十個例子(包括已上市和開發中的產品),說明寶鹼靈活地結合了不同部門的科技和觀念。寶鹼異花授粉的成效,不只是表現在你家附近超級市場的貨架上而已,還表現在股價上,這幾年,股價已經漲了一倍。 異花授粉者會去探索乍看之下似乎和眼前問題沒什麼相關的世界,以激發出新構想。彼德.考夫蘭和我們的改造小組,經常刻意要求客戶向外界進行異花授粉以尋求刺激,進而找到新的服務方向。他會帶著客戶去拜訪和其本行差距頗大的產業,觀察類似的作業。



例如,我們有一家客戶認為他們的產業在傳統規範的束縛下,幾乎沒有什麼創新的空間,於是我們帶他們去參觀一家企業化的殯葬業者。客戶見到創新竟能橫掃這個死亡產業(請原諒我用雙關語),不禁感到非常震驚而躍躍欲試——他們看到各種創新,從運用大螢幕讓遺族觀看虛擬棺材到把心愛死者的骨灰化為美麗鑽石。我們有一個專案,協助客戶有效運用醫院的六百張病床,在此案中,我們帶著客戶到新英格蘭去參觀一家很小的附早餐旅館,我們發現那裡的女服務生,二人一組,清理客房時,比一個人單獨做還要有趣,而且還可以相互檢查工作狀況。這個看法讓他們想到把醫院中個人式的清潔人員換成高效率的清潔小組。



類似的情形,還有另一家醫院,在參觀了經營很好的計程車派遣站之後得到靈感,以合理化的方法,在廣大院區中用輪椅和活動病床來接送病患。異花授粉者的種子一部IDEO史,本身就是個異花授粉者的故事。二十多年前我加入成立沒多久的IDEO,我們工作的地方三三兩兩地放著機械工具、實體原型,和一些生產事業的加工品。我從來就沒想過,有一天我們竟能接到無實體的業務,像是改善卡夫食品(Kraft)的供應鍊,或是以更有效的排班制度來協助凱瑟恆健醫院(Kaiser Permanente)的護士。



但這麼多年下來,我們已經懂得從產品創新上所學到的「設計思維」法,運用在服務、體驗,甚至於文化的世界裡。一開始我們就很努力地培育異花授粉者這個角色,試圖把激勵異花授粉繁榮興盛的重要元素集結起來。我在下面列出異花授粉食譜的七項「神祕成分」,當然,現在這些成分是一點兒也不神祕了。而且,對全世界任何一家想要提升異花授粉水準,同時也願意試試看的公司而言,這些成分全都派得上用場。



1分享秀(Show-and-tell)。每當IDEO各小組齊聚一堂,我們就會去享受痛快的「分享秀」活動。公司剛成立時,星期一早上,全公司的人都坐在我哥哥辦公室的地板上開會,分享各種新鮮的看法和新科技。公司現在已經比那時候大了不少(但大衛的辦公室卻變小一點),所以,分享秀就只能在比較小的設計小組內以面對面的方式來進行,或是公司全體同仁,透過電子郵件或內部網路分享系統等電子工具來實施。「IDEO技術箱」是一種收集和分享所知的系統方法,收集了數百種發展完備的科技,以便將來可以運用在我們的工作上。分享秀有一部分的重點在於意外發現,我們經常在意外中得到成果,因此,並不一定要和公司當前的案子有關。但所談的一定是最新發明或是最新應用,是公司保持工作方法不會落伍的來源。



2聘請許多不同背景的人。我們從不認為招募工作只是增加人數或引進「大同小異」的人。如果徵人只是去招「另一個像張三的工程師」,那麼,面試過程就成了簡單的型態確認工作。我們希望能在各種不同的應用領域裡挑選人才,尋找能夠擴展人才庫或是增加公司能力的人。



3利用空間進行融合工作。我們將會在「舞台設計師」這章中說明,公司的實體工作空間,能夠成為推動策略的有力工具。如果你想在某一學科裡強調團結功能,那麼,把公司中相同想法的人放在同一樓層,或是同一棟建築,就有道理,但是,在IDEO,我們相信異花授粉的神奇功能,因而,我們在空間運用上,也遵循這個想法。我們設了不少間「多學科專案室」,把豐富的空間留給不同群組的人,讓他們能夠有許多「意外」或「即興」的會議。我們甚至還刻意把樓梯間設計得大一點,好讓大家真的可以「在半路上相會」。



4跨文化和跨地理區域。IDEO喜歡文化熔爐,用各國不同的風味慢慢混合,加以調味。不論你來自哪個國家,也不論你有多愛國,我希望你能夠接受,在你國家以外的地方,有著更多的新構想。引進新見解一直是非常有價值的事。我現在已經搞不清楚我們公司裡的員工來自多少個國家,但幾年前我們的波士頓辦公室(純粹只是好玩),替他們小組成員的國家升上國旗。我上次去看時,一共升了十八面旗,對一個四十人辦公室來說,這紀錄可不容易啊。而外國員工經過好好地融合之後,似乎就能自然發揮不同文化的異花授粉作用。



5每週舉辦「實務知識」(Know How)講座邀請外賓演講。幾乎每週四晚上我們都會找世界級的思想人物來這裡和我們分享其思想。不只是演講人的見解神奇奧妙而已(瑪爾坎.葛拉威爾〔Malcolm Gladwell〕談倉促判斷〔snap judgments〕、霍華.萊格〔Howard Rheingold〕談智慧暴民〔smart mobs〕、傑夫.霍金斯〔Jeff Hawkins〕談人腦的運作方式),IDEO人,親自見識到演講人現身說法之後所激起的一波波討論和迴響,更是引人入勝。「實務知識」講座每週激發一次異花授粉,讓大家的思想(和談吐)常保新鮮。



6向參訪者學習。我在IDEO裡的工作,有機會接觸到各行各業有趣的客戶,他們每年都會源源不絕、長途跋涉到這裡來拜訪我們。他們大多數都是潛在客戶,通常會花幾小時把他們的產業、公司,和見解告訴我們。這些年來,我已經參加過上千次這種會議,我認為,這是畢業後教育的一環。每次參訪會議結束後,我都會覺得吸收到一點點更新的訊息,也更接近潮流趨勢一點點——而且,我敢說,在經驗上也比以前更有智慧一點點。



7向外尋求不同的專案。有一句俗話說,四十年的工作經驗有時候是指同樣的一年,重複了四十次。IDEO可不是這樣,其他任何講求持續學習文化的公司都不是這樣。我們客戶的業務範圍非常廣(橫跨數十種產業),這表示我們可以在不同的領域裡進行異花授粉。建立異花授粉的溫室並不需要高科技。這些個別元素也不會特別難做。

但把這些元素組合起來(配合公司社會生態上的百來個小細節),就可以讓你進行異花授粉,從各種事物上獲得好處,包括團隊士氣和競爭優勢。 結合各種構想異花授粉者不只是好學生而已。他們也是好老師,幫忙傳播知識和想法。IDEO離職員工海蒂.索沃懷(Haydi Sowerwine)和她先生大衛(David)把前半輩子花在矽谷,收集知識和吸收文化。

如今,他們已經花了十年的時間,把IDEO風格的設計觀念移植到尼泊爾農村。他們的公司叫做生態系統公司(Ecosystems),設在加德滿都,他們在危險的尼泊爾河流上,建造了數十座纜車式的鋼索橋(成本只有一般吊橋的一小部分而已),協助數千名學童上學,也讓村民能夠安全地到市場做買賣。最近海蒂和大衛的作品,因為開發技術造福人群而獲得技術博物館(Tech Museum)頒獎,而且,他們的影響力正不斷地擴大。



異花授粉者保有小孩的天真能力,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出來的型態,並且掌握到重要的差異。但他們也磨練出一套相當成熟的技能,以面對新環境裡的微妙差異。他們通常以象徵法作思考,故能看到別人所錯過的關聯性。他們像媒人一樣創造特殊組合,通常可以激發出創新的子代。異花授粉經常從不尋常的角度切入問題。他們有時候會用「消去法」-- 在尋求解決方案時,把某些公認的標準或基礎元素去掉。異花授粉者所醉心的是超越眼前挑戰,因此,不論是過去或未來,都是他們很好的構想來源。他們像歷史系的學生一樣,尋找超越他們時代的觀念,或是能夠再度流行的觀念。



另一方面,他們也會在科幻小說裡尋找沃土,讓想像中的未來,也能成為今日企業的一大機會。在IDEO,我們發現某些最有價值的異花授粉者就是我們所謂的「T型人」。也就是說,他們廣泛涉獵多種領域的知識,同時,他們也至少具備某一項領域的專長。我長期和T型人相處的心得是,千萬不要對他們妄下結論。當你聽到有人開始提出假設時,總會覺得相當吸引人;但是,如果你和T型人在一起,你可能還會對接下來所發現的種種事物,感到驚訝不已。最後,他們不會受制於簡單的分類方式,但你千萬不要對此感到困擾。如果你要找異花授粉者,就幫團隊找幾位T型人吧。



IDEO充滿了T型人,從下列數點可以很快地瞭解我的意思:



◆IDEO舊金山辦公室的克里斯丁.辛沙里安(Kristian Simsarian)大學學的是電腦工程,研究機器人感知系統,在英國愛丁堡大學著名的人工智慧學系待過一陣子,在那裡,他自己規劃自己的課程,橫跨民族誌和工程等學科。後來他搬到瑞典攻讀博士,同時為歐洲教師建造數位講課工具。克里斯丁從他在斯德哥爾摩的工作室開始,組成即興創新小組,而且,即興法一直是他形成構想的工具,直到現今,在IDEO工作也是一樣。他是個「一人多學科」小組,專精於人類學和電腦科學二項領域,基於興趣,廣泛涉獵「學習過程」和流暢的自由風語言即興創作。



◆莎嬪.福格勒(Sabine Voegler)融合了德國父親、巴西母親,和加州生活三種文化的影響。她曾經在全世界三大洲居住過,現在則任職於IDEO慕尼黑辦公室,在那裡,她以特有的混合世界觀服務客戶,績效卓著。



◆歐文.羅傑斯(Owen Rogers)是我們IDEO體驗群裡雄心萬丈的異花授粉者,他說他曾經做過機械黑手、石匠,和電台主持人,「靠著一張嘴」,進了崇高的倫敦皇家藝術學院。他在處理創新和品牌建立專案上,有相當深厚的專業基礎,但對汽車機械世界還是保有一貫的興趣,因此,他最近就爭取加入一個汽車工具的案子。



◆IDEO的卡菈.強生(Kara Johnson)是一位典型的T型人,她在材料科學上有深厚的專業基礎,除了具備史丹佛大學碩士和劍橋大學博士學位之外,還寫了一本這方面非常不錯的書。看了這個資歷,恐怕你會認為她是單一專長的人,然而,她還對設計方面有著廣泛的興趣,她在密西根有名的克蘭布魯克藝術學院(Cranbrook Academy)修習雕塑和陶藝。卡菈在IDEO的第一年就參與了五十多件案子,告訴我們可以選擇許多過去未曾想過的新材料。她在公司裡激起了一股材料熱,鼓勵大家考慮其他的耐用材料。並非所有的異花授粉者都是如此的多才多藝,但優秀的異花授粉者,當他們從外界引進大觀念時,往往能夠對整個組織產生震撼效果。此外,異花授粉者並不一定要聰明的發明家或是產業巨擘才能勝任。即使是微小、特定範圍的見解也能夠產生顯著的差異。

【內容試讀】第6章:導演 (部份) 
我靠夢想過活。 ~電影導演史蒂芬.史匹柏



自從《IDEA物語》一書出版之後,我很高興看到企業組織用語有了一個新熱潮。全世界有數百家企業已經肯定種子角色在創新上的重要性,於是設立了「創新副總」、「創新長」,以及,是的,「創新總監」等職位。這些職位和頭銜,就像「財務長」或「營運長」一樣,是一種不言自明的肯定,肯定企業創新的指揮領導工作,對企業的長期健全發展非常重要。



你知道導演是什麼。他負責安排生產、製作場景、網羅最佳男女演員、修飾專案或公司的主題、建立組員之間的相互關係,並且完成整個工作。我們公司很幸運能夠找到艾薇.羅斯(Ivy Ross)加入我們,她是個很有才華的「導演」,在美泰兒主導一個極為驚人的創新案,稱為「鴨嘴獸」。她在該公司劃出一大塊地方作為專案使用的空間,把美泰兒頂尖的設計好手和專案領導人從他們的工作中徵調出來十二個星期,讓他們沉浸在精力充沛的原型製作中,進行豐富的觀察和各種特殊的活動。他們參加一些不錯的群組即興會議。他們經常用我們最喜愛的海綿彈弓火箭相互射擊。他們在遊戲當中產生了許多的看法,讓案子得以向前推進。 到了第十一週,美泰兒有一些高階主管已經快要失去耐性了。但是當鴨嘴獸小組為美泰兒開發出第一套新女童玩具平台時,他們的疑慮就一掃而光,這套玩具平台稱為艾蘿(Ello,就好像「向艾蘿說哈囉」),在推出當年,銷售額即超過一億美元。



選擇你的品味 在IDEO,導演的風格不止一種。我們採取獨立製片的方式——如此,我們才有空間來容納各種不同的導演,從冷靜自信的比爾.莫格理基(Bill Moggridge)到狂熱分子柯恩(Coen)兄弟。就以IDEO的比爾.莫格理基來說吧,他就是靠他的個人風格成功的。好幾年前,他輕輕鬆鬆地,從無到有創造了我們的實務知識系列講座--把星期四會議的規劃籌備工作交給許多位IDEO的「管理人」,這些人很喜歡比爾,因而樂於推薦像瑪爾坎.葛拉威爾、傑夫.霍金斯,和史帝文.丹寧等這樣的人來開講。馬基維利(Machiavelli)的名言「受到敬畏總比受到愛戴好」,莫格理基獨自證明這句話是錯的。他用個人溫情來讓人們為他工作。



我自己從我哥哥大衛這二十七年來在IDEO的一言一行中,學到了不少導演這個角色的東西。也許,「接觸性傳染的熱情」這句話最能夠描述大衛的風格。他非常善於協助人們掌握良機,也能提供機會讓人從失敗中走出來。他啟發了無數個IDEO人,現在,也在史丹佛做同樣的事,創辦一所新的設計學院(有些人已經稱之為「d.school」,和史丹佛知名的商學研究所--「B-school」分庭抗禮)。



我們不像電影裡所描繪的設計師,在IDEO,你幾乎看不到過度膨脹的自我意識,部分原因是我哥哥和他所親選的接班人,提姆.布朗執行長所定下來的基調就是這樣。提姆還表現出內斂的自信,保留足夠的空間讓其他的領導人能夠有所成就。他更新了我們的創新程序,把工作重點放在市場導向的實務上。



這幾年來,我所接觸過的客戶中,有一位傑出的「導演」,名叫克勞迪亞.卡其卡(Claudia Kotchka),她是寶鹼公司的設計、創新,和策略副總,《財星雜誌》最近稱她是「本世紀最強的設計長」。克勞迪亞的直屬上司就是執行長A.G.雷富禮(A. G. Lafley),她是寶鹼成功的最新祕密武器之一。克勞迪亞善於扮演人類學家和共同合作人的角色,她靠的可不只是她在職位上的權力而已。她只是運用個人的特質來誘導、說服,和拉攏大家,讓大家用她的方式來看待事物。她的建樹非常多,其中之一是建立企業創新基金,然後請寶鹼全球事業單位的經理人提出「值得解決的問題」——就是那些讓他們晚上睡不著覺的問題。她否決掉百分之九十的建議案,大多是因為她認為這些問題「不夠難」,但最後整理出一份偉大的專案表列,要大家共同努力。我們認為寶鹼已經建立了以創新為動力的策略,遲早會有所成就。



成功導演的五項特性--



1他們把中央舞台讓給別人導演心甘情願讓鎂光燈投射在別人身上,對幕後工作的知識充滿信心,有把握讓整個生產工作順利完成。(除了奧斯卡頒獎之外,你絕對看不到法蘭克.卡普拉〔Frank Capra〕。)



2他們喜歡尋找新計劃當需要發生時,導演樂於自告奮勇領導眾人,而且,他們視團隊之人與人的關係為成功計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們盡可能找來最佳的人選以組成最佳團隊,有時候還願意為了配合合適的演員而延遲計劃或是改變計劃。



3他們勇於接受困難的挑戰電影業的歷史(就和企業史一樣),充滿了長時工作、拮据的經費、緊迫的期限,和無法避免的挫折。導演知道整個過程會充滿困難,但勇於接受挑戰。



4他們有遠大的目標 導演追求大膽的揮灑,並且提出看起來很困難、甚至於不可能達成的目標。然後他們努力以赴,讓夢想成真。



5他們使用大型工具箱 為了即時解決問題,導演隨時都願意採用任何一種他們所能運用的技術、策略,和資源來創新。



導演熱愛意想不到的事物。在好萊塢,能夠指導演員和工作人員抓住觀眾想像力的人,首推史蒂芬.史匹柏;而在企業界,這個角色就落到賈布斯的身上,他證明,他能聰明地激發團隊,創造出「大到讓人瘋狂」的東西。這二種「導演」都有能力讓他們的團隊發揮最大的能力,通常他們都帶著足以感染別人的熱忱,激勵隊員和專案小組,達成非凡成就。在創新的世界中,導演這個角色比其他角色都還要複雜而微妙。也就是說,從幾項基本事實開始很重要。



導演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目標的大方向之下,維持工作進度一直前進。導演必須確實掌握住業務的基本狀況——不論他們是在拍電影、提供服務,或是創造客戶的體驗。你所要負責的不只是今天的運作而已,你還要確保明天沒有問題。你必須經常拿出魄力開發新案,一個創新案才剛完成,就馬上去探索另一機會。當然,導演工作最關鍵的部分就是起頭:爭取案子、培養創意文化,和孕育構想。



導演和其他的角色不同,因為他們的主要目的在啟發和指導其他人、發展團隊裡的人際關係、追求策略上的機會、並且產生創新動能。好萊塢有一句老諺語說:「導演工作有百分之九十是在選角。」偉大的導演所建立的團隊,其人員很少需要指導,他們自己懂得舉一反三。導演能在一無所有中創造出東西。即使沒有得到正式授權,他們還是可以組成一個專案小組,並鼓勵小組成員。 啟動創新 在IDEO,有時候大衛.黑固德會扮演導演的角色。你一旦找他擔綱,他就會自己料理一切事務。黑固德相信,和主角會面的時間就是創新案的催化劑。他和他的團隊就是有本事把我們弄到大公司高階主管的面前。



當然,只有當關鍵的決策人員達成共識時,才可能產生理想的合作和合夥關係,但我們都知道,要找這些人來開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傳統的方法(像是冒昧地打個電話或是匆匆寫封電子郵件)通常沒什麼用。但導演可以搞定這些事。 沒多久前,大衛曾經拜訪過一位汽車製造廠層級非常高的主管,向他做公司簡介。這次的效果很好,該公司雇用IDEO針對一些新內裝的觀念,做試驗性的專案。黑固德從會後的即席討論中得知,這位高階主管下個星期會去拉斯維加斯參加一個汽車研討會。這種小細節一般人可能會左耳進右耳出。但黑固德覺得這是個機會。他覺得這個案子在客戶關係上真正需要的是我們的資深領導人親自和這位汽車廠主管談一下。但這樣的會議可能要花好幾個月的時間來安排。因此,到了下個星期,黑固德鋌而走險,說動我們的執行長提姆.布朗和他一起搭飛機到拉斯維加斯去。黑固德沒有預約也沒有固定的行程。他冒的險可能不只是讓自己難堪而已,連公司的最高主管也要遭殃。(我以前在奇異工作時,看到一位帶領我的前輩,就是因為犯了類似的錯誤而遭到革職。)



事實上,由於整個研討會不對汽車業以外的人士開放,大衛和提姆還可能會吃到閉門羹。經過一連串意外和堅忍不拔的精神,黑固德和提姆.布朗用盡各種手段,終於在那名主管從視訊會議出來時,和他「不期而遇」了。這位主管看到黑固德似乎真的很高興,建議大家一起到該公司的招待所喝兩杯。由於他自己也沒去過該公司的招待所,結果有點諷刺,竟然由黑固德帶著他走。這個臨時的會議進行得相當順利,也為我們二家公司建立了良好的關係。沒錯,這不是一般的商業手法,但我們的重點也不在於這種方法所爭取到的好案子有多少個。這個幸運會議啟動了雙方的共同合作。而這位汽車廠主管也很高興有機會能夠和提姆見面,親自聆聽他對工作的看法。我不是要建議你養成習慣,搭飛機到遙遠的城市,靠運氣和重要客戶碰面。但大衛.黑固德的進取心和機智值得大書特書。大家都知道,光是寄一份正式的簡介資料過去是幾乎沒用的。對客戶傳統的簡報需求作回應也是同樣情形。



在尋找新事業,或是培養新關係時,你必須用更有創意的方法來爭取關鍵人物的寶貴時間。用機會的角度來思考。我懷疑大衛.黑固德是否會因為害怕失敗而睡不著。這也許是製造良好第一印象的第一步——也是建立深入關係,得到案源的第一步。從腦力激盪開始 當我對企業界人士演講時,無論是在歐洲、亞洲,或是美洲,關於創新,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我們該從何處著手?」創新的挑戰,有時候似乎顯得非常複雜而模糊不清,以致於企業有時候對如何開始感到困難重重。如果你發現自己是個「導演」,要負責啟動一個案子,我相信最簡單而且能快速得到創新效果的方法,就是在企業裡舉辦連鎖反應的腦力激盪。



為什麼是腦力激盪呢?因為腦力激盪很好玩,讓人精力旺盛。而且就我所知,和其他方法比起來,更能夠鼓舞士氣、更快產生效果。記得要把開始時的進入障礙保持在相當低的水準,從一些你認為可以正確處理的問題開始。腦力激盪文化一旦建立,培育創新文化的工作,就已經有一個很好的開始。你可以在你的組織裡試試下面的簡單計劃。在不同的議題上推出一系列的腦力激盪,任何議題都可以,從如何減少客戶的等待時間,到如何對一個空辦公室做有效運用。



開始時的主題並不重要,因為你最初的目的只是要增加創意提出的比率。接著,你就可以找比較難的問題來進行腦力激盪。接下來的六個月中,你可以每星期舉辦一次供應午餐的腦力激盪會,或是在發薪日(大家情緒最高時)進行腦力激盪。每次開會都要找一個善於主持的人-- 一位充滿自信和精力的人。接著,集合五到十個有興趣的人開會(每次開會最少要加入幾個新面孔)。找一些有跨領域專長的員工,最好是外向而且思想敏銳的。提供披薩或三明治,加上讓人忍不住想吃的「獎品」食物,像是M&M或是巧克力餅乾。(我是個奉行健康飲食的人,但有時候一盤新鮮的餅乾真的可以讓人精神大振,增加腦力激盪的效果。)



還有,房間裡要放許多各種顏色的馬克筆、利貼貼紙等東西,以便記下大家所想出來的創意。如果你是小組或是公司的最高主管,要很清楚地讓每個人知道,你全力支持新計劃。我建議你參加會議的前幾分鐘,那正是說明腦力激盪主題的時候。然後,趕快離開(我認為這是腦力激盪初期最脆弱的萌芽階段,非常重要)。如果你想要留下來和大家分享你的企業知識,我認為在非常多的案例中,高階主管或是執行長參加討論會得到反效果。



不論你在組織裡的角色是什麼,不妨看一些腦力激盪的有趣故事,我在《IDEA物語》一書,詳細介紹了腦力激盪的基本原理,你可以參考看看。還有,記住,熟能生巧。一開始也許有些地方不是很順。偶爾,你還會碰上恐怖的「死氣沉沉」狀況,整間房子非常安靜,把會議中小組的創意能量都吸乾了。



你可能也會明白,有些傳統的經理人在腦力激盪時真的是很不自在,但其他人在這方面可是潛力雄厚。漸漸地你就會知道誰能夠幫忙把最好的點子畫出來(以及誰是暫緩判斷的頭痛人物)。由二到三位優秀而有能力的主持人構成一個核心,可以讓好點子源源不絕——在每次發薪水的時候。下面介紹一些這種新腦力激盪計劃所發揮出來讓人意想不到的功效:其效益超過你當下所想出來的點子。定期做腦力激盪對組織很重要,就如同定期運動對身體健康的效果一樣。定期做腦力激盪可以創造出敏感而創新的文化。史丹佛教授巴布.塞頓記下了幾個企業定期做腦力激盪的明顯效益。



我最喜歡的是下面這幾則:



◆腦力激盪支援你的組織記憶 你不可能要求公司裡最有經驗的人一直參加你的專案小組,但你可以請他們來參加一小時的腦力激盪,吸取他們在組織上的知識和專業。經由腦力激盪,小組可以從過去、現在和未來,探索可能的解決方案,而這些方案,經常要用到公司的記憶和情報。流暢的腦力激盪技巧能夠轉化成高度的敏銳性,提升面對新挑戰的適應能力,進而期待新挑戰。



◆腦力激盪可以強化智慧的態度在第三章提到,一方面對自己的知識有信心、一方面願意聽取和自己的世界觀相左的想法,在這二者之間取得健康的平衡,就是智慧的態度。經常參加腦力激盪可以強迫你用智慧來配合其他人的創意思維,讓你瞭解,其他人的構想可以改善你的構想。這個過程有時候也許要謙卑一點,但可以讓你更有智慧。



◆腦力激盪創造表現機會 有創意的腦力激盪不只是刺激好玩而已,自由發揮的氣氛,還能讓所有的人都有表現機會。各種不同專長的人一起做腦力激盪,你就有機會觀看別人的表現——同時也有機會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表現。創意十足的人,在密集的腦力激盪環境中表現卓越,因而獲得賞識,否則,沒有腦力激盪,這些人也就被埋沒了。腦力激盪強化了他們的個人品牌。

【內容試讀】第11章:集大成
我堅信角色的刺激力量。即使只採用一種新角色,也能夠為你的企業帶來文化上和業務上的效益。但是當你集數種角色融合成多元的團隊時,真正的效益才會展現出來。創新終究是個團隊競賽。讓每個角色都能發揮所長,那麼你就能在創新上產生正向的力量。



成功的團隊,不必在每種角色的技巧和工具上,樣樣都是「全班第一」。就像奧運的十項全能比賽,目標是在多數的項目上有一定的實力,並在少數項目上達到真正的頂級水準。如果你的團隊在人類學家的田野工作上非常優秀,也許,沒有世界級的舞台設計師你也可以表現得很好。同理,你從實驗家在嘗試錯誤中所獲得的東西,能夠減輕你對優秀異花授粉者的需求。



如果創造和維持創新文化有十種方法,你的總分才是關鍵,亦即,在你面對競爭時,還能穩定勝出的能力。 致勝於創新長久以來,賣力工作和老式的埋頭苦幹,一直是創意過程中的重點。即使是天賦異稟的運動員也會提醒我們,透過有紀律的努力,才能把才華發揮出來。組一個創新團隊很像參加運動比賽,許多原理相同,可以一體適用。



1拉筋以提升力量。長期而言,彈性對你企業的重要性大於規模和勢力。雖然伯利恆鋼鐵、泛美航空,和蒙哥馬利華德百貨(Montgomery Ward)等企業在其全盛時期的規模都非常龐大,其市場佔有率卻大幅斷送於反應靈敏的公司手上,這些公司以新的營運模式來破除舊勢力。像異花授粉者和實驗家這種角色就有助於保持你企業的靈活和新鮮。彈性是一種新力量。



2持之以恆。創新並非只是一項專案而已。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就如同真正的健康計劃並非只是減肥計劃,而是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任用各種角色及培育創新文化並不是行銷、人力資源,或研發等部門的專屬工作。在偉大的企業裡,創新精神充滿了整個組織。時時讓你的創新角色保持在最佳狀態,並鼓勵你的團隊也這麼做。



3絕不投降。頂尖的運動員在日常操練以及比賽活動中,有一種永不放棄的堅持。跨欄運動員即使在起點時只看到一兩個障礙,他們依然瞭解,全程要克服一系列的障礙。導演知道,對新構想採取穩定的步伐前進,比一開始全力衝刺卻虎頭蛇尾,幾個月之後就放棄了還好。共同合作人透過和其他內部及外部的團隊合作,把工作任務分配出去,讓你的能量倍增,企業的精力也得以延伸。大多數的創新角色都有同樣堅持到底的精神,透過不斷學習,堅守信念,持續推動他們的構想。



4擁抱精神遊戲。幾乎每一位成功的運動員都會告訴你,他們的競爭精神非常重要,尤其是在疲憊挫折之時。有哪些負面想法或負面的行為模式會讓你打退堂鼓?你能夠消除哪些盲點?在跳了二次都失敗而且全世界都睜大眼睛在看時,你必須有非常集中的精神才能完成那第三次的撐竿跳。同樣的,所有的創新角色,特別是跨欄運動員和實驗家,在常識和疲憊的身體都對自己說該放棄了的時候,必須有堅強的意志才能繼續撐下去。創新者在他們的同伴早就放棄或退讓之時,依然能以非凡的意志追求理想。



5重視教練。即使是個人比賽,大多數的高手都有一位對他們有信心的教練。而且,雖然好教練能夠把你推向成功,但不好的教練(或者,有時候根本就不找教練),會讓你的前途發展和你的人生受到限制。如果你的教練就像傳奇性跳高選手迪克.佛斯貝里早期的訓練老師一樣,一直要你放棄你的創新構想,也許,你該找一位新導師了。



找一位你相信能夠幫你培養人類學家、共同合作人,或是說故事人的教練。教練找對了,能夠讓你的潛力發揮出來,而且,你也能感受到這個差異。在籌組團隊時(不論是運動團隊或是企業團隊),你不可以過度依賴一個明星隊員。想辦法把各種角色和各種性格的人融在一起。當然,組員的專長和見解各不相同,每隔一陣子就會產生摩擦,但當你不斷在追求創新時,一點點建設性的小衝突頗有助益。



所以,好好地檢視一下你的團隊組合。多數時候,團隊的長處是什麼?有哪些部分還不足?你需要培養或召募新角色嗎?例如,人類學家或異花授粉者可以幫我們找到哪些我們所察覺不到的機會?哪些地方實驗家能夠透過嘗試錯誤的方法,幫你篩選或驗證更多的構想?你能夠運用跨欄運動員、共同合作人,或導演來保持新提案不斷進行嗎?舞台設計師是否能夠在你的場所裡,讓團隊產生新能量,或是讓客戶享受更佳的體驗?你是否充分運用你的內部和外部說故事人?幸好,你不必去找一位可以扮演所有創新角色的人。你可以把一組人整合起來以達到同樣的效果。讓你的創新團隊發揮最大力量,如此,你們將共享成功果實。



角色頭銜之配置我熱切地希望,本書能夠引發許多有生產性的對話,進而導致大家採取行動。我希望這些對話的漣漪效應能夠促進企業重建企業文化,產生有機的成長。成功經營的企業在採用這些角色時,要注意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些創新角色並不一定要取代既有的職位或頭銜。過去幾年來,我發現許多企業已經有創意總監的職位,甚至還見過一些人的名片上印著體驗建築師,但就有效運用角色而言,這些頭銜並不重要。



例如,我們IDEO裡就有許多的體驗建築師和異花授粉者,但我們從未將此頭銜印在名片上或是寫在職務簡介上。這些角色可以和傳統的頭銜相容並存。像工程師、程式設計師、專案經理,和執行經理等名號短期內並不會消聲匿跡。你可以是一名工程師,同時擁有異花授粉者的心理,以及實驗家的精神。如果運用得好,你就可以讓這些才華產生綜效。也許你還不知道,但我敢說你已經在既有的角色上添加了許多不同的角色。當我為人父時,突然間,這個角色成為我最重要的角色。當然這個角色要花許多時間去扮演。但我並沒有因此而放棄其他的角色,例如丈夫、弟弟,或是IDEO人。這些角色,任何一個都不會抑制其他角色,而且我和大多數人一樣,經常在角色間變換。如果一切順利,這些角色還有奇妙的互補作用。



結論是,將創新角色融入傳統以專長為基礎的角色是可行的——甚至是我們所希望的。即使你的名片上寫著系統分析師,你還是可以擔任人類學家。你可以是行銷部的異花授粉者。你可以是出納部門的跨欄運動員。人力資源部的舞台設計師。甚至於你是財務出身也可以擔任說故事人。不要讓頭銜或職稱影響了你的行動。如果你能夠舉出一串改造世界的人名,我就能告訴你這些人並未受制於傳統的角色。還記得定義明確的T型人這個概念嗎?這是IDEO在徵人以及職業發展上非常核心的觀念。也許對你而言,你所扮演的角色就是「T」字上的橫槓。如果你已經花了許多年建立專業領域的深度,那麼,成為共同合作人、看護人,或是實驗家也許就能增加你的廣度。我們相信未來是屬於T型人的。



要取代T型人並不容易。你的才華越廣,在跨領域範圍裡的存活能力就越強,也越不容易被淘汰。 雖然我認為十種角色都有用,你並不需要在每個專案中都採用十種角色,更不必隨時隨地都擁有這十種角色。木匠的工具箱是個很好的比喻。你很少需要同時用到所有的工具,但完美的工具組就是你經常用到的那些工具。創新並不會自動發生,但如果有一組正確的團隊,你就能面對挑戰。所以,不妨與人類學家、實驗家,和異花授粉者一起去尋求新的學習途徑。與跨欄運動員、共同合作人,和導演一起去為創新做準備。請舞台設計師幫你建造舞台,並帶領體驗建築師、看護人,和說故事人一起來博取觀眾的喝采。



創新不只是讓企業起死回生而已。創新已經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有趣、活力十足,而且有效。如果你的企業擁有這十種角色,你就可以在組織裡推動創意,並建立獨特的創新文化。 祝你好運!

2009年3月20日 星期五

李健睿讀書報告

(一)北京法源寺

作者:李敖
出版社:李敖出版社

不論如何,我都難以否認對海峽另一端的故國神州有著一種奇特的嚮往,不同於思鄉的情懷,而是在午夜夢迴時會驀然發現的一種驚喜,會買北京法源寺,因為是李大師執筆的原因倒還只佔了三成,有絕大多數的因素是我實在想看看在快一百年前的故都究竟是怎樣的光景,在一百年後的今日,人們又怎樣看待那斑駁的歲月。


  翻開這本書時多少讓我感到有些悵然,一時以為這實在不是本會有戲劇張力的小說(我到現在都還覺得小說的主要功能,應該是帶給現在人們疲憊的心靈一個想像的自由~);不過在我終於打起精神把書看了幾頁之後,才開始覺得歷史小說的不同於流俗;書中的大多數劇情,由史料和風土民情作為佐料,而人物之間近乎辯論的對談則擔起了全文血肉的重要部份(又或許這種思辯的模式是咱們李敖先生最擅長、並且鍾意的表現方式)


  從全文之初康有為以及法源寺佘法師間的惺惺相惜,進而論起清末時的國家大勢;到文中梁啟超遇上譚嗣同時,又是一場精采絕倫的...說是唇槍舌戰可能太過激動,應該說是場發人深省的雙簧演講;不過每當讀到這裡,我常常會想,梁任公在當時真的會有這樣的想法嗎?譚復生的從容赴死真的有那樣子的理由?以陰謀論來講,根本李敖是藉古人之口來大抒自己對當時(甚而是今朝)的看法評論,當然這也沒什麼不好,自古以來陰陽縱橫小說家,排在九流之末的小說到底不需要負荷太大的壓力,怕只怕當今政局不定而有些大官愛起對號入座的念頭而已。


  說到譚嗣同,我在國小時第一次看到他的絕命詩: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儘管文意尚不大了了,不過讀起來的豪氣奔放卻是溢於於辭面;以這樣一個傳奇人物來做本書的主軸,我想是在恰當不過的了,最起碼,一個動盪的時代本就該由個看似漂泊實則肩擔重任的男子來詮釋。對於他的死,不知道已有多少為歷史學家談論過,不差我也來談上一談;讀到戊戌六君子赴義的內容,本是在生硬的歷史課本上,從小說中看來,似乎我更能看清楚他們被押付刑場的路程,甚至路旁民眾那疑惑或者茫然的眼光,我的雙眼閃動的也是那樣的神色──為什麼在能夠逃離清兵緝拿的情形下,他還要輕言的犧牲?真的是如李敖所說,要以一人的鮮血,來告訴其餘想從事改革的人:「此路不通」嗎?我卻另有一番看法;如同我們所知道的,晚清的政局已經非皇帝一人所能掌控,康有為想要藉由光緒來進行變法的計畫,明顯的受到上有慈禧、下有守舊人士的掣肘,這樣的政局活脫脫的像是一桶稀泥,只怕除非將它倒出來濾個分明,不然誰也別想攪不動...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猛然憶起春秋的屈原,不也曾大嘆舉世皆濁我獨醒嗎?多麼相似的狀況啊!(證明了一件事,在中國歷史永遠是不斷的重演)這樣沉重的國事負擔,換作大凡人們大可以作壁上觀,或者掩耳不聞,然而一個責任感遠遠超過他人的文人,喔~不!我到寧願相信他是個俠士,真正的俠之大者,就連他在被綁赴行刑的時候,仍然是一派從容,古人說的好: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當一個人的心情處在激動的高峰時,泯不畏死是可以想見的,大可高喊一聲:「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牙關一咬就這麼人頭落地;不過要能夠在經歷百般的思索,或是能逃出卻又基於大義而捨身的處境下,表現的瀟灑自在就遠比前者來的困難,而譚嗣同正是屬於後者,在劊子手準備動刀時,他仰天長笑的一席話,我想才真正的道盡他的心聲: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好一個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在那樣子險惡的世局之下,我想即便是大羅神仙也要感到無力了吧?復生的死,多半是了悟自己能做的,已經都完結,若再繼續逃往海外堅持下去,也無法在變法改革上有更大的突破,而他卻又始終不願以革命的方式,讓眾多百姓的鮮血堆積起另一個王朝的構成;這樣子的心境除了“無力”二字又有什麼比這形容更恰當的呢?

末了我想順帶一提,在絕命詩中,有不少人對「去留肝膽兩崑崙」中的兩崑崙意在何指而大作考究,我一直認為,那該是指他兩位江湖好友,王五和胡七。因為只有俠士一名才配的上譚嗣同,不問過去也不問未來,沒有痛心疾首的謾罵,責任完了便豁達離去;我不禁想問,中國五千年來的俠情是否以他作終?



(二)所羅門王的指環( King Solomon's Ring )

所羅門王,是西方神話中最具有智慧的一號人物;藉著指上的魔戒擁有著可以跟萬物溝通的能力;然而,卻因聽見夜鶯的謠言而勃然大怒,一氣之下便將那充滿未知力量的戒指狠狠拋棄,這讓我想起中國古時似乎也有著這麼樣的一個人──公冶長,說他是孔老夫子的弟子之一,但這是題外話。據說他有著能讀“鳥語”的能力,然而最後卻因這種能力而入獄,險些有生命之憂。如此說來,中西方的傳說倒也有著那麼些巧合在呢!或許是人們對於難以理解的事物總懷著好奇心吧!渴望能了解的心態中,卻又還抱著那麼一絲警覺性,這也難怪那些能和生靈溝通的人總沒啥好下場了。老祖宗們相信,萬物之間有著無形、看不見的繩索互相牽連著,假使其中有了斷缺,便會引起整個生態的傾覆,到了e世代的今日,人們似乎更了解他種生物和我們的差異,然而,我卻始終看不慣有些學者們對於生物學的態度,說是為了能保持著萬物之靈的高姿態,這甚至使我作嘔,且不說在萬物同源的上古時代,即便是在現今,我們的週遭仍然充斥著那些犧牲自己毛皮而供給我們的生物們,單以此論,我們便無資格自詡高高在上!

  勞倫茲,是個真正基於與動物之愛而去親近生物的人,我相信也只有在這種“海客無心”的相處中,我們才能確切的看清事物的本貌。誠如他所說的:我們無須替萬物下任何定論,更不該已人類社會的道德標準批判他們,生靈真相的本身就已經充滿迷人之美。就是這句話,讓我聯想起法國的另一位昆蟲學家──范白萊,兩人同樣的了解如何與萬物共處,不過,我想勞倫茲比他更多了一份詩人般的情懷,我甚至想替他妄作註腳,可能每個詩人的心中都有著對萬物的珍惜!正因如此,他們都願意為自己的動物作出犧牲。

  奧地利的艾頓堡,處於密林之中,被多瑙河從中橫流,這便是勞倫茲下半生所居住的地方,有著沼澤地的蘆葦、不受拘束的雁鵝、以及最為勞倫茲喜愛的穴烏。在幾近乎原始的村莊裡,他方能進行他的研究,喔~不!與其說是研究一門學問,我想他更希望是追求一種願意窮盡一生之力去發現的真理,儘管他可能永遠尋不完、挖掘不盡!在這人口數僅僅幾千名的村中,勞倫茲也做過不少讓那些道貌岸然的“高階”生物學者們嗤之以鼻的事,就好比為了維護自己孩子的安全,而將他關入一個大鐵籠中(可能違反了兒童保護法),以及忍受雁鵝們的排泄物替高級波斯地毯著上點點色澤,更親自領著一群白鵝在花園裡兜圈子,無一不讓外人們目瞪口呆,無法置信一位七老八十的歐吉桑竟然會做出這種似乎只有小娃兒才做的出的舉動──然而,這是否也代表著唯有擦拭赤子之心才能無隔閡的與那些可親的生物們相處呢?

  一位動物行為學的大宗師,我從他身上還學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不已自己的觀點加諸他人身上。就像人們根本不該用道德觀念來替肉食動物或草食動物下定論一樣。在文章中我們可以知道,似乎凡是具有致命力量的生物們,都同時也擁有另一種極為強大的天賦(也可以說是禁忌)會禁止他輕易的使用那些會讓同類們遭受威脅的武器(狗或狼的利齒,火雞的爪子,烏鴉的嘴喙);而那些我們一直以為崇尚和平的生物(和平鴿)似乎就少了這一份出自感性的心靈制裁。因此,讓我們來看看究竟誰是真正的“好”動物──是能夠約束自己不肯啄傷朋友的烏鴉,還是那不惜千辛萬苦也要將第一次見面的伴侶置之死地而後甘心的家鴿;到底誰又是“邪惡”的生物呢?是那種凶性一發,就可以將凡是逃不開的同類(無論男女老少)都一起牴死的公鹿;還是那能夠約束自己“伸爪不打笑臉人”的老狼?

莎翁曾說過:有才者虛懷若谷,有力者恥於傷人。但這種說法可以用在天地之間任一種生物身上,唯獨不適於某種生物,他致命的武器不隨身帶著(或者可以說他最致命的武器便是不知節制),那就是──人類。自古以來有多少有大節的人能秉持不殺降者的原則?更多的例子是像春秋時代的秦將白起一般;一但攻下城池,便坑殺了百萬趙卒;或許你要想跳脫那古時人類社會觀尚未成型的時代,即便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我們仍然不免看到許多令人驚駭的舉動,德國納粹黨人屠殺了成千上萬的猶太民族,其手段之殘忍,我想可能比起那撲殺白兔的鷹隼未遑多讓吧!

  <浮士德>一書中曾寫道:萬物相形以生,眾生互惠而成。這樣的道理我在本書中“老家人”那篇文章裡,也看到了。勞倫茲跟穴烏之間的情感,的確可以說的上是相形以生、互惠而成;在最早馴養的兩隻鳥兒中,我們看到的是由人們給予的關愛及付出;當那兩隻幼鳥長成後,他們竟然也能擔負起帶領“後起新鳥”的責任,甚至有時還必須壓抑自己的天性(因為穴烏有著群體行動的天生衝動,當看到其他成群結隊飛經艾頓堡上空的候鳥群時,往往會有跟著也展翅高飛的舉動出現)否則單憑勞倫茲一人之力如何能抑止住一整群穴烏的激昂情緒?若非有那最早的兩隻“識途老鳥”在旁用鳥語號召,只怕作者也無法成功完成對穴烏的觀察呢~

  在心神激盪中,我看完了本書;抬頭望向窗外,天際的白雲似乎離我更加的貼近,或許是我也察覺到跟大自然溝通的那只魔戒了吧?同於“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情景,不論是一花一草,若以有情的眼光加以洞察,那麼還有什麼事物是不能了解、不能有所體認的呢?

(三)我獨自走過中國

作者:多明尼卡.芭蘭(劉軒譯)
出版社:水雲齋

一篇遊記引人的地方,我想不在於作者所遊覽的景色是何等壯闊;一個故事動人心弦的部分,我想也不會是故事發生的地點在哪,一切的感動,來自於每件發生的事,更來自於人。記遊類的文章,正為我這樣的解釋下了最好的註腳,從這本書中,我能看到作者的在旅行前後所帶來的個人成長;而和我自己本身旅行經驗所相互激盪而產生的火花更會是歷久彌新,不隨時光流逝而稍有沖淡,這就是為何每當隔了一段時間,又翻起同樣的一本書,很可能因為在這段期間自己又有了新的人生經驗,而同樣的記載,看在眼中,心裡卻能有嶄新的感受。

  本書特別的地方,透過的是一名外國女學生的眼中,看到的我們熟悉的文化(其實也並不盡然,我們真正看見神州的風光,往往是在那可以當作“歷史”教材的地理課本上);究竟撇開出生至今的成見,從全新的角度來看這條沉睡在東亞的巨龍,是怎樣的心情?看到作者寫的每一樁新鮮事,我不由自主聯想起去年暑假自己也曾有過遠到異鄉的旅行,那是到加州柏克萊大學遊學一個月的行程(實際上還是“遊”多於“學”吧~),有點雷同的背景,我卻幸運的處在民風開放且大方的陽光之洲,作者多明尼卡遭遇到的卻是生性拘謹的大陸同胞,而且我想,中文應該是比英文難懂的(作者自己也講,到了中國,早就有做文盲的準備)。

  在肩背一只包包,帶著些旅行支票,從紐約搭機飛抵中亞,一路搭火車從寸草不生的戈壁進入一塊別開生面的土地,有多少人有這樣的勇氣?或者我應該說,有多少家長放心讓子女們這樣闖一遭?我單單從紙上看著描述都能捏把冷汗,作者在夜幕低垂卻堅持要獨自騎著腳踏車上陽關古城繞繞;在遇上深圳暗夜中要敲詐的計程車司機,他該如何自處?北京城內的小旅館,還遇上了人口販子?當大夥人都一窩蜂的要去紫禁城一探究竟,多明尼卡卻不走馬看花,而深入了城牆外圍的小巷子,看到了在舊時繁華外的新生機,儘管微不足道,卻更顯得他在旅行途中的用心。這每一件事,現在看來似乎都是有驚無險的度過,然而再發生的當時,考驗的卻是每個人心中最深處的應變能力,這不禁讓我又想討論起台灣的學生,有多少人在那樣的情況下,能安全的保護自己?


同樣的年齡,我們在對世界的觀點可有著同樣的寬度?儘管我不想提,但卻不得不作一比較;根據國外大學校方的統計在大學四年中,總共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學生有過長途的國外旅行,學校並且相當鼓勵這樣的風潮,甚至覺得越偏僻越好(有的到尼泊爾深處教起小學,有的還到阿根廷森林中向土著學了舞蹈);是怎樣的原因讓他們能夠有這樣寬廣的胸襟向世界邁開大步?我想,在二十一世紀初,每個人都應該要有這樣的世界觀!


(四)生命的樹──《少年小樹之歌》

這本書名的英文原義是:『小樹的教育』。直接點明了它在西方文化中,其實是所謂的成長小說;這類的小說是以關於成長意義的描述、以少年純真的眼光,洞悉建制的僵化社會與不合理,《少年小樹之歌》當然也不例外。

  我願意將這樣一本適合任何年齡閱讀的好書(應該是人人都該一讀)推薦給所有我心愛的人;書中洋溢著活力、敘述合理而且深具高瞻遠矚的精神。主角小樹是一位印地安小男孩,五歲時父母便雙逝,祖父母收養了他,並且開始以查拉幾族(印地安人的一種族群)的方式來教養他。一家三口面對自然,各取所需,決不貪婪,也決不濫墾土地。

  透過小樹的雙眼,全書詮釋了許多關於查拉幾族文化的事;他們所遭遇的,以及為何會有這種遭遇;在作者細心的勾勒之下,呈現出人事物的精神面,也鋪陳出大自然浩瀚的美。他同時也給讀者呈示了查拉幾族與白種人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同民族間的想法,讓我可以敞開胸襟去面對現今世上的種種問題。

  生命教育,是本書隱含其中的主題。它從敬畏大自然開始,對各種動植物在四季轉換之際所遭逢的變化,有極詳盡的刻劃──大自然是生命之源,本身亦是一種生命。因此,小樹的祖父一再叮囑他要敬畏自然;在觀察大雨、雷電、月亮、及星辰之餘,都要牢記這些現象都是大自然力量最宏偉的展現。我相信在每一個印地安人心中,認識大自然,即是他們受過最好的教育。小樹也這麼認為,祖父跟許多委人一樣:「他們效法印地安人,將自己奉獻給大自然,他們並不企圖征服或是濫用自然;而是與他們融為一體的生活。」所以他們尊重生命!從不為了娛樂而捕魚或是獵殺動物,他們若會做這些事只是為了食物。印地安人適度享用這些大自然的賜予,並隨時向天地表現虔誠的尊重和謝意。

  談到生命教育,當然也包括了死亡教育;生、死是自然界消長的現象,你我不需訝異。本書在接近結尾時,小樹經歷了無數的死亡事件:柳樹約翰、魏恩先生和爺爺奶奶先後離去;這些事情固然給小樹帶來了無窮的悲傷,但他都能勇敢的面對,記取這些長輩給予的教誨。他相信身邊一隻老狗的死亡,只不過是回到另一位老主人的身旁罷了,哀傷是多餘的。

  這樣一本植根於“愛”與“情”的佳作,述說的雖然是小樹接受生命教育的部份心路歷程;但肯定的是對大多數的讀者而言,在閱讀之後,也像經歷過了主角走過的受教過程一般,不是嗎?若要說這是一個教育,我更覺得是一種生命經驗的傳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