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5日 星期二

水經 簡媜(選自《水問》)

經首

我的愛情是一部水經,從發源的泉眼開始已然註定了流程與消逝。因而,奔流途中所遇到的驚喜之漩渦與悲哀的暗礁,都是不得不的心願。

源於寺

寺在山鄰裡,樹的顏色視窗的糊紙。一個靜止的午後,眾人不知哪裡去了,我沿窗而立,分辨蟬嘶的字義。風閒閒地吹來,我感到應該把盤著的長髮放下來讓風梳一梳,可能,,有些陽光灑了下來把髮絲的脈絡映得透亮,這些,我並不知道。
他卻看見了,他說:「我覺得不得不!」他的眼珠如流螢。我卻很清醒,勸他去發覺更美麗的女子吧!他因此在系管的頂樓癱瘓了一個星期,水的聲音開始。

去野一個海洋

「天空是藍的,飛機在太平洋上空行走,妳知道太平洋是什麼顏色?妳一定以為天藍色?錯了,翠綠的!從飛機裡往下看,太平洋的魚在妳的腳下跳來跳去……」
恐怕,我次因為這段話才動心的!到底是因他還是因為翠綠色的太平洋?我分不清楚了。何況,這些都不重要,在愛的智慧裡,我們可以看得像神一樣多,也可以像上帝一樣地寬懷。愛是無窮無盡的想像,並且單單只是想像,就可以增長情感的線條。
「翹課吧!我帶妳去看海!」
那是初夏,陽光溫和,夏天之大,大得只能容納兩個人,並且允許他們去做他們想做的事;我告別史記,那時伯夷叔齊正當餓死首楊,但是,我不想去拯救。而且,毓老師的四書應該會講到梁惠王篇第一:「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這問題問的多蠢啊!
啊!我不遠千里而去,希望結束生命的總合命題之枯思,開始嘗試心得呼吸!不管怎麼說,分析生命絕對沒有享受生命重要,是吧!那麼,帶我去野宴吧!我可以把鞋子脫下朝遠遠的地方扔棄!我可以將長裙挽起,讓腳踝被沙礫摩娑!啊!我不拒絕將袖子捲至肩頭,讓陽光吮黑手臂!也不拒絕風的搜身!如果海天無人,為什麼要拒絕裸遊?人與貝石無異的。
但,這些都是我的想像。事實上,像每一對戀的開始的情人一樣,我們乖巧、拘謹、各看各的海,禮貌地談話,如兩個半途邂逅的外國觀光客,風在耳語,海在低怒。
我卻忍不住在心裡竊笑,他的眼神洩漏了他的想像,意的好逑。
他問:「好玩嗎?」
我說:「好玩。」

水讚

為了免疫於傳達室裡阿巴桑不耐煩的呼叫,我們訂下了約的訊號。他只要掩身於魚池實驗室旁蒲葵樹下,朝二樓大叫一聲:「二O九!」我便知道他來了。這是心有靈犀的一種試探。他的聲音因為兒時的一場感冒而變得沙啞低沉,第一次,他鼓足了勇氣朝偌大的女生宿舍以全部的肺活量呼喊我的時候,我憋不住地笑夠了五分鐘才下樓去!
他問:「怎麼樣!有沒有耳嗚?」
我說(自然是說假的):「啊!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充滿『魔』力!」
他得意洋洋:「那還用說!」
我決定每天給他倒一杯水潤喉。有時是冰開水,潔亮的玻璃杯裡注入晶瑩的水,驚起杯壁的冷汗,我總是一面端著下樓一面覷看水珠裡反射出來的萬千世界,而每個世界都與我無關。我便一把抹去壁珠,將那股沁涼藏在手裡,等著去冰他的臉。
他一咕嚕喝光,完全地領受。我樂。他又作一個陶醉將死的表情:「好.好.喝──」
「那麼誇張!只不過是水!」
「杯子怎麼辦?」他問。
「你喝的杯,揣你口袋呀!」
他試了試,六百西西的大玻璃杯怎擱得下?他梭巡四周,說:「藏在七裏香花叢下,好不好?」
我點頭。
他小心地用花枝虛掩,退後審看妥不妥?
我緊張地說:「會不會被偷走?」被偷了,便找不到這麼又大又漂亮的杯子合他的胃口,事態嚴重。
他覺得有理,取出來,大傷腦筋。
「啊!這個地方不錯!」他大跨步走去。原來是實驗室牆壁上一個廢棄的電線盒子,銹得很,應該沒有人會去動它。他小心地把杯子藏進去,一手的銹疤。好了,終於有一個屬於我們的藏杯的地方了。
下次,給他沖一大杯濃濃白白的牛奶,他喝得一嘴的白圈,且喝光,我又樂。 他說:「哇!妳泡的牛奶不是蓋的!甜淡剛好。」
「那還用說嗎!」我真驕傲。
把杯子藏好,出去玩。晚上回來,他撈出杯子,一驚:「嚇!長了螞蟻!」
我大笑,螞蟻愛甜,怎怪它們?他用的甩了甩,把杯子還給我,仍有幾隻不肯出來。
我一面上樓一面覷著杯裡的螞蟻,心想:好貪心的螞蟻,竟想扛走我們的杯!

浣衣

他好幾次在體育課或農場實習之後來看我,衣服有點髒。其實不髒,只是我眼尖。我忍不住了,便說:「你把衣服脫下來,我洗。」
當然他不肯,他說這手是用來唸書寫文章的,怎可糟蹋?我不管,兀自廝纏,騙得一袋衣服一定要洗,唸書沒有洗衣重要。
衝上樓去,提著水桶、臉盆、洗衣粉便往水槽去。偌大的盥洗室沒個人影,這正好赦去我的羞與怯!但,這倒難了,我自己的衣服與他的衣服能一起浸泡著洗嗎?衣服雖是無言語的布,不分男女,可是,我怎麼心裡老擔掛著,彷彿它們歷歷有目,授受不親。合著洗嘛,倒像是肌膚之親了,平白冤了自己。分著洗,那又未免好笑,這種種無中生有的想像與衣衫布裙何干?
我看盥洗鏡中的自己,一臉的紅,袖子捲得老高,挽起的髮因用勁兒掉了鬢絲,遮了眼梢眉峰,羞還是羞的!
合著洗或分著洗?
不管了!就合著吧!反正天不會塌下來。我扭開水龍頭,嘩啦啦注了滿桶的水,打起滿桶的肥皂泡,將他的與我的一咕嚕統統浸下去!天若塌下來,叫他去擋!
啊!我又心驚!心裡小鹿撞得蹄亂!原來,夫妻的感情就是這樣!



兩個人都好強,天生的剛硬。一談起問題,便由討論轉為爭論。兩個人都驕傲,天生的唯我獨尊,不肯認錯。吵!吵到三更半夜,宿舍要關門了,我說:「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便各自散去,連再見也不肯說。
一旦離去,心裡就軟了,責備自己不該如此跋扈!其實自己理虧的。那來那麼多氣燄?這麼一想,便決定第二天道歉,而帶著愧疚的心腸,深夜走了兩條街,去為他買一束花,明天他生日,每一朵上面要用小卡片綴著。啊!他一輩子再也不會像這次生日一樣,收到這麼多的卡片!
後來問他,那天吵完後上那兒去了?他說他漫走於舟山路,發現夜很美,心想有一天要帶我去散步。原來,彼此都在心裡後悔。用行為贖罪。

卷終

閒閒地對坐。開始又被生之疑團所困,活著,便註定要一而再反芻這命題。愛,只是實踐,絕非最高原則。我重新被理智撅住,接受盤問、鞭笞!不!我無法在愛情之中獲得對自我生命的肯定,若果花一世的時間將自己關在堡壘裡只經營兩個人的食衣住行喜怒哀樂,我必有悔!然而,我又渴望繼續深掘我未獻出的愛。
我變成一個流亡者,無止境的追尋,無止境的失望!胸中那一塊深奧的壘石碰然肅立!流出了淚,為什麼總抓不住那團疑雲?生,這麼辛苦?
他問:「怎麼了?」
我搖搖頭,無法啟口……。「山之音」裡面,六十三歲的信吾在黑夜裡聽到遙遠的,來自地嘯的深沉內力,他不也是開始寒顫,開始恐懼:難道不是預告死期已屆嗎?而他終於只能獨自鑽進被窩,卻不能把六十三歲的妻子叫起來,告訴他聽到山音的「恐懼」……..。啊!難道每個人都註定有一方深奧的孤寂,誰也無法觸及嗎?
他又問:「怎麼了?」
「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想哭!」
他悶悶地看我,開始不語。我的意志開始後退,離他遠了。卻又掙扎的向前,想告訴他,現在心裡的難受,他或許能寬慰我,可是,語言是這麼粗糙的東西,什麼都化作廢塵!
他說:「也許,我們都應該冷靜地想一想彼此不適合的問題……」
我的心驚痛!那最內在的痛楚被觸及了,共同的語言已用磬,同行卻逐漸分道揚鑣…..!我們都在作無謂的追尋嗎?都在演算無解嗎?我想尋覓他的懷抱投靠,放棄所有的沉思與提問只做一個凡者,而內在的意志卻那麼陽剛,舉起思的劈刀斬退所有軟弱的依附,把自己還給大荒。
也許,只是因為疲憊了,我竟然同意他:「是!」
水,流出卷終之頁,還給大海。

2 則留言:

  1. 謝謝你的文章.
    你的部落格很雅緻,很讓人喜歡!

    回覆刪除
  2. 謝謝你分享的文章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