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中國古典詩詞虛實相生之美--宗白華


中國古典詩詞虛實相生之美

宗白華 ( 選自《文藝美學》。題目為編者所加 )


虛實結合這一創造意境的藝術手法,在詩人杜甫手中,得到充分的運用,收到了以少見多,以小見大,化虛為實,化實為虛的意境美的效果。

杜甫的《月夜》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何日倚虛幌,雙照淚痕乾。

妙就妙在詩人不寫戰亂中自己如何思鄉,而說家人怎樣想念自己。化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抽象的情感(思念妻子)附麗於具體的形象(對月懷人)畫面上,令讀者馳騁想像於虛實之間,從詩人對妻子念之深去推想妻子對丈夫思之切。再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憂端齊終南,洞不可掇。」把無形無象心理之「憂」,進行感情物化,說自己的憂愁堆積如同終南山一樣高,像無邊的茫茫大水那樣無法收拾,化虛為實。「寫一代之事」的巨構《北征》︰「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綴才過膝……」這裡,詩人沒有寫戰亂帶來的災難,沒有寫自己的深悲,只寫愛子的飢色,寫他們啼哭、垢膩等戰亂的災難,詩人內心的悲痛卻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的這兩句詩是人們非常熟悉的。兩句詩將截然不同的兩個畫面擺到一塊,不僅互相映襯頓增魅力,而且從字面上呈現出第三個畫面的意義︰朱門內外僅一牆之隔,卻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世界,這是一個不合理的社會!這裡,形象的直接性提供了聯想的線索,發人深思︰荒野上那凍死的窮人的骸骨,是「朱門」敲骨吸髓的剝削所致;朱門的酒池肉林,是「損不足以奉有餘」的社會制度所造成的。這些情理,在作品裡並沒有從字面上說出來,但讀者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歷與審美感受去補充和豐富詩的想像,就深刻地感受到了。杜集中這類剔骨析肌地洞穿社會病根的詩句還有︰「富家廚肉臭,戰地骸骨白」(《驅豎子摘倉耳》);「甲第紛紛厭梁肉」(《壯遊》);「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麗人行》);「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等。這不是詩人對現實簡單的感受和回應,而是詩人取境的審美把握中感情濃縮的表現,是融合真、善的審美評價。可見對社會的本質揭示得越深刻,概括的程度越高,作品的境界越高、大、深,其美學價值也就越大。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這首杜甫的名詩《春望》,創造了一個獨特的境界,自成意境。詩中寫景、抒情結合得很完美,真正是情景交融。但是,詩裡出現的不只是情和景,而且還有事和人。寫景、狀物、敘事、繪人,各種元素綜合為一個獨立天地,恰好完美地表達詩人的思想和感情。在這由景、物、事、人等結合而成的「境」,和詩人所要表達之「意」,完美地融為渾然整體。蘊含著詩人對於國破家亡無限悲痛憂怨之情、憂國思家之意。有限之境,無窮之意,完美結合,融合無垠,這就成了意境。前人曾云︰「古人為詩,貴於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舉出的典型例證就是這首《春望》。「”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見司馬光《續詩話》)。詩人的不盡之意,正是在這有限之境表現出來,意深藏在境中,使人思而後才能得之。



而唐代大詩人李白也善於在自己的詩篇中以虛實相生的手法創造一種獨特的境界。我們僅以他的一首小詩為例,看詩人是怎樣透過二十八個字也有虛有實,以實帶虛、以虛喻實創造意境的。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這首詩是李白天寶十四載(西元775年)遊覽安徽涇縣桃花潭後臨別贈友之作。當詩人登舟欲行之際,「忽聞岸上踏歌聲」。妙就妙在未見其人而先聞其聲,以歌聲代人,以虛寓實,而虛實相生。詩人輕舟待發,而送行者踏歌相送(一邊唱,一邊用腳頓地打拍子),「忽聞」表明這踏歌相送對詩人來說實出意外,而就詩來說,也是絕巧的意外之筆,使詩承首句鋪敘之後陡起一筆。不僅使此景、此歌、此情猶如耳目,其人物情狀呼之欲出,豐富了詩境的視聽(時空)感,並顯出情感心曲的回流。沒有以虛寓實是難以臻此妙境的。


「桃花潭水深千尺」非一般淺潭小流可比,然而,千尺之深的潭水比起汪倫那種誠摯、樸素之情來,是遠遠「不及」的,而汪倫所「送我情」到底有多深,詩人留下了大片空白(虛),任人情思去度量,去馳騁。汪倫情意之深,豁然於人眼目之中,讓人回味良久。後二句這種觸物感興、即興象徵以豐富詩的意蘊境界之法看似平易,道的眼前景,寫的意中情,然而卻是非扛鼎之筆所難以道出。李白詩之不同凡響,就在於他那「妙境只在一轉換間」(見沈德潛《唐詩別裁》),而「不及」二字是其關鍵。這種托物即興,以物象徵,化抽象的情誼(虛)為具象的形象(實),將難以丈量的無形情愫借用「眼前景」加以比較度量,這一「轉換」使詩別開生面,空靈有趣,餘味涵包,新穎警人。


全詩僅二十八字,卻首以「忽聞」為一波折,使歌聲以及送行人之姿猶如耳目之前;再以「不及」為另一波折,李白運用虛實相生的手法,使人透過形象潭水千尺去體味到詩人與歌者之間的情誼。使詩的畫面有動有靜,跳躍轉換,靈動自然;情感曲線有起有伏,將詩人的若明若暗、瞬息轉換的情感形象展現出來,而為人們所激賞。


透過上述詩篇的分析,可以看到詩歌藝術的意境往往與「虛實」關係緊密。唐代劉禹錫說「境生於象外」(見《董氏式陵‧集記》),指出藝術意境所具有的「象」(實)與「境」(虛)的兩個不同層次,通過「象」這一直接呈現在欣賞者面前的外部形象去傳達「境」這一象外之旨,從而充分調動欣賞者的想像力,由實入虛、由虛悟實,從而形成一個具有意中之境,「飛動之趣」的藝術空間。



【作者】
宗白華(1897—1986),中國現代美學家。江蘇常熟人。主要著作有《美學散步》,譯有康德的《判斷力批判》。

【如是我思】(任選一題提出意見)

一、本文藉由李杜之詩,印證詩歌藝術以小寓大、虛實相生的審美意趣。請你嘗試以另一首熟悉的詩詞作品,分析其中的虛實筆法。(可參考文中幾首詩歌的賞析方式)

二、文中在分析杜詩時,提到「是詩人取境的審美把握中感情濃縮的表現,是融合真、善的審美評價。可見對社會的本質揭示得越深刻,概括的程度越高,作品的境界越高、大、深,其美學價值也就越大。」你認同這段話嗎?你認為詩歌最美、最動人的價值在哪裡?在你閱讀詩文時,是否曾有過美好經驗、或會心之處?

三、我們在閱讀詩文時,經常提及「意象」概念,如文中所言:意(境)是「虛」、象是「實」,二者層次不同,「通過"象"這一直接呈現在欣賞者面前的外部形象去傳達"境"(意)這一象外之旨,從而充分調動欣賞者的想像力,由實入虛、由虛悟實,從而形成一個具有意中之境,"飛動之趣"的藝術空間。」這便是所謂言外之意、絃外之音。請你說說下列詩句的意象為何?
(1)蘆花深澤靜垂綸,月夕煙朝幾十春。自說孤舟寒水畔,不曾逢著獨醒人。
(杜牧‧贈漁父)
(2)山抹微雲,天黏衰草,畫角聲斷譙門。(秦觀‧滿庭芳)
(3)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韋應物‧滁州西澗)

2007年1月30日 星期二

孤獨的房間--鍾文音


孤獨的房間‧鍾文音 (選文二篇)

我的紐約青春饗宴

人為什麼要去想念一個遙遠的地方呢?

或者該說根本不是想念,是忘不了,是被寄生在體內了。

紐約自一九九五年開始就寄生在我的體內,今年恰恰十年。有時我懷疑我想念紐約根本是為了想念那個一九九五年份的經典情人,紐約是我生命的經典地標,也是我愛情的地標。

在此方的台北想念他方的紐約根本就是自討苦吃,聞不到吃不到摸不到,只有記憶的相思擾人清眠。但說不想卻老想它,可見紐約於我的魅力。   

或許在台北常活得太沒有層次了,蒼白且時而單調的日子不免就會把神智牽引到紐約。若是生活在紐約,那麼天氣好的晨光,從西城七十幾街穿越百老匯大道到中央公園散步、靜坐,這樣就足以安我昨夜擾亂的魂魄。

然後向路邊的摩洛哥小販買個五十分錢的夾奶油起司貝果,和五十分錢的小杯美式咖啡,如此拎著早餐走進五十七街的學生藝術聯盟畫室,看著紐約同學都已各自在畫布就定位,模特兒也來了,褪下衣裳任班長調整姿勢,我的目光焚燒著眼前的人體模特兒,她的形體在我的手中變形,我畫她的靈魂。

上午,在台北遙想紐約早餐,最懷念剛出爐的貝果的便宜與可口,我幾乎是百吃不厭,日日換一種口味,從原味吃到什錦,簡直是普羅女郎的廉價天堂。

傍晚時光,通常離開畫室後去逛街,或逛書店畫廊美術館。紐約櫥窗是一則則時尚故事,給我免費的美的課程。紐約上城與下城承載兩個迥異的人種,從富豪的奢靡到第三世界的貧窮移民者,皆是我注目的對象。紐約藏污納垢,龍蛇混雜,卻是我喜歡的層次。在台北的此方,大量中產階級蒼白的西裝與保守的價值觀常讓我無法呼吸,於是我就會禁不住地懷念起紐約街頭多層次的隨性與邂逅。

我喜愛蘇活區倉庫改建的工廠,現在我更喜歡翠貝卡區。在台北的擁擠空間,誰會不眷戀紐約那擁有高聳天花板的畫室。做為藝術家當然要活在紐約寬廣的天空才覺得過癮自在,慾望也才有開花結果的可能。然而或許你會問,既然這樣,那我為何不在紐約繼續生活?

「若是擺開謀生因素的話,我想最主要的是,我是受母土召喚的寫作者,假設我不是作家,不是一個用中文的寫作者,不是一個對故土念茲在茲的寫作者的話,那麼或許我會考慮留在他鄉吧。」我常這麼回答。

在台北開車或搭捷運,卻想著紐約地鐵,七號車充滿東方的移民臉孔,被紐約客稱為「東方快車」。紐約捷運,大熔爐的小縮影,班尼頓服飾廣告般的聯合國臉孔隨著高速列車滑過滑過,閱讀臉譜成了我每天的功課,就像念咒語一般地發生在我的心裡。

然而在台北搭捷運要是一直盯著人看可能遭白眼一頓,台北車廂臉孔幾乎都在和睡神打交道,疲倦的臉孔,寫滿一座城市的勞累與傷痕。台北容易讓人失去熱情,因為傷痕暗藏在心,不像紐約客可隨時宣洩,他們的宣洩可不是大幹一頓,而是以藝術以美食以時尚來作為一種熱情的出口,人人都可以展現自己慾望的城市,於是傷痕也就有了彌合的縫隙,即使不久又會被新的事物撕開舊痕,但就生活在紐約的人而言,那不成問題,因為傷痕本是體驗生活的附屬品,他們深切知道要探慾望的底層就會被荊棘刮傷,生活的實相是一頂戴著荊棘的桂冠。而台北的生活實相是荊棘處處,但終點不一定有一頂桂冠讓你戴。

我懷念紐約,雖然我也常咒罵它。它是一座離開時會特別想念的城市,也許因為它有招人魂魄的魅力。

我花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和紐約建立起有如「小王子」和玫瑰花的馴養關係。紐約曾讓我流淚,而小王子說,當一個人要被馴養時,他就要接受流淚的可能。馴養的過程,充滿各式各樣的情緒,生活在紐約,這城市讓你深度地和慾望交融,也深度地讓你照見自己的無能與寂寞,紐約讓你高潮,也讓你低潮。它情緒不穩,它有時急躁如十秒的廣告片不斷劃過你的眼睛,或者它高速碾過你的身體你的感情,直到你成了碎片。

但奇異的是在這樣的血肉模糊裡,卻有一種不曾有過的歡愉與哀愁快感。

我不喜歡在台北走路,躲閃摩托車之外,路邊也無太多奇特的景觀或美麗櫥窗可供我一路把賞。我在紐約卻最喜歡徒步,除了享受他人目光的禮讚外,也很享受紐約的各種節奏,快快快,慢慢慢,你可以做你自己,紐約這座表面像是洪水猛獸的城市,到了夜裡卻如紅磨坊的豔麗女郎,想要派對那可參加不完,想要看戲看電影聽音樂,節目單是長長一串,然而想要孤獨,這城市也可以回饋你絕對的冷漠。

啊,紐約,善變的情人,你的形影已離我遠去,你的哀歡卻和我在台北同步呼吸,你太複雜了,你不像托斯卡尼或是普羅旺斯可以讓人高枕無憂,你無法讓我隨當地人做一個放逐天涯的閒逸旅人,因為在你的懷裡必須和你通體交融才能和你哀歡與共。在紐約百態,看見更多慾望的自己。

紐約,你像是總不卸妝的情人,戴著各種面具來到我台北的枕畔,我常常認不出你,你的面目變化多端。但不變的是你的慾望,重重的慾望是一面鏡子,照出了每一個來到你面前的人。

我曾經在你面前無所遁形,年輕時又常情不自禁。

然而若是年華老去才去紐約,那肯定要大大失望。漸漸地,我心也老了,於是我退逐到我的台北,我在我的故里遙想你。紐約,一九九五年份的舊情人,一再和我藕斷絲連且舊情復燃的老情人。

即使我後來屢屢生活在更遠更遠的他方,我都無法遺忘你。

治不好的眠眩感

紐約常讓我發高燒,一種城市病,永遠有治不好的眠眩感。

許是它高樓切下的陰影過於幽黯,許是它慾望生出的縐褶過於繁複,許是一個人走在此地容易失去座標而任身漂流以致於眠眩不已……。

常常,再回紐約,我就又老了。這城市一直是屬於新一代的,一直是屬於各國子民所共同認養的。

很多年前初抵紐約,遊走時代廣場,某男衝著我喊「西貢小姐!」當時聽了在心頭笑著。頓時感到紐約很像自己,身分不明,撲朔迷離。「非典型」的我就像你所不知道的紐約,紐約看似暴露,其實紐約更多是隱藏。隱藏在這顆「大蘋果」核心下的蟲蠅斑斑。蟲蠅以慾望為名,專門啃噬肉身的神經。我對紐約為何叫做大蘋果從無興趣知悉,但我對於躲藏在果肉核心的蟲卻一再剝見,長時間浪蕩紐約,久了自己也成了那條看不見的蟲。

就像非典型紐約絕對比典型紐約更值得流連,然而非典型也很容易久了成典型,蘇活區是一例。就像邊緣外的百老匯有朝一日也會成為熱門的百老匯,在艾斯特劇場演了數年的「藍人」也是一例。時代廣場亦然,曾經毒梟妓女躲藏的暗巷深處、馬丁.史柯西斯電影裡的晦暗與慾望幢幢的時代廣場,於今已經被整肅成巨大無聊的觀光商業城。就像蘇活區的古根漢美術館兩年前竟改成了普拉達的服飾旗艦店,商業進駐讓各種隱藏的生活角落的趣味不斷消失。

我所流連的聖馬可廣場及東村和沿哈得遜河一帶則還有浪遊的樂趣,隱藏暗巷的小店與各種人樣都還堪玩味。興起的雀兒喜,原是荒涼倉庫工廠,川久保玲進駐,畫廊進駐,又成了典型的商業區,觀之可惜。

是啊,嬉皮大了也會變雅痞,波西米亞老了也會變布爾喬亞。城市提供人們一種生活的變化,與一種對身分攀爬的慾望。

也許只有唐人街數百年來一直處於不變,角落還是角落,暗巷還是暗巷,潮濕還是潮濕。

對我而言,紐約的好玩在於暗巷有更暗的暗巷,黑夜有更深的黑夜,角落有更曲折的角落,邊緣有更邊緣的邊緣……。

遊走城市各個角落,需索一種看不見卻又明目張膽的姿態。

在紐約沒有姿態,就沒有感官。

紐約,入夜,宛如是下了後台的豔舞女郎,個體常常又快樂又惆悵。在角落裡的營生感是紐約最真實的部分,因為人人都是異鄉人,眾多幽微的角落是最好的隱藏與療傷處。

看不見的紐約,比看得見的紐約更叫我相思。


【作家身影】點入以下網址,你可看見她、聽見她:

【作者】
鍾文音,淡江大學大傳系畢業。1995年曾赴笈紐約學生藝術聯盟習畫兩年。被喻為九○年代後期崛起的優秀小說家,兼以散文之筆寫家族、寫旅行、寫島嶼,多次囊括各種獎項。攝影為其另一項專長,現專事寫作和繪畫創作。著有短篇小說集《一天兩個人》、《過去》,長篇小說《女島紀行》、《愛別離》等,散文集《寫給你的日記》、《昨日重現》、《中途情書》等,my journal系列《遠逝的芳香──我的玻里尼西亞群島高更旅程紀行》、《奢華的時光──我的上海華麗與蒼涼紀行》、《情人的城市──我和莒哈絲、卡蜜兒、西蒙波娃的巴黎對話》,繪本書《裝著心的行李》。

吳三連獎評語謂鍾文音散文創作:「題材非常多樣,其旅行書寫並非僅止於表象的記實,更加之以敏銳的感覺、虛靈的想像與深沈的反思。土地、家族、性別、情慾、異文化、生命的安頓,是她關懷的側重面以及觀想的立足點。因此,其散文能透入紛雜的表象,而蘊蓄感思的深度,總體呈現多變卻不失統整的格調。」鍾文音不斷書寫,懷著巫師般的心情,從文字的儀式中獲得能量。

【賞析】
「孤獨的房間,是我心靈的明室,閃爍夜的微火,照亮我的旅夢。」
冬日的慾望之都,姿態依舊。十年後,初抵新大陸的青春不再,藝術生命曾有的靈光時刻卻成永恆。重返故地,鍾文音凝視過往,循藝術家與詩人的足跡看見自我創作的鄉愁…… 鍾文音筆下、鏡頭下的冬日紐約,沒有浮華的節慶氣氛,孤獨如影隨形。孤獨是創作必需的處境。

在書中,她藉安娜.梅迪耶塔寫紐約,藉著紐約來寫自己。古巴裔藝術家梅迪耶塔顛沛的經歷,與大膽而意象濃烈的身體∕地景藝術作品,映出開放的、流動的、異質所融合的藝術家的紐約。作者將之對照以沉靜如恆的詩鄉安賀斯特(Amherst),對照以終生甚少旅外的詩人艾蜜莉.狄金生,對照以詩性中的內斂、澄澈及棲止於真理的純粹。藝術的本質在此透過兩座城市、兩位藝術家及作品相對話,同時也是作者在自我創作上的詰問深思。

【如是我思】(任選一題提出意見)


一、紐約,一個遙遠異鄉、一個慾望城市,作者卻說它有「招魂的魅力」,即使遠離,仍無法遺忘。究竟,紐約最吸引作者之處是什麼?


二、文中有若干段落,將紐約與台北做比較,請你也說說你的台北印象。


三、你是否也有一個魂牽夢繫的地方?或是一個憧憬嚮往的遠方?


  
  

2007年1月29日 星期一

你問,淡水河有多長--劉還月



你問,淡水河有多長?
劉還月

源頭

你問,淡水河有幾個源頭?

彷彿,這也是許多人的渴望:尋得了源頭,必將尋得活水?

知名的翡翠水庫,不正是大台北千千萬萬人生命之源的主宰者?而她,不過是這條豐富之河的一個源頭而已!這個披著神秘面紗的水庫,卻也是許多人的遺憾。然而,多數人只是遺憾一直不肯開放郊遊,少有人會因為不能指出她確實的位置感到遺憾,最多,只能含糊說是沿著北宜公路一直前進……

沿著北宜公路入山的,其實是北勢溪。這條河發源於雙溪鄉破子寮,竿蓁坑,一路下來,截收了石蹧溪、 魚堀溪、金瓜寮溪的水,在坪林匯為大宗,然後義無反顧地投身浩大的水庫中,成為台北人永遠不能分捨的生命泉源。

印象中的坪林以及石碇,彷彿只有山丘的遼闊與群樹的氣息,幾百年前,做為泰雅族人最佳獵場的舊蹟以及清中葉以降,漢人艱辛開墾的血汗,彷彿全都沉埋在幽幽的集水區中;僅餘清嘉慶年間,福建人柯朝將武夷茶種帶到 魚坑種植的傳說,繁衍成全台知名的文山包種茶,任何時候,提供給需要的人們芬芳和美味。

和北勢溪在新店龜山村交匯,共同化身成新店溪的另一條河,名叫南勢溪,向來就是泰雅族人最堅貞的守護者。發源自烏來與宜蘭縣員山、大同交界地帶的南勢溪,一路流過東勿山、福山,吸納了軋孔溪、山車廣溪、大羅蘭溪、馬岸溪的水,過下盆、屯路、娃娃谷、信賢,在烏來又和桶後溪匯流,就像堅實的雙臂,環抱著遼闊的雪山山脈北端,護衛著泰雅族人的獵場與家園。

出了烏來,迎面而來的是各是各樣的休憩遊樂區,清流園、紅河谷、情人谷……幾十年來截收了無數都會男女寂寞的青春歲月,如今,曾經有過的歡笑只餘些許惆悵,不經意留下的垃圾也許仍沉埋在新店溪直潭水壩底層,做為水壩優氧化的觸媒,或者滋生出無盡的大腸菌。關於這河,如果要找尋更壯闊的身世,就只有大漢溪了。

是因為她泰半的流域都在桃園縣境?或者沿河城鎮的退色?大漢溪的故事,總是不能和淡水河幾世的風華,甚至汙河的悲嘆,有著一點點的牽連。想來,我們真是不了解這條河!咖啡店裡高談闊論的文化關懷,拼湊出的印象,也許還能提及三角湧、大嵙崁,更多的一點也只有石門水庫,至於水庫上游那彎彎曲曲的身世,卻是全然的空白。

方志上記載她的形貌:「其源出於大霸尖山,會咬狗寮尖山,西流過祐武乃山,西北至三坑仔,繞觀音亭北至茅草山,過秀才潭西北為石頭溪。又東過鳶山,南會三角湧溪、橫溪,南東過獅頭潭至大安山,北至沙崙會石頭溪,西北至新莊,會海山小龜崙溪。北冬至艋舺,南會內湖、青潭溪。東至大隆同,東北過番仔溝,會峰仔峙溪。北至關渡,計百里許。」〈陳培桂《淡水廳誌》〉百年之後,大霸尖山的北側,依舊可尋得這個悠遠故事的起始。

遙遠的河,有著千面容顏,在二、三千公尺的高山上,用雨水氳露,點點滴低能聚合的原始。城市來的旅遊者,只能到淺山的人工遊樂區,喧嘩鬧笑以為娛樂──太多的人從來不曾體恤過高山的呼吸、森林的脈動或者風的氣息,更難以想像,一條河的誕生是那般安靜、不著痕跡,也許用心,你可以傾聽到河的胎動,卻絕不是洶湧的水聲,甚至潺潺的流水都不是──只是生命的感覺與存在的莊嚴。

不管是塔克金溪或者薩克亞金溪,同樣都為大漢溪的悠遠流長付出最初的努力,她們匯水合流,匯流成溪,一支一脈都不放過,一路帶領下放到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地界,才交給泰岡溪和白石溪,並在秀巒溫泉會合。秀巒,總該有人知道這名字吧?許多記者、報導工作者都曾描繪過這個部落,他們用文字或者圖片寫部落的歷史、文化的變遷,紀錄泰雅族人的生活、經濟與教育……卻沒有讓我們更多幾分認識這個部落,最多的只是面對奇風異俗的好奇,甚至是大漢沙文主義下的偏執認知。

下了秀巒,河有了新的名字,叫玉峰溪,這段因烏來山南境部落而名的溪流,也許少有人注意過她的名字和身影,她卻給了自己十足的肯定,一路吸納了石磊溪、泰平溪、抬耀溪、爺享溪以及其他許許多多不知名的溪河,直到和三光溪合流,才完成百溪匯巨流的任務,成就了此後一路往北的大漢溪。

終於是這條壯闊的河了,幾百以至幾千年來,她永遠謙卑的累積,然後流出壯闊的氣勢,現代人就是利用它的豐盈和充沛,在二坪附近築大壩蓄水,建成石門水庫。一九六一年,雄壩於阿姆坪峽谷的亞洲第一水庫,一憑著傲人的本錢,展現出多方面的姿采:供水、灌溉、游湖、垂釣、度假……甚至每每颱風肆虐,引發氣勢磅礡的洩洪,都是許多人爭相一賭的美景。如今,水庫是老了,風景也老了,唯一不老的是大漢溪豐沛的水源。

大漢溪舊稱大嵙崁溪,因大溪的古名而來。原為凱達加蘭族Takoham社社名,漢人初稱大姑陷,後認為陷字不吉利,改叫大姑崁;原本沒沒無聞,毫不起眼的偏遠山村,清咸豐元年(西元一八五一年),因林本源家族避接連不斷的彰泉械鬥,轉而入墾山區,在大姑崁建立石城,設置墾所,帶動了這個山城往後百年的繁榮。

流過大嵙崁,大漢溪才算進了大台北地區,一路下來的幾個城鎮,也都擁有各領風騷的歲月,然而,歷史的輝煌卻不堪現代文明的侵蝕,砂石的嚴重盜採,養豬戶、工廠、住家等日夜排放不停的污水,加上堆放了二時幾年的垃圾,都是肇使淡水河死亡的元兇。

從三峽、樹林、新莊而致板橋,大漢溪如同新店一般,毫不遲疑地全部投注給了淡水河,成就了這條滄桑之河最耀眼、最繁盛的一段。只是,如果淡水河僅止於此,必然不夠精采,造物者在最後的一段,讓基隆河也加入這個舞台,共同承受所有的的興衰與榮辱。

歷史上的基隆河,都從關渡寫起,清康熙三十六年〈西元一六九七年〉,郁永來臺採硫,千辛萬苦的從府城走陸路或水路抵達淡水,在換小船溯溪而入,看到的卻是:「前望兩山夾峙處,曰甘答門,水道甚溢,入門,水忽廣,患為大湖,渺無涯……..」〈《裨海記遊》〉

幾百年後,兩山夾峙的甘答門已不復見,仍堅持守在河口的,僅有香火不斷的關渡宮,渺渺無涯的大湖更杳然無存,浮起的平原卻成為財團和都市計畫人員的腳立場。至於郁永河入山採硫的事蹟,換成現代版本,甚至都是老調牙的商賈入溫柔鄉尋春的故事。

失去現場的歷史容易塵封,失去舞台的景物更容易衰老,從北投社、八芝蘭、大隆同、劍潭、錫口、水返腳、暖暖、四角亭以至於瑞芳,在時間的河中,或有令人動容的傳說,或曾打造過耀眼的世代,基隆河的帆影可以從關渡,一路到溯到瑞芳?勝制,築橋工人在河中尋得閃閃金砂的傳奇,應對在現今水色黑濁的河域,簡直成了一則天方夜譚。

當然,基隆河並不是從瑞芳開始,再上溯還有出名的九彎河,九彎並非河名,而是指河道的彎曲。彎彎曲曲地過了侯硐、三貂嶺,許許多多的小支流開始出現,像在宣說河的源頭就在前面。

繞了一大圈子的基隆河,就發源在平溪和石碇的交界處,最令人驚奇的是,無論是河的源頭,或者其他諸多的支脈,發源之處都僅高海拔三、四百公尺,這麼淺的山,竟能孕育出如此豐盈的河!想來,那些有名或無名的小溪,才是成就這條水系最重要的幕後英雄。

淡水河也許有無數個源頭,最重要的那一個,其實只存在我們心中。


長度

你問,淡水河到底有多長?

河有多長,彷彿就牽動著感情有多長,河有多長,似乎也注定夢想有多長?

十七世紀初葉,西班牙人在虎尾登陸,築羅岷古城,沿著河征服一個個平埔族人的部落,無非是把據台為王的夢想延長,延伸到又深又遠的土地中……

然後是漢人,郁永河的初旅,雖然只為採硫,卻開啟了這世界與外對話的管道,「武勞灣、大浪 等處,地廣土沃,可容萬夫之耕。」〈余文儀《續修台灣府誌》〉果然吸引無數羅漢腳,在河的西岸,闢建自己的家園。許多拓墾的故事,總是被神話為開天闢地的英雄志業,對原地的主人,卻是最赤裸裸的掠奪與侵占:「內地人民,輸課田地,皆得永為己業而世守之;各番社自本朝開疆以來,每年既有餘餉輸將,則該社尺土均屬番產,或藝雜籽,或資放牧,或留充鹿場,應任其自為營業。且各社毗連,各有界址,是番與番不容相越,豈容外來人民侵占?」〈陳璸《陳清瑞公文選》〉

沒錯,漢人沿著長長的河岸,構築起長長的夢想,正是為侵奪平埔族人的家園而來。歷史不會為弱勢講話,平原上的主人只得退出盆地,終至不知所終。

清康熙四十八年〈西元一七0九年〉,由戴天樞、陳憲伯、瀨永和、陳逄春、陳天章等人所組成的陳賴章墾號,請准開墾台北盆地,著名的〈大佳臘墾荒告示〉清楚的說明墾境:「…上淡水大佳臘地方,有荒埔ㄧ所,東至雷厘、秀朗,西至八里分、干脰外,南至興直山腳內,北至大浪溝,四至並無妨礙民番地界…」。這個最早見諸文獻的大規模墾荒行動,涵蓋的範圍北啟大龍峒的基隆河判,南至板橋南邊的丘陵地帶,東抵秀朗ㄧ帶,西達八里、關渡,正是淡水河流域最精華、最肥沃的地段。

此後的幾百年,漢人一直把這短短二、三十公里的河域,當做最主要的舞台。舊稱武勞灣的新莊,清乾隆中葉,便在這舞臺獨領風騷一甲子,「巨舟輻輳,商賈聚集,商況之盛,號稱北部ㄧ大街市,被列為當時淡聽八大街之一,一度曾為台北盆地內的中心都市。」〈洪敏麟《台灣舊地名之沿革》〉,因河而興的新莊,最後也無法擺脫因河而衰的命運,清嘉慶以降,河道的再三擺動及泥沙淺淤,新莊再怎麼不情願,也得把台北第一街市的地位,拱手讓給艋舺。

埋藏有太多老台北人共同記憶的艋舺,埋藏有更多淡水河的繁景。北郊、泉郊、廈郊的興起,往來中國福州、泉州或者廈門的輪船,直接載來了一船船的財富,「第一好張德寶,第二好黃仔祿嫂…」的諺語,大厝口黃宅夜夜光的隕石傳奇,凹斗仔街的風月情事,甚至日治時代的萬華遊廓……都市「一府二路三艋舺」最忠實的見證者。

繁華往往也最容易引來災禍,咸豐三年〈西元一八五三年〉,頂、下焦仁為了商業的利益兵戎相向,惠安、南安和晉江出身的頂郊人,順利逐走下郊的同安人,沒想到也把商機驅逐到大稻埕。

新莊、艋舺遊盛而衰的故事,換到大稻埕的舞台,並沒有改變戲碼。比較特殊的是,茶葉在這個河港,扮演過重要的角色,相傳至今,亭仔腳撿茶的婦人圖像,仍繼續訴說茶和大稻埕密不可分的關係。當初隨著同安人逃到這片荒埔之地的霞海城隍,成了鄉土民遙念唱的主角:「也有弄龍也有弄獅……啊!北部最出名的台北迎城隍

歲月流變,大稻埕早非舊貌,曾經叱吒風雲的郊商洋行褪了色,鱗比櫛次的老街,販賣的是南北會急的乾、濕貨;新近,雖有來自中國各地的土產,卻是透過別的港口轉運而來。淡水河更易千般容,整建過的大稻埕碼頭,只能對開到淡水的交通船,無論從哪裡來的旅客,都得摀住鼻口,以阻隔陣陣漂浮的臭味。

每個人都只是急著想逃離這條河,有幾個人真正關心,這條長達一百六十公里的大河,仍然存活著的,到底還有多長?
所有的數字,其實都無法說明她的長度!淡水河真正的長度,端看我們還有幾分疼惜?
─選自《中華日報》副刊〈1993、9、10〉



【作者】
劉還月,男,台灣省新竹縣人,本名劉魏銘。民國四十七年生,曾任自立晚報生活版主編、自立副刊「攝影‧民俗」月報的策劃,後辭去了所有固定的工作,專是台灣民俗田野調查工作。現為協和藝術文化基金會總幹事、臺原出版社總編輯。近年致力於民俗的整理、研究及報導。劉還月認為報導文學必須真實地去採訪,並深入地了解,始能下筆。對於當時的文學、出版、攝影的諸多弊病,提出懇切、中肯的批評。


【賞析】
這是一篇知性散文,有歷史、文化、社會、地理的深層探索,並具有報導性質的認「真」性格。文分兩大節,首節「源頭」探討地理的淡水河,是一種歷史與地理糾葛再一起只能慢慢理清頭緒的溯源分分流法,劉還月娓娓敘說當時的溪河邊,漢人、平埔族先民的生活方式,還帶進他對淡水河的情感,輕輕嘲諷一般人對淡水河的無知,警醒北台灣人多多認識自己生長的土地。第二節的小標題叫做「長度」,以新莊、萬華、大稻埕的人文氣象、商業氣息的盛與衰為主內容,有讚有嘆,令人擊節,令人扼腕。


【如是我思】(任選一題提出意見)

一、淡水河有許多源頭,就像台灣文化那樣多元。然而,「淡水河也許有無數個源頭,最重要的那一個,其實只存在我們心中。」作者所謂最重的源頭,是指什麼?試加以闡述。

二、文中細數許多蒙受淡水河系潤澤的地方,其中是否有你熟悉的家鄉?或是曾孕育你記憶的鄉土?說說你對這些地方的感情。

三、透過作者帶領我們做人文及地理的追溯,你認為這條與北臺灣發展息息相關的河川,究竟能有多長?

2007年1月27日 星期六

問候天空--簡媜



問候天空 ‧ 簡媜
(引自【講義雜誌 】)

第一次,我驚覺到自己有著夸父的血統

曾經,在課堂上老師口沫橫飛地敘述一個古老的神話:一個不自量力的人瘋狂也似地追著太陽,終於活活渴死。記得當時自己是個乖乖的女學生,文文靜靜地專心聽講,照理應該提筆在書頁上記下「不自量力」的教訓才是。可是,卻有一股莫名的情愫自我心底湧出,便鎖著眉悼念那位叫夸父的人。如果他不渴死,一定可以追得到太陽。我想。

某一個夏日的下午,有風。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乃是因為這個下午開啟了我萬里胸懷的豪情,像一把鑰匙。我不記得是哪一月哪一日,只記得自己還很年輕。

天空大大方方地藍著,在無際的綠稻平原之上。就像夜晚燈下變化多端的藍色晶體,總讓人覺得神祕。可是還不至於深不可測到像一本有字天書。天書有的有字,有的沒字。對我而言,無字天書是比較好懂而且內容豐富些。讀有字天書需要一等的智慧,讀無字天書,則需要一等的心情。那天下午,我讀的是一本全開藍底沒有封面的無字天書。踩著腳踏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反正沒有字裏行間。書名叫「天空」。

藍色令我心曠神怡,讓我想笑。而遠遠天邊堆垛的雲朵,則讓我嚮往,讓我想跑。

藍的天空與白的雲,向來是大自然最活潑、亮麗的打扮,像個熱愛自由的少年,當然,也十分熱情。每次看到那麼亮藍的天空與潔白的雲在平原之上耳語時,我的心情就倏地開朗起來。抖落凡間俗事,不再關心計較雜務總總,只是想笑、想跑、想攀登那仰之彌高的雲之山巒。對我而言,我最嚮往的山峰,即是最高的山峰,與實際高度無關。雲,即是最高的山峰,高到只能用眼睛去攀登。我嚮往有一天能躺在雲巒那柔柔的曲線裏睡一個寧靜的午覺。這說來可笑,但我無法禁止自己在看到雲朵時不興起這樣的念頭。於是,望天的臉龐雖是充滿喜悅與笑容,望雲的眼神,則是永遠不見答案的天問。

那天,看不見陽光,天空是帶著神祕的溫柔。而雲,則乾脆把太陽摟入軟綿綿的懷裏,雲端四周就多了一層薄紗似的淡金黃色的鑲邊。只看見太陽赤裸的腳趾在雲中伸動,看不見他那張陶醉的得意臉蛋。一切變得神祕,令人愉快的神祕。

我騎車彎進路頭,那樣的下午只能用來唱歌,歌詞裏有陽光、綠葉、飛鳥,車輪輾歪碎石的聲音是伴奏,風在和音。我彎進路頭,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看那麼寬闊的石子路直躺躺地延伸著看不見盡頭,只中間打了幾個小折。看藍得水水的天,看一團白雲恰好在遠遠的路邊的一家農舍的竹叢上頭,好像不小心被竹子勾住跑不掉似的。真不可思議,我突然雀躍起來,拚命踩著車直直往前衝。路上除了我沒有別人,我愛這樣寬闊的平野任我一個人亂闖的那種感覺,我愛心房的柵欄一下子撞破了,興奮的觸鬚撩遍全身的那種激情,我愛這廣闊天地只屬於我一人的狂想,我也愛風在耳邊激動地呼嘯,把我的頭髮梳成虬結的團線的那種痛快。一心一意,我要追趕那團雲,趁她還未解掉竹勾時,一頭鑽進她那如棉如絮又如春日海水的胸懷裏。車在顛簸,心也在顛動。恨不得有一雙長臂,兩手一伸一攬,收集天上所有的雲朵,堆成一張彈簧牀,輕輕拍一拍,縱身便依偎了進去。於是,我加快速度,決心要追趕那雲,啊,雲,我的故鄉。

第一次,我驚覺到自己有著夸父的血統。

然而雲是愈追愈遠了。農舍經過了,才發現她在河的對岸平原上。想必是她伶手俐腳地,竹勾上一條雲絲也沒留下地溜了。不知道當初那個被追的太陽是否曾在長河平野上踏下幾個慌張的腳印?也許,雲本是行於天上的,不似太陽有火輪般的腳,所以不曾下凡來領受我的盛情美意。不過是我的錯覺罷了,只是,這錯覺未免太美了點。

如果,藍天是一本無字天書,雲必是無字的註腳。而我急速的車痕翻譯雲的語言於路面上則是最新出版的注疏。天空以變幻的藍色鋪敘,雲以乾淨的手法描繪,然後交給我的眼睛去印刷,我們都在敘述一個夸父的故事,那個古老卻仍年輕的神話。


我讀懂了這一本無字天書。

從此熱愛天空。無論何時何地,總獻上我舒暢的笑聲與問候的眼神。

後來,我的走姿變了。低著頭,不理一切。凡塵太多,把我的心房占得客滿。我很少再去關切天空。那時候,我幾乎不再讀雲,曾經,我認為她是詩的放牧者。也不再殷殷探詢季節的消息,曾經,我羨慕她是天庭的流浪漢。她的行囊裏該有許許多多想像與美合著的故事,而我不再是愛聽故事的少年。沒有人能懂我望雲的眼神。那時,天空是陰的。

梅雨開始,形成雨季。雨連續著,以一種無奈的落姿。日子開始有霉味。如果是一場滂沱大雨,倒還痛快,最怕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雨絲,像是烏雲對大地不休的訴苦,無可奈何地。斷斷續續的雨,就如斷簡殘篇;不成句的字,不成字的筆畫,組成一篇難懂的文章。訴得出的苦其實不是苦,訴不出的苦,方是真苦。雲的傾訴,向來誰也不懂,大地不愛做考據。

生命的歷程中,其實也有雨季。所有的豪情壯志都在一剎那間被打濕了,像濕了翅膀的鷹,沮喪地凝望陰霾的天空,想要振奮,卻掙不斷細細密密的網絲,想要展翅,卻甩不掉羽翼上凝聚的重露。烏雲至少還有大地可洩漏,不管懂不懂,洩完了,雨季也就過去了。而無處可訴的苦,日積月累地便在內心形成陰沈的氣候,形成沒有陽光的一方天空。最悲哀的是,明明心裏延續著梅雨,臉上卻必須堆垛著虛偽的晴朗。生命之中,總難免有這樣的季節。

等待陽光,是最折磨的等待。卻又不甘心終日梅雨。有一天,路過淡水,見平疇綠野之上,太陽在一堆潑墨也似的烏雲之中掙扎。時滅時顯的光線,在天空中掙脫著要出來。我突然驚訝,內心深深地感動著。大自然總是無時不刻地在教我認識世界,傳授給我力量新生的祕訣。天下沒有永遠陰霾的天空,只要讓生命的太陽自內心升起。我感受到日出的驚喜。

於是,我想起夸父,覺得他與我是如此地親近。我聆聽那血液在我體內竄流的聲音,並感受到有一股蠻不講理的生命力,在我的心裏呼嘯著,說要霸占整個春天。 於是,昂首,問候天空,伸指彈去滿天塵埃,扯雲朵拭亮太陽。從今起,這萬里長空,將是我鑲著太陽的湛藍桂冠。


【作者】

簡媜,本名簡敏媜,台灣省宜蘭縣冬山鄉人。國立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著有散文集;《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書》、《七個季節》、《浮在空中的魚群》、《下午茶》、《夢遊書》、《空靈》、《胭脂盆地》、《紅嬰仔》、《天涯海角福爾摩沙情書誌》等書。簡媜的散文,頗具古典文學的素養,傳統浪漫的情懷,而又帶著現代主義的虛無思想和後現代的解構觀念;她的文字嫵媚而不失機警,意象新穎而親切,句法流動而鮮活,時見別裁。

【如是我思】(任選一題提出意見)

一、作者提到兩種天書:「無字天書是比較好懂而且內容豐富些。讀有字天書需要一等的智慧,讀無字天書,則需要一等的心情。」無字天書是指什麼?有字天書又是指什麼?何以前者需要心情而較好懂、後者則需要智慧?

二、文中云「我讀懂了這一本無字天書」,作者是如何「讀懂」這部書?而這部書又帶給作者何種體會?在你的生活中,是否也有一部「天書」任你細細品讀?

三、作者自云「我驚覺到自己有著夸父的血統」,依你觀察,夸父一族血脈具有怎樣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