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5日 星期三
從馬丁路德‧金恩到歐巴馬
ㄧ場美國人的選舉,卻牽動全世界無數人的心--
雖說是美國這個世界霸主的影響力無遠弗屆,卻也因為歐巴馬個人實在魅力無限!
歐巴馬的當選,固然是時勢造英雄(前任總統布希施政績效太差、形象太壞,且美國當前經濟情勢岌岌可危),也是英雄造時勢!一個非洲裔中下階層單親家庭出身的政壇新秀,到華盛頓闖蕩才三年,居然ㄧ路過關斬將,擊敗黨內外政壇老將,更超越嚴重的種族問題、文化爭議,躍進白宮!
這真是傳奇。
根據《經濟學人》對全球56個國家的調查,有90%表示支持歐巴馬;而從選前歐巴馬颳起的柏林旋風、日本的「歐巴馬村」,到選後連「The Beatles」的Paul McCartney在領獎感言大喊「感謝投票給歐巴馬的美國人」、印尼總統也寄希望於新總統願他能帶領西方世界多理解回教國家......ㄧ時間,從某個角度來說,世界似乎統一在歐巴馬所象徵的理想主義之下。
從馬丁路德‧金恩的「我有一個夢」:
http://usinfo.org/zhtw/American_Story/category/page/aa/activists/king.htm
http://yukrlee.blogspot.com/2007/02/303_18.html
到現在不過四十五年光景,就美國歷史而言,算是很快了!
那年,歐巴馬才兩歲,黑人不能出現在有白人的場所;公車上黑人一律站後頭且不能入座;那年,因為ㄧ個黑人女性Rosa Parks 羅沙帕克斯不肯在巴士上讓座給白人,掀起波瀾洶湧的黑人民權運動;
http://usinfo.org/zhtw/American_Story/category/page/aa/activists/king/bus_1.htm
http://www.antiochchurch.ca/Documents/17_RosaParks.htm
因此,讓我不由得為美國人喝采、為這個選舉結果而感動!
可惜,當年金恩博士大聲疾呼的阿拉巴馬州此次仍由共和黨麥肯獲勝,
而南方以及中部大州 都還是共和黨的天下,
讓人不免擔心當年林肯所謂的「分裂的家庭」會不會歷史重演?
顯然,螢幕上白髮皤皤的白人老婦憂心忡忡地說「黑人上台會把白人趕走、甚至殺害」那種荒謬言論並不在少數。
幸好,數字顯示支持歐巴馬的最大族群是年輕人與婦女,尤其是20~30歲的年輕人。
這證明:年輕人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
幸好!還有年輕人!
下面是歐巴馬於今年三月間,針對種族問題發表演說:
http://blogs.myoops.org/lucifer.php/2008/04/06/obama2
ㄧ場美國選舉,對台灣的兩黨政治有何啟示?
又在人類人權奮鬥史上有何等意義?
至少,他讓日本人拍了ㄧ部好看的日劇:木村拓哉主演的 "CHANG"!
2008年10月25日 星期六
唐傳奇-- 裴鉶‧聶隱娘傳
聶隱娘者,唐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年方十歲,有尼乞食於鋒捨,見隱娘悅之。云:「問押衙乞取此女教?」鋒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鐵櫃中盛,亦須偷去矣。」及夜,果失隱娘所向。鋒大驚駭,令人搜尋,曾無影響。父母每思之,相對涕泣而已。
【翻譯】
唐德宗貞元年間,魏博大將聶鋒的女兒聶隱娘,才十歲。有一尼姑到聶鋒家討飯,見到了隱娘,特別喜愛。她說:「押衙(指聶鋒)能不能將女兒交給我,讓我教育她。」聶鋒很生氣,斥責了尼姑。尼姑說:「押衙就是把女兒鎖在鐵櫃中,我也能偷去呀。」這天晚上,隱娘果然丟失了,聶鋒大吃一驚,派人搜尋,都沒有結果。父母每思念起女兒,便只能相對哭泣。
後五年,尼送隱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子卻領取。」尼欻亦不見。一家悲喜。問其所學,曰:「初但讀經唸咒,餘無他也。」鋒不信,懇詰。隱娘曰:「真說又恐不信,如何?」鋒曰:「但真說之。」
【翻譯】
五年後,尼姑把隱娘送回,並告訴聶鋒說:「我已經把她教成了,可以把她送還給你。」尼姑須臾之間便不見,一家人悲喜交加,問女兒學些什麼。女兒說:「開始時就是讀經念咒,也沒學別的。」聶鋒不相信,又懇切地問女兒。隱娘說:「我說真話恐怕你們也不信,那怎麼辦?」聶鋒說:「你就說真話吧。」
曰:「隱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幾里。及時,至大石穴之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狖極多,松蘿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歲,皆聰明婉麗不食。能於峭壁上飛走,若捷猱登木,無有蹶失。尼與我藥一粒,兼令長執寶劍一口,長二尺許,鋒利,吹毛令剸,逐二女攀緣,漸覺身輕如風。一年後,刺猿狖。百無一失。後刺虎豹,皆決其首而歸。三年後能飛,使刺鷹隼,無不中。劍之刃漸減五寸。飛禽遇之,不知其來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於都市,不知何處也。指其人者,一一數其過,曰:『為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定其膽,若飛鳥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人莫能見。以首入囊,返主人捨,以藥化之為水。
【翻譯】
隱娘便說:「我最初被尼姑帶走時,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天亮時,到一大石穴中,穴中沒人居住,猿猴很多,樹林茂密。那裡已有兩個女孩,也都是十歲,都很聰明美麗,就是不吃東西。能在峭壁上飛走,像猴爬樹一樣輕捷,沒有閃失。尼姑給我一粒藥,又給了我一把二尺長的寶劍,劍刃特別鋒利,毛髮放在刃上,一吹就斷。我跟那兩個女孩學攀援,漸漸感覺自己身輕如風。一年後,學刺猿猴,百發百中。後又刺虎豹,都能砍掉虎豹腦袋再拿回來。三年後能飛了,學刺老鷹,沒有刺不中的。劍刃漸漸磨損到只剩五寸長,飛禽被我遇上了,必定有來無回。到了第四年,尼師留下二女守著洞穴,帶我去城市,我也不知是什麼地方。她指著一個人,一一細數這人的罪過,說:「趁他不知不覺時,替我取下項上人頭;像鳥飛那麼容易。」她給我一把羊角匕首,有三寸長,我就在大白天把那人刺死,別人還看不見。然後把他的頭裝在囊中,帶回石穴,用藥將那頭化為水。
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無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決其首來。』又攜匕首入室,度其門隙,無有障礙,伏之樑上。至瞑,持得其首而歸。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後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後決之。』某拜謝。尼曰:『吾為汝開腦後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曰:『汝術已成,可歸家。』遂送還。云後二十年,方可一見。」
【翻譯】
五年後,尼師又說:『某個大官有罪,無緣無故害死很多人。你晚間可到他的房中,把他的頭取來。』於是,我就帶著匕首到那房中,從門縫中進去,一點障礙沒有,我爬到屋樑上,直到天亮,這才把那人的頭拿回來。尼師大怒,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說:『我看那個人逗弄一個小孩玩,怪可愛的,不忍心下手。』尼姑斥責說:『以後遇到這樣的事,先殺了孩子,斷其所愛,然後再殺他。』我謝罪過後,尼姑說:『我把你的後腦劃開,把匕首藏在裡面,傷不著你,用時很方便。』又說:『你的武藝已經學成,可以回家了。』於是就把我送回來了。她還說,二十年後,才能再見。」
鋒聞語,甚懼,後遇夜即失蹤,及明而返。鋒已不敢詰之,因茲亦不甚憐愛。忽值磨鏡少年及門,女曰:「此人可與我為夫。」白父,父不敢不從,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鏡,餘無他能。父乃給衣食甚豐,外室而居。數年後,父卒。魏帥稍知其異,遂以金帛署為左右吏。如此又數年。
【翻譯】
聶鋒聽隱娘說完後,心中很懼怕。此後,每到夜晚隱娘就不見了,天亮才回來,聶鋒也不敢追問,因此,也不太憐愛隱娘。有一天,一個磨鏡少年來到聶家門前,隱娘說:「這個人可以做我的丈夫。」她告訴了父親,父親不敢不答應。隱娘便嫁給了那少年,她丈夫只能製鏡,不會別的技能,於是父親供給他們吃穿,費用很豐厚,只是在外居住。多年後,父親去世,魏帥知道隱娘的一些情況,便雇佣他們作為左右吏。就這樣又過了數年。
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協,使隱娘賊其首。引娘辭帥之許。劉能神算,已知其來。召衙將,令來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衛。至門,遇有鵲前噪夫,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者。揖之云:「吾欲相見,故遠相祗迎也。」衙將受約束,遇之。隱娘夫妻曰:「劉僕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願見劉公。」劉勞之。隱娘夫妻拜曰:「合負僕射萬死。」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魏今與許何異?顧請留此,勿相疑也。」隱娘謝曰:「僕射左右無人,願捨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帥之不及劉。劉問其所需,曰:「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請。
【翻譯】
到了憲宗元和年間,魏帥和陳許節度使劉昌裔關係不睦。魏帥派隱娘取劉昌裔的頭。劉昌裔能神算,隱娘剛辭別魏帥時,他就知道她要來,便召集衙將,命令他們在隱娘來時的那天早晨到城北,等來了一男一女,各騎白驢黑驢。到城門,遇有鵲雀在隱娘丈夫前面鳴噪,他用彈弓射,沒有射中。隱娘奪來彈弓,只一丸便射殺了鵲雀。她向衙將一揖,說:「我們想見一見劉僕射,所以才從遠道趕來。」衙將按正常禮節接待。隱娘夫妻說:「劉僕射果然是神人,不然的話,怎麼知道我們要來呢?我們希望見劉公。」劉昌裔來了,隱娘夫妻拜過後說:「我們很對不起你,真是罪該萬死。」劉昌裔說:「不能這樣說,各事其主,人之常情,我和魏帥沒什麼不一樣的,我請你們留在這裡,不要有疑慮。」隱娘感謝說:「僕射手下沒有幫手,我們願意到你這裡來,我很佩服你的神機妙算。」隱娘明白魏帥不如劉昌裔。於是劉昌裔問他們需要多少報酬,他們說:「每天只要二百文錢就足夠了。」便答應了他們的要求。
忽不見二衛所之,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問。後潛收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後月餘,白劉曰:「彼未知住,必使人繼至。今宵請剪髮,繫之以紅綃,送於魏帥枕前,以表不回。」劉聽之。至四更卻返,曰:「送其信了,後夜必使精精兒來殺某,及賊僕射之首。此時亦萬計殺之,乞不憂耳。」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
【翻譯】
一天,忽然不見了他們騎來的兩匹驢,劉昌裔派人尋找,也不知去向。後來在一個布袋中,看見了兩個紙驢,一黑一白。一個多月後,隱娘對劉昌裔說:「魏帥不知我們在這住下了,必定會派人來,今天請你剪些頭發,用紅綢布包上,送到魏帥枕前,表示我們不回去了。」劉昌裔照辦。到了四更,隱娘返回,對劉昌裔說:「送去信了,後天晚間魏帥必派精精兒來殺死我,還要割你的頭,我們也要多想辦法殺了他,請你不用憂愁。」劉昌裔豁達大度,毫無畏色。
是夜明燭,半宵之後,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床四隅。良久,見一人自(「自」字原缺,據明抄本補)空而踣,身首異處。隱娘亦出曰:「精精兒已斃。」拽出於堂之下,以藥化為水,毛髮不存矣。隱娘曰:「後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之入冥,善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僕射之福耳。但以于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潛入僕射腸中聽伺,其餘無逃避處。」劉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頸上鏗然,聲甚厲。隱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僕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後視其玉,果有匕首劃處,痕逾數分。自此,劉轉厚禮之。
【翻譯】
這天晚上,燭光通明,半夜之後,果然看見一紅一白兩個幡子,互相擊打,飄飄然在床的四周轉悠。過了很久,見一個人從空中跌下地來,身子和頭分開了。隱娘也出現了,說:「精精兒現在已被我打死。」接著將精精兒的尸体拽到堂下,用藥化成了水,連毛發都不剩。隱娘又說:「後天晚間,他會派空空兒來,空空兒的神術是神不知,鬼不覺,來無影,去無蹤。我的武藝是比不上他,得看僕射的福份了。到時候你用于闐玉圍著脖子,蓋著被,我變成一只小蚊蟲,潛入你腸中等待時機,其餘人不用逃避。」劉昌裔按她所說的去做。到了三更,劉昌裔雖然閉著眼睛卻沒睡著,果然聽到脖子上鏗鏘一聲,聲音特別大。隱娘從劉昌裔口中跳出,祝賀說:「僕射沒事了。這個人像雄鷹似的,只是一搏,一搏不中他便遠走高飛,他沒擊中自覺很恥辱,還不到一更,已經飛出一千多里外了。」他們察看了劉昌裔脖頸上的玉石,果然有匕首砍過的痕跡,刀痕很深。此後劉昌裔對隱娘夫婦非常禮遇。
自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覲,隱娘不願從焉。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乞一虛給與其夫。」劉如約。後漸不知所之。及劉薨於統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柩前慟哭而去。開成年,昌裔子縱除陵州刺史,至蜀棧道,遇隱娘,貌若當時,甚喜相見,依前跨白衛如故。語縱曰:「郎君大災,不合適此。」出藥一粒,令縱吞之,云:「來年火急拋官歸洛,方脫此禍。吾藥力只保一年患耳。」縱亦不甚信,遺其繒彩,隱娘一無所受,但沉醉而去。後一年,縱不休官,果卒於陵州。自此無復有人見隱娘矣。
【翻譯】
唐憲宗元和八年,劉昌裔從陳許調到京師。隱娘不願跟隨,她說:「今後我要雲游山水之間,遍訪得道之人。只求你給我丈夫一個差使便可以了。」劉昌裔照辦。後來,漸漸不知隱娘的去處。等到劉昌裔死時,隱娘騎驢到了京師,在他的靈前大哭後便離去。唐文宗開成年間,劉昌裔的兒子劉縱奉任陵州刺史,在四川棧道上遇見了隱娘,面貌仍和當年一樣,彼此很高興能夠重逢,她還像從前那樣騎一頭白驢。她對劉縱說:「你將有大禍,不應該到這裡來。」她拿出一粒藥,讓劉縱吃下去,並說:「來年你不要做官了,趕緊回洛陽去,才能擺脫這場災禍。我的藥力只能保你一年無憂。」劉縱不太相信,送給隱娘一些綢緞,隱娘沒有接受,如神似仙,飄飄然而去。一年後,劉縱沒辭官,果然死在陵州。從那以後再沒有人見過隱娘。
2008年10月24日 星期五
唐傳奇-- 元稹‧鶯鶯傳
唐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遊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詰者識之。
【翻譯】
唐代貞元年間,有位張生,他性格溫和而富於感情,風度瀟灑,容貌漂亮,意志堅強,脾氣孤僻。凡是不合於禮的事情,就別想讓他去做。有時跟朋友一起出去遊覽飲宴,在那雜亂紛擾的地方,別人都吵鬧起哄,沒完沒了,好像都怕表現不出自己,因而個個爭先恐後,而張生只表面上逢場做戲般敷衍著。他從不參與,始終保持穩重。雖然已是二十三歲了,還沒有真正接近過女色。與他接近的人便去問他,他表示歉意後說:“登徒子不是好色的人,卻留下了不好的品行。我倒是喜歡美麗的女子,卻總也沒讓我碰上。為什麼這樣說呢?大凡出眾的美女,我未嘗不留心,憑這可以知道我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問他的人這才瞭解張生。
無幾何,張生游於蒲,蒲之東十餘裏,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是歲,渾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奴僕,旅寓惶駭,不知所托。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餘日,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總戎節,令於軍,軍由是戢。
【翻譯】
過了不久,張生到蒲州遊覽。蒲州的東面十多里處,有個廟宇名叫普救寺,張生就寄住在裏面。當時正好有個崔家寡婦,將要回長安,路過蒲州,也暫住在這個寺廟中。崔家寡婦是鄭家的女兒,張生的母親也姓鄭,論起親戚,算是另一支派的姨母。這一年,渾瑊死在蒲州,有宦官丁文雅,不會帶兵,軍人趁著辦喪事進行騷擾,大肆搶劫蒲州人。崔家財產很多,又有很多奴僕,旅途暫住此處,不免驚慌害怕,不知依靠誰。在此之前,張生跟蒲州將領那些人有交情,就託他們求官吏保護崔家,因此崔家沒遭到兵災。過了十幾天,廉使杜確奉皇帝之命來主持軍務,向軍隊下了命令,軍隊從此才安定下來。
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宴之。復謂張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命其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溫美。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久之辭疾,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擄矣,能復遠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顏色豔異,光輝動人。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於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
【翻譯】
鄭姨母非常感激張生的恩德,於是大擺酒席款待張生。在堂屋的正中舉行宴飲,又對張生說:“我是個寡婦,帶著孩子,不幸遇上軍隊大亂,實在是無法保住生命,弱小的兒子、年幼的女兒,多虧了你給他們生機,怎麼可以看作是ㄧ般的恩德呢?現在讓他們以對待仁兄的禮節拜見你,希望以此報答你的恩情。”便叫她的兒子拜見。兒子叫歡郎,大約十多歲,容貌漂亮。接著叫她女兒拜見:“出來拜見你仁兄,是仁兄救了你。”過了好久未出來,推說有病。鄭姨母生氣地說:“是你張兄保住了你的命,不然的話,你就被搶走,還避什麼嫌呢?”過了好久她才出來。穿著平常的衣服,面貌豐潤,沒有新的裝飾,環形的髮髻下垂到眉旁,兩腮飛紅,面色豔麗,與眾不同,光彩煥發,非常動人。張生驚為天人,急忙跟她行禮,然後她坐到了鄭姨母的身旁。因為是鄭姨母強迫她出見,因而眼光斜視著別處,顯出很不情願的樣子,身體好像支撐不住似的。張生問她年齡,鄭姨母說:“當今天子甲子那年的七月生,到貞元庚辰年,今年十七歲了。”張生慢慢地用話開導引逗,但小姐根本不回答。直到宴會結束,張生只好作罷。
張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悔之。翼日,婢復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云所求矣。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紈綺間居,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婢曰:"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沈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
【翻譯】
張生從此念念不忘,心情再也不能平靜,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機會。崔氏女的丫環叫紅娘,張生私下多次向她叩頭作揖,趁機說出自己的心事。丫環果然嚇壞了,很害羞地跑開了,張生很後悔。第二天,丫環又來了,張生羞愧地道歉,不再說相求的事。丫環於是對張生說:“你的話,我不敢轉達,也不敢洩露,然而崔家的內外親戚你是瞭解的,為什麼不憑著你對她家的恩情向他們求婚呢?”張生說:“我從孩童時候起,性情就不隨便附合。有時和婦女們在一起,也不曾看過誰。當年不肯做的事,如今到底還是在習慣上做不來。昨天在宴會上,我幾乎不控制自己。這幾天來,行不知處,食不知飽。恐怕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因相思而死了。如果通過媒人去娶親,又要‘納采’,又要‘問名’,手續多得很,少說也得三四個月,那時恐怕我也不在人世了。你說我該怎麼辦呢?”丫環說:“崔小姐正派謹慎,很注意保護自己,即使所尊敬的人也不能用輕薄的話去觸犯她。奴才的主意,就更難聽得進去。然而她很會寫文章,常常思考推敲文章寫法,幽怨思慕的情形常持續很久。您可以試探地做些情詩來打動她,否則,是沒有別的門路了。”張生非常高興,馬上做了兩首詩交給了紅娘。
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近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亦微喻其旨,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於床,生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無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
【翻譯】
當天晚上,紅娘又來了,拿著彩信紙交給張生說:“這是崔小姐讓我交給你的。”看那篇詩的題目是《明月三五夜》,那詩寫道:“等待月亮移至西廂,迎著夜風,窗戶半開。花影映照在牆面上,隨風拂動,不禁讓人懷疑是郎君來了。”張生稍微明白了詩的含義,當天晚上,是二月十四日。崔鶯鶯住房的東面有一棵杏花樹,攀上它可以越過牆。陰曆十五的晚上,張生便爬上那棵樹翻牆而過。到了西廂房,一看,門果然半開著,紅娘躺在床上,張生很吃驚。紅娘十分害怕,說:“公子怎麼來了?”張生對她說:“崔小姐的信召我來的,你替我通報一下。”不一會兒,紅娘又來了,連聲說:“來了!來了!”張生又高興又害怕,以為一定會成功。
及崔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誠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奸,不義;明之於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與婢僕,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托短章,願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復逾而出,於是絕望。
【翻譯】
等到崔小姐來了,她穿戴整齊,表情嚴肅,大聲數落張生說:“哥哥幫忙,救了我們全家,這是極大的恩情。因此家母把幼弱子女託付給你,為什麼叫不懂事的丫環,送來淫亂放蕩詞?開始是保護別人免受兵亂,這是義,最終乘危要脅予取予求,這是以亂換亂,二者又有什麼差別?假如不說破,就是掩護別人的欺騙虛偽,這是不義;如果向母親說明這件事,就辜負了人家的恩惠,不吉祥;想讓婢女轉告,又怕不能表達我的真正心意。因此借用小詩,願意自己來說明,又怕哥哥有顧慮,所以使用了旁敲側擊的語言,以便使你一定來到。如果不合乎禮的舉動,能不心裏有愧嗎?只希望用禮約束自己,不要陷入淫亂之中。”說完,馬上就走了。張生愣了老半天,不知道怎樣才好,只好又翻牆回去了,於是徹底絕望。
數夕,張生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為哉?"並枕重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
【翻譯】
一連幾個晚上,張生都靠著窗邊睡覺,忽然有人叫醒了他。張生驚恐地坐了起來,原來是紅娘抱著被子、帶著枕頭來了,安慰張生說:“來了!來了!還睡什麼覺?”於是把枕頭並排起來,把被子搭在一起,然後就走了。張生擦了擦眼睛,端坐著等了半天,疑心是在做夢,但是還是穿戴整齊,恭恭敬敬地等待著。不久之後,紅娘就扶著崔鶯鶯來了。到了之後,崔鶯鶯顯得妖美羞澀,和順美麗,柔弱得好像支撐不住身子,跟從前的端莊模樣完全不同。那晚是十八日,斜掛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潔,靜靜的月光照亮了半床。張生不禁飄飄然,簡直疑心是神仙下凡,而不是凡間的。過了一段時間,寺鐘響了,天將大亮。紅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嬌滴滴地哭泣,聲音委婉。紅娘又扶著走了。整個晚上鶯鶯沒說一句話。張生在天濛濛亮時就起床了,自己懷疑地說:“難道這是做夢嗎?”等到天亮了,看到胭脂印子還留在臂上,衣服也隱隱露著香氣,而床褥上的淚痕還微微晶瑩發亮。
是後又十餘日,杳不復知。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喻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再夕,不可復見,而張生遂西下。數月,復游於蒲,會於崔氏者又累月。
【翻譯】
此後十幾天,鶯鶯又全無消息。張生就作《會真詩》三十首,還沒作完,紅娘來了,於是交給她,送給崔鶯鶯。從此鶯鶯又允許了,早上偷偷地出去,晚上偷偷地回房,一塊兒安寢在以前“西廂”那地方,歡聚幾近一個月。張生常問鄭姨母的態度,鶯鶯就說:“我沒有辦法告訴她。”張生便想去跟她當面談談,促成這件事。不久,張生將前往長安,先把情況告訴崔鶯鶯。崔鶯鶯幾乎沒有任何責難的話,然而憂愁埋怨的表情令人動心。將要走的第二天晚上,鶯鶯沒有來。張生於是向西出發了。幾個月後,張生又來到蒲州,跟崔鶯鶯又聚會了幾個月。
崔氏甚工刀劄,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覽。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時愁豔幽邃,恒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淒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
【翻譯】
崔鶯鶯字寫得很好,還善於寫文章,張生再三向她索要,但始終沒能得到。張生常常自己用文章挑逗,崔鶯鶯也不大看。大致而言,崔鶯鶯出眾之處,技藝極高卻表現得好像不懂;言談敏捷雄辯,卻很少應酬;對張生情意深厚,然而卻未曾用言詞表達;經常憂愁羡慕隱微深邃,卻常像無知無識的樣子;喜怒之情,很少顯現於外表。有一天夜晚,她獨自彈琴,心情憂愁,彈奏的曲子很傷感。張生偷偷地聽到了,請求她再彈奏一次,卻始終沒彈奏,因此張生更猜不透她的心事。
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歎於崔氏之側。崔已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常謂我善鼓琴,向時羞顏,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誠。"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明旦而張行。
【翻譯】
不久,張生考試的日子到了,又該到西邊去。臨走前夕,張生不再訴說自己的心情,只是在鶯鶯面前長吁短嘆。崔鶯鶯已暗暗知道將要分別了,因而態度恭敬,聲音柔和,慢慢地對張生說:“你起先是玩弄,最後是拋棄,對你是理所當然,我卻是不敢怨恨。讓你玩弄了我,要你最終ㄧ定娶我,那是你的恩惠。即使是山盟海誓,也有終了的時候,又何必對這次的離去有這麼多感觸呢?然而你既然不高興,我也沒有什麼安慰你的。你常說我擅長彈琴,我從前害羞,辦不到。現在你即將離開,就讓我彈琴,滿足您的心願。”於是她開始彈琴,彈的是《霓裳羽衣曲》序,還沒彈幾聲,悲哀的琴音幽怨凌亂,不再清楚是什麼曲子,身邊的人都不勝唏噓,崔鶯鶯也突然停止演奏,扔下了琴,淚流滿面;急步回到了母親處,再沒有出現。第二天早上,張生就出發了。
明年,文戰不勝,張遂止於京,因貽書於崔,以廣其意。崔氏緘報之詞,粗載於此。曰:"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雖荷殊恩,誰復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歎耳。伏承使於京中就業,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於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閑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寢之間,亦多感咽。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斁。鄙薄之志,無以奉酬。至於終始之盟,則固不忒。
【翻譯】
第二年,張生沒有考中,便留在長安,於是寫給崔鶯鶯一封信,要她把事情看開些。崔鶯鶯的回信,粗略地記載於此,信中說:“捧讀來信,知道你對我感情很深厚。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悲喜交集。又送我一盒花勝,五寸口脂。你送我這些是想使頭髮增彩,使嘴唇潤澤,雖然承受特殊的恩惠,但打扮了又給誰看呢?看到這些東西更加深了想念,也更使悲傷歎息越來越多罷了。你既赴京城參加考試,而晉升途徑,就應該在長安安心下來。只遺憾怪僻淺陋的我,因為路遠而被丟棄在這裏。是我命該如此,還能說什麼呢?從去年秋天以來,常常精神恍惚,若有所失。在喧鬧的場合,有時勉強說笑,而在清靜的夜晚獨處時,怎能不偷偷流淚。甚至在睡夢當中,也常感歎嗚咽。想到離別憂愁又纏綿,真覺得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雖然很短可又很不平常。秘密相會沒有結束,好夢突然中斷了。雖然被子另ㄧ半還使人感到溫暖,但想念你更多更深。好像昨天才分別,可是轉眼就已是一年。長安是個行樂的地方,不知是什麼牽動了你的思緒,還想著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可是我卻想念你無邊無際,只是我低下卑微的頭,無法向你答謝什麼。至於我們的山盟海誓,我從來沒有改變。
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僕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托。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幘。沒身永恨,含歎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或達士略情,舍小從大,以先配為醜行,以要盟為可欺。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存沒之誠,言盡於此;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絕。兼亂絲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敝志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情,永以為好耳。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鐘,千里神合。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
【翻譯】
我從前跟你以表親關係相接觸,有時一同宴飲相處。是婢女引誘我,於是私下與你相交。青春男女的心不能自我控制,你有時借聽琴來挑逗我,我沒有像投梭那樣拒絕你。等到與你同寢共枕,情義很濃,感情很深,我愚蠢淺薄的心,認為終身有了依靠。哪裡知道遇見了您以後,卻不能成婚!以致自取其辱,不再有光明正大為人妻子的機會。這是死後也會遺憾的事情,我只能心中歎息,還能說什麼呢?如果仁義的人肯盡心盡力,體貼我的苦衷,因而委屈地成全婚事,那麼即使我死去了,也會像活著的時候那樣高興。或許是通達的人,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通達,忽略小節,而只看大德,把婚前結合看作醜行,把脅迫訂的盟約看作可要脅的條件,那麼我形體雖然消失,但誠心也不會泯滅。憑著風借著露,我的靈魂還會跟在你的身邊。我生死的誠心,全表達在這信上面了。面對信紙我泣不成聲,感情也覺得抒發不出來。只是希望你千萬愛惜自己,千萬愛惜自己。玉環一枚,是我嬰兒時帶過的,寄去權充您佩帶的東西。‘玉’取它的堅固潤澤不變;‘環’取它的始終不斷;加上頭髮一縷,文竹茶碾子一枚。這幾種東西並不值得重視,我的意思不過是想讓您如玉般真誠,也表示我的志向如環那樣不能解開。淚痕落到了竹子上,愁悶的情緒像纏繞的絲。借物表達情意,永遠成為相好。心近身遠,相會沒有機會了。內心的憂鬱也許會與你千里相合。請你千萬愛惜保護自己。不要把我老放在心上。”
張生發其書於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所善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絕云:"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河南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詩曰:
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朧。
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羅綃垂薄霧,環佩響輕風。
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會雨濛濛。
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繡龍。瑤釵行彩鳳,羅帔掩丹虹。
言自瑤華浦,將朝碧玉宮。因遊洛城北,偶向宋家東。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
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
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
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同。
啼粉流宵鏡,殘燈遠暗蟲。華光猶苒苒,旭日漸瞳瞳。
乘鶩還歸洛,吹簫亦上嵩。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
冪冪臨塘草,飄飄思渚蓬。素琴鳴怨鶴,清漢望歸鴻。
海闊誠難渡,天高不易沖。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
【翻譯】
張生把她的信給好朋友看,因此當時有很多人知道了這事。張生的好友楊巨源好寫詩填詞,他為這事作了一首《崔娘》絕句詩:“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河南的元稹亦接著張生的<會真詩>又作三十首。詩寫道:
微微的月光透過窗櫺與簾子照入室內,天空也被月色映得有些明亮。在月光之下遙遠的天空顯得模糊,低處的樹木也略露出青翠的顏色。風吹拂著院中的竹子,聲如龍吟,鸞鳥的歌聲穿過了井旁的桐樹。羅綃飄曳像薄霧,身上佩帶的玉飾在輕風中發出響聲。儀仗隨著‘西王母’,雲中托著‘玉童’。夜晚人靜無聲,早晨相會時卻下著僇僇細雨。繡鞋上嵌著珠玉一類的飾物,光閃閃的,並繡有不明顯的龍形花紋。行走時頭上的鳳形首飾顫動著,羅做的披肩勝過紅色的虹霓。從‘瑤華浦’去到‘碧玉宮’。因到洛城北面遊覽,偶然的機會遇見了‘宋玉的東鄰女’。調戲時,開頭還微微拒絕,實際上心中已默許。低頭時像蟬翼似的髮髻微微顫動,回來的時候,腳上落了一層灰塵。轉過臉來如花之美,如雪之白,上床抱著絲綢被子。像鴛鴦那樣脖子相貼舞動,又像翡翠鳥那樣聚在一起歡樂。眉上的黛色因羞澀而聚向一邊,嘴唇上的紅色因溫暖已融化。呼出的氣像蘭花的蕊那樣香,皮膚滋潤,美好的肌肉很豐滿。沒有力氣懶得移動手腕,呈現多種嬌態,喜歡縮著身子。流出的汗聚成了一串串汗珠,頭髮散亂,呈現閃閃綠色。正為千載難逢的相會高興,卻突然聽見已到五更。戀戀不捨時產生遺憾,情意纏綿難以結束。懶洋洋的臉色露出憂愁的神態,用美麗的語言發誓,說出了肺腑之言。贈送玉環表明命運永遠相合。留下同心結象徵兩心相同。夜晚照鏡梳妝,眼淚把臉上的粉都沖掉了,昏暗的燈火下,聽得到遠處蟲子鳴叫的聲音。化妝後依然光彩很鮮明,而早晨的太陽也漸漸出來了。乘著野鴨回歸洛水,吹簫的人也登上了嵩山。衣服上像沾上了麝香,枕頭上滑膩膩還留有紅色。密密的塘邊上的草,輕輕飄飛就像沙洲的蓬草。彈奏素琴像鶴,仰望天上盼鴻雁歸來。大海寬闊難以飛渡,天太高也難以飛到。像朝為行雲的巫山神女一樣沒有固定處所。只有蕭史一個人留在樓中(弄玉已經不知何住)”
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志亦絕矣。稹特與張厚,因徵其詞。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於時坐者皆為深歎。
【翻譯】
張生的朋友聽到這事的,沒有不感到驚異,然而張生卻已斷了念頭。元稹與張生交情特別深厚,便問他真正的想法。張生說:“大凡上天差遣的特出之物,不危害他自己,一定禍延別人。假使崔鶯鶯遇到富貴的人,憑藉寵愛,能不做風流韻事,成為潛於深淵的蛟龍,那我真不知她會變成什麼。以前殷朝紂王,周代幽王,擁有百萬戶口的國家,那勢力是很強大。然而一個女子就使國家垮臺,軍隊崩潰,自身被殺,至今被天下恥笑。我的德行難以勝過怪異不祥的東西,只有克服自己的感情,跟她斷絕關係。”當時在座的人都為此深深感歎。
後歲餘,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適經所居,乃因其夫言於崔,求以外兄見。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張怨念之誠,動於顏色,崔知之,潛賦一章詞曰:"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竟不之見。後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云:"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自是絕不知復矣。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予常於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貞元歲九月,執事李公垂,宿於予靖安里第,語及於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命篇。
【翻譯】
過了一年多,崔鶯鶯嫁給別人,張生也娶了親。一次張生恰好經過崔鶯鶯的住所,就通過崔的丈夫轉告她,要求以表兄的身份相見。丈夫告訴了崔鶯鶯。可是崔鶯鶯始終沒出來。張生怨恨思念的誠意,明顯表現在臉上。鶯鶯知道後,暗地裏寫了一首詩:“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最後也未見張生。後來又過了幾天,張生將要走了,崔鶯鶯又寫了一篇斷絕關係的詩:“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從此以後徹底斷絕音信。當時的人大多贊許張生是善於補過人。我常在朋友聚會時,談到這事,是為了讓那些明智的人不作這樣的事;而做這樣事的人不被迷惑。貞元年九月,朋友李公佐留宿在我們靖安里住宅裏,我談起了這件事。李公佐覺得這事非常出奇,連連稱道。於是我便作了《鶯鶯歌》來傳述它。崔氏小名叫鶯鶯,公佐就以此為篇名。
※王實甫〈西廂記〉連環畫:
http://big5.xinhuanet.com/gate/big5/news.xinhuanet.com/edu/2004-03/30/content_1392123.htm
2008年10月14日 星期二
大視界書摘(四)-- 不抱怨的世界
【導讀】如果不喜歡一件事,就改變那件事,如果無法改變,就改變自己的態度。不要抱怨。
你認為你很樂觀嗎?你有沒有數過自己每天會抱怨幾次?你覺得自己老是碰上衰事,所以唉聲嘆氣嗎?抱怨就好比口臭。當它從別人的嘴裡吐露時,我們就會注意到;但從自己的口中發出時,我們卻能充耳不聞。這本書要邀你加入一項特別的行動,從今天開始,養成正向思考、積極行動的「不抱怨」習慣。
【內容試讀】Part 1:我怨故我在
人們發明語言來滿足自己深切的抱怨需求。——美國演員莉莉‧湯琳
【內容試讀】Part 2:抱怨與人際關係
氣惱我自己的殘障,是在浪費時間。人生必須不斷往前走,而我到目前為止表現得還不錯。如果你一直在生氣或抱怨,別人也不會有空理你。——史蒂芬‧霍金
【內容試讀】Part 4:臻入化境
凡所行的,都不要發怨言。——《新約聖經》〈腓立比書2:14〉
2008年10月13日 星期一
大視界書摘(三)-- 嚴長壽《我所看見的未來》
作者:嚴長壽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08/3/31
演講影音:http://tw.youtube.com/watch?v=Ta-YaosdpPA
台灣的文化中,有許多感動人的元素,不論加入宗教禪修的藝術創意,或風靡華人地區的流行音樂,只要用新的眼光,了解市場的需求及自己的優勢,就能吸引更多深刻的觀光客,也贏得別人的尊敬。
多年前,澳門剛回歸中國,經濟尚未起飛,對未來也有些茫然。澳門政府及關心澳門前景的工商領袖舉辦了一場「澳門未來發展研討會」,我應邀到會中演講。演講中,我特別將澳門和香港做比較。
很明顯地,香港將自已定位為亞太地區的經濟、金融及貿易中心,它也辦到了。然而,快速開發,一切向現代化看齊,香港也失去自身的文化特色與內涵。而澳門,由於葡萄牙政府並未積極開發,反而保留了一種慵懶的、悠閒的城市氛圍。我建議澳門,無論下一步為何,必須切記自己原有的文化特色,這是澳門最珍貴的資產,也是成熟的第二、第三階段觀光客正在找尋的渡假地點。
隨著這幾年澳門新政府的積極作為,大力引進公信力夠、包裝能力強的美式賭場,澳門經濟快速起飛。轉眼間,已讓世人刮目相看。但是,澳門的朋友在二○○七年底又透過管道,邀請我前去分享文化觀光的想法。我不禁問他們:「為什麼在這個大家高舉澳門經驗的時刻,你們卻要我去談文化觀光?」他們說:「正是這個時候,我們更需要你來多談一些。」
澳門極力發展博奕產業,一時之間,的確振興了澳門經濟,不過,關心澳門永續發展的本地人士,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危機。事實上,澳門原來就以博奕著名,只是由於早期「舊勢力」的把持,經營老化,而面臨許多發展的限制。領導者能大格局的開放,全面引進更專業的賭場經營,的確是了不起的突破。
要快速繁榮,也要長期發展
但是,澳門靠最原始的刺激和聲色娛樂帶動觀光,吸引來的,大多是第一階段來自大陸的觀光客。這些人把錢賭光、吃喝過了就離開,不會深入認識和體驗這個地方。另外,當一個地方的觀光市場,幾乎百分之八十或九十依賴第一階段的大陸遊客,只要大陸政策有任何改變,立刻就可能因為市場過度依賴而造成危機。而且,過度重視市場需求,某些時候,反而傷害到自己文化的保存與發展。
我在演講中,提出對澳門的看法。
澳門最具特色且令人津津樂道的,其實是因為華洋雜處、相互影響所成就的特殊魅力。其中有傳統的葡萄牙建築、半中半西的當地建築,和豐富多樣的葡國雞、葡式蛋塔、凍乳咖啡等食品。如果有創意地包裝這個文化,塑造出澳門獨有的葡式幽情,一定能吸引第二、第三階段的觀光客。
可惜,這幾年,澳門原有的建築已悄悄消失,無數賭場大樓卻硬生生拔地而起。由於政府沒有要求開發商融入地方文化與建築造型特色,拉斯維加斯的賭場建築,便被原封不動照抄過來,像幾個巨人霸占了天際線。
連本地人開發的漁人碼頭,都設計成仿各地知名建築的雜燴建築購物娛樂區,忽略了澳門在亞洲的真正特色,是一個葡中建築混合的前殖民社會。如果它能以葡萄牙或當時漁村為設計主題,加上音樂、美食,必定是獨一無二的澳門新天地。
更負面的影響是,由於沒有建立培育人才的機制,各賭場大量且全面向其他產業高薪挖角,許多中小企業無法以同樣的高薪留住人才,陷入經營困境,而年輕人也無心參加社團與公益事業。
賭場換來短期的經濟繁榮,卻可能讓澳門失去長期的文化競爭力,還有人民昔日的樸實精神。如果利用國際賭場爭相進駐的同時,要求他們為澳門明日的文化與觀光做出貢獻,或許會帶來更多永續的效益。
演講最後,幾個來自大陸的交換學生等我半天,只想告訴我幾句話:「嚴先生,您說得很對。現在澳門人的價值觀正在快速改變中,學生也不想念書了,更無心於公益與社團活動。」因為經過快速致富,大家都認為外面賺錢太容易了,根本無法腳踏實地。每件事情的發展,自然同時有正、負面的影響。我祝福澳門未來一帆風順,但也願意做一個反面思考的建言人。
極愛與極恨
與澳門稱為兄弟的香港,也面臨同樣的困惑。在另一次香港大學邀請的演講中,我特別提到文化保存與經濟發展所撞上的矛盾,就是意識型態的「極愛」與「極恨」。
就拿香港來說吧。 在英國統治的時代,英國人恨不得去除所有華人文化,於是,每條街都用翻譯的英國名稱,每個活動、每個教育內涵,都極力植入英國文化,包括社會菁英份子的榮譽、爵位。英國殖民地的陰影可以說是,無所不在。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中國大陸後,同樣地,新的政府又恨不得完全丟棄原有的歷史文化與記憶,曾有上萬人居住的調景嶺被拆了、皇后碼頭、天星碼頭,甚至利東街,一個個也都將被現代建築取代。
冷靜思考後,或許我們會突然發現,香港之所以與其他中國大陸內陸城市不同,就是因為它曾經擁有這個很不一樣的異國文化。當歷史記憶隨著建築消失而逐一抹滅,城市的魅力也在悄悄喪退。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台灣。
我們曾經被荷蘭統治,被日本殖民,似乎每一個政權都設法拆去前一代的遺跡。但是,那經歷過的紅毛、日本,曾經擁有的原住民文化、閩南文化、客家文化、眷村文化、中華文化,我們為什麼不冷靜地將它們重新融合,轉換成屬於台灣獨有的移民文化?從封建時代、威權體制過度到民主政治,為什麼我們不承認那也是我們的一部分,非要將歷史的遺跡消滅殆盡?「極愛」與「極恨」,往往使我們失去了自己的城市特色。
行銷台灣:文化是最大的加值
要讓台灣走上世界舞台,整合美食、藝術、人文的精緻文化,揉合傳統、國際與自我的現代文化,將是重要的行銷素材。
亞都飯店在一九七九年開幕時,在大飯店林立中獨闢蹊徑,定位為商務旅館,鎖定國際商務客人。因為策略成功,開幕後十幾年,亞都飯店的住房率,一向表現不俗。看到業績不錯了,大部分人也許會固守現狀,我卻是一個停不下來的人。
當時,我是亞都飯店的總裁,做事停不下來,思考也停不下來。如何讓住房率再向上攀升,創造更高的利潤?這個問題不斷在我腦海中盤繞。
我觀察到,飯店其實是觀光業的下游產業,要先往上游推廣,讓外國人認識台灣,對台灣感興趣,才會來台灣旅行,最後才是決定住哪一家飯店。都會區的旅館更是如此,即使服務再好,包裝再獨特,也很少人為了住某家飯店千里而來。因此,亞都飯店要再創佳績,只專心經營自己是不夠的。
雖然在台灣的市場中,飯店彼此競爭激烈,但是,為了開闢新局,我覺得,還是應該結合業界,齊力把台灣先推銷出去,每家飯店才可能突破現狀。
向世界主動出擊
於是,憑著一腔熱忱,我開始以亞洲旅遊協會的名義整合飯店、旅遊業者,並借助政府的力量到海外推廣。
我們組團參加世界各地的旅展,也請台灣駐外使館舉辦宴會並邀請當地貴賓,節目內容就由我們業者負責。當時,觀光局預算有限,海外推廣的機制尚未成熟,政府對觀光也不是很重視。到底該如何行銷台灣,大家都沒有經驗,為此頗傷腦筋。
我想到的是,外國人對東方文化很感興趣,何不藉這個機會,展現台灣文化的豐富姿彩呢?經過一番思索,每次出國推廣觀光,我都會邀請國畫大師張杰、國劇名角朱陸豪和劉光桐,還有各飯店名廚、舞蹈系學生一起出團。
當客人到位,表演開始,張杰大師拿起毛筆落下一朵朵蓮花,朱陸豪、劉光桐示範臉譜勾勒,表演外人容易融入的京劇片段;在國樂的悠揚伴奏下,舞蹈系學生翩翩跳起綵帶舞;身手不凡的名廚也要上台作秀,將白麵粉揉成麵團,再變成千絲萬縷的拉麵,此外還有蔬果雕刻、捏麵人等。
現場不只提供視覺享受,大廚們還要捲起袖子當眾拚廚藝。台灣的號召是,我們匯集了中華美食八大菜系的名廚。因此,每次我們都邀請五、六位大廚隨行,每位代表不同的菜系大顯身手,一起演出全套中華美食,所有極致風味盡收盤中。上菜也不能馬虎,一道接著一道,每一道的擺飾都極盡雕琢,讓老外驚嘆聲連連。更別說,當他們聽到可以試吃時,那股興奮與期待了。
經過幾次成功的示範,觀光局正式在經費、人力上支援我們。於是,不管參加全球最大的柏林旅展,或美洲最具規模的北美旅展、亞洲重量級的亞太旅展,台灣展攤都是最佳攤位獎、最佳創意獎的常勝軍。而在駐外使節舉辦的宴會上,由柏林到倫敦、紐約、華盛頓,外國貴賓看到我們動員這麼多人、創意這麼驚奇,不僅視覺、味覺大受震撼,也非常感動。
競爭優勢 需要因時而異
二十年後的今天,時代已經劇烈改變。如果還是用同樣方法宣傳台灣,我想說的是,不僅不得體,也失去效果。為什麼呢?
二十年前,中國大陸還是完全封閉的地方,國外觀光客無法探訪,台灣因此有機會以中華文化為主題,在國際舞台上大放異彩。今天,大陸已經全面開放,類似的表演,大陸人才濟濟,又是這些文化的發源地,台灣很難搶走他們的風采。
怎麼辦?我又開始動腦筋。
十幾年前,我開始擔任台灣觀光協會會長,觀光推廣團的成員結構已經全盤翻新了。過去十多年來,陸陸續續的,我們邀請「雲門二」,這些雲門舞集訓練出來的年輕舞者,以青春的躍動,巧妙地為傳統舞蹈和現代舞蹈做了菁華詮釋。
我們找「漢唐樂府」,結合傳統的南管和古詩詞吟唱、舞蹈,將千年前的歌舞風華更精緻地重現。我們請來原舞者、也是原住民的民歌手胡德夫,他帶領已過世的郭英男(阿美族原住民,歌聲曾被收錄在一九九六年亞特蘭大奧運主題曲中)的弟弟及原住民青年朋友,將台灣原住民的動人歌聲和精采舞蹈,化成藝術表演。
美食方面,我們邀請「鼎泰豐」,讓老外看台灣如何將源自於大陸的小籠包,做得更細膩精巧;還找來發明珍珠奶茶、泡沫紅茶的「春水堂」,藉著他們,把傳統茶飲年輕化的創意,傳到世界。
後來,我們進一步整合所有元素。譬如,在佛光大學藝術研究所所長林谷芳老師的指導下,結合音樂、書法和茶藝,呈現整體的生活美感。當國畫家作畫時,樂聲在一旁伴奏。畫筆開始勾繪大山,古箏樂音跟著深沉悠遠,宛如空谷迴音,而運筆來到小溪時,古箏淙淙作響,彷彿細水長流。
觀眾在視覺、聽覺的饗宴中,一邊品茗,有茶香撲鼻,同時甘甜入喉。透過整體氛圍的完美呈現,我們要讓外國人體驗到,傳統的中華文化到了台灣之後,經過台灣文化藝術家的融合與焠煉,加上國際化和現代元素的影響,已經有了令人驚喜的轉變。這方面,台灣確實領先其他華人地區。
過去對的事,今天未必正確;過去好的事,今天也未必會被接受。想要成功行銷台灣,必須隨著時間、環境的改變,無時無刻不為自己、為台灣,找到新的競爭優勢。我們要在競爭者中凸顯自己的特色,與時俱進,同時也要瞭解,觀光客的品味也會隨著社會文明和旅遊經驗而改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和期待。
我始終覺得,文化與觀光有密切關係。想讓文化活絡起來,需要藉觀光活動來吸引大眾參與;而一個地方的觀光,也需要文化來提升它的深度和內涵。如果旅行到一個地方,只是吃吃喝喝,這樣的觀光價值很低,不會讓人感動,更不必說吸引旅客再次回來。
2008年9月27日 星期六
流言‧愛-- 張愛玲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青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拐了,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個青年。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2008年9月26日 星期五
傳奇‧傾城之戀-- 張愛玲
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館裏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豔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裏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著胡琴。
正拉著,樓底下門鈴響了。這在白公館是一件稀罕事。按照從前的規矩,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晚上來了客,或是平空裏接到一個電報,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四爺凝神聽著,果然三爺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樓來,急切間不知他們說些什麼。陽臺後面的堂屋裏,坐著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們,這時都有些皇皇然。四爺在陽臺上,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只見門一開,三爺穿著汗衫短褲,摣開兩腿站在門檻上,背過手去,啪啦啪啦撲打股際的蚊子,遠遠的向四爺叫道:“老四你猜怎麼著?六妹離掉的那一位,說是得了肺炎,死了!”
四爺放下胡琴往房裏走,問道:“是誰來給的信?”三爺道:“徐太太。”說著,回過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你別跟上來湊熱鬧呀!徐太太還在樓底下呢,她胖,怕爬樓。你還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爺若有所思道:“死的那個不是徐太太的親戚麼?”三爺道:“可不是。看這樣子,是他們家特為托了徐太太來遞信給我們的,當然是有用意的。”四爺道:“他們莫非是要六妹去奔喪?”三爺用扇子柄刮了刮頭皮道:“照說呢,倒也是應該……”他們同時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繡著一只拖鞋,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仿佛是沒有她發言的餘地,這時她便淡淡地道:“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齒!”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頭上直冒冷汗,針澀了,再也拔不過去。
三爺道:“六妹,話不是這麼說。他當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全知道。現在人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記在心裏?他丟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這會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喪,誰敢笑你?你雖然沒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著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家私雖然不剩什麼了,他家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白流蘇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經離了這麼七八年了。依你說,當初那些法律手續都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著法律鬧著玩哪!”三爺道:“你別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流蘇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七八年前為什麼不說?”三爺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當我們不肯收容你。”流蘇道:“哦?現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三爺直問到她臉上道:“我用了你的錢?我用了你幾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家,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麼價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四奶奶站在三爺背後,笑了一聲道:“自己骨肉,照說不該提錢的話。提起錢來,這話可就長了!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氣!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回到娘家來,眼見得娘家就要敗光了——天生的掃帚星!”三爺道:“四奶奶這話有理。我們那時候,如果沒讓她入股子,決不至於弄得一敗塗地!”
流蘇氣得渾身亂顫,把一隻繡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頷,下頷抖得仿佛要落下來。三爺又道:“想當初你哭哭啼啼回家來,鬧著要離婚,怪只怪我是個血性漢子,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來說:好!我白老三窮雖窮,我家裏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我只道你們少年夫妻,誰沒有個脾氣?大不了回娘家來住個三年五載的,兩下裏也就回心轉意了。我若知道你們認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著你辦離婚麼?拆散人家夫妻,這是絕子絕孫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兒子的人,我還指望著他們養老呢!”流蘇氣到了極點,反倒放聲笑了起來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窮了,是我把你們吃窮了。你們虧了本,是我帶累了你們。你們死了兒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騭!”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兒子的衣領,把她兒子的頭去撞流蘇,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來了!就憑你這句話,我兒子死了,我就得找著你!”流蘇連忙一閃身躲過了,抓住四爺道:“四哥你瞧,你瞧—— 你——你倒是評評理看!”四爺道:“你別著急呀,有話好說,我們從長計議。三哥這都是為你打算——”流蘇賭氣摔開了手,一徑進裏屋去了。
裏屋沒點燈,影影綽綽的只看見珠羅紗帳子裏,她母親躺在紅木大床上,緩緩揮動白團扇。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白老太太耳朵還好,外間屋裏說的話,她全聽見了。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枕邊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說道:“你四嫂就是這麼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四嫂天生的要強性兒,一向管著家,偏生你四哥不爭氣,狂嫖濫賭的,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了公賬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只好讓你三嫂當家,心裏咽不下這口氣,著實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濟,支持這份家,可不容易!種種地方,你得體諒他們一點。”流蘇聽她母親這話風,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好沒意思,只得一言不發。白老太太翻身朝裏睡了,又道:“先兩年,東拼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現在可不行了。我年紀大了,說聲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顧不得你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正說著,門簾一動,白老太太道:“是誰?”四奶奶探頭進來道:“媽,徐太太還在樓下呢,等著跟您說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這就起來。你把燈撚開。”屋裏點上了燈,四奶奶抹著老太太坐起身來,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問道:“徐太太那邊找到了合式的人?”四奶奶道:“聽她說得怪好的,就是年紀大了幾歲。”白老太太咳了一聲道:“寶絡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個疙瘩。白替她操了心,還讓人家說我:她不是我親生的,我存心耽擱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攙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兒的新茶葉拿出來,給徐太太泡一碗,綠洋鐵筒子裏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帶來的龍井,高罐兒裏的是碧螺春,別弄錯了。”四奶奶一面答應著,一面叫喊道:“來人哪!開燈哪!”只聽見一陣腳步響,來了些粗手大腳的孩子們,幫著老媽子把老太太搬運下樓去了。
四奶奶一個人在外間屋裏翻箱倒櫃找尋老太太的私房茶葉,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兒鑽出來了,嚇我一跳!我說怎麼的,剛才你一晃就不見影兒了!”寶絡細聲道:“我在陽臺上乘涼。”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說,七妹,趕明兒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點,別那麼由著性兒鬧。離婚豈是容易的事?要離就離了,稀鬆平常!果真那麼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幹嗎不離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劃算划算,我是有點人心的,就得顧著他們一點,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窮了。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淒淒涼涼跪著,聽見了這話,把手裏的繡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紮了手也不覺得疼,小聲道:“這屋子裏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續的塵灰吊子。她仿佛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掛著塵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撲,自己以為是枕住了她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她母親呆著臉,笑嘻嘻的不做聲。她摟住她母親的腿,使勁搖撼著,哭道:“媽!媽!”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只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裏人擠散了。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裏,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猜著是她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開口,卻是徐太太的聲音。徐太太勸道:“六小姐,別傷心了,起來,起來,大熱的天……”流蘇撐著床勉強站了起來,道:“嬸子,我……我在這兒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著我,就只差明說。今兒當面鑼,對面鼓,發過話了,我可沒有臉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實了,不怪人家欺負你,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就養活你一輩子也是應該的。”流蘇難得聽見這幾句公道話,且不問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先就從心裏熱起來,淚如雨下,道:“誰叫我自己糊塗呢!就為了這幾個錢,害得我要走也走不開。”徐太太道:“年紀輕輕的人,不怕沒有活路。”流蘇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沒念過兩句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麼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流蘇道:“那怕不行。我這一輩子早完了。”徐太太道:“這句話,只有有錢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資格說。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頭髮當姑子去,化個緣罷,也還是塵緣——離不了人!”流蘇低頭不語。徐太太道:“你這件事,早兩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蘇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經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著你這樣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麼。我替你留心著。說著我又要怪你了,離了婚七八年了,你早點兒拿定了主意,遠走高飛,少受多少氣!”流蘇道:“嬸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哪兒肯放我們出去交際?倚仗著家裏人罷,別說他們根本不贊成,就是贊成了,我底下還有兩個妹妹沒出閣,三哥四哥的幾個女孩子也漸漸地長大了,張羅她們還來不及呢,還顧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還等著他們的回話呢。”流蘇道:“七妹的事,有希望麼?”徐太太道:“說得有幾分眉目了。剛才我有意的讓娘兒們自己商議商議,我說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來。現在可該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蘇只得扶著徐太太下樓,樓梯又舊,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響。到了堂屋裏,流蘇欲待開燈,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見。他們就在東廂房裏。你跟我來,大家說說笑笑,事情也就過去了,不然,明兒吃飯的時候免不了要見面的,反而僵得慌。”流蘇聽不得“吃飯”這兩個字,心裏一陣刺痛,硬著嗓子,強笑道:“多謝嬸子——可是我這會子身子有點不舒服,實在不能夠見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說話闖了禍,反而辜負了您待我的一片心。
徐太太見流蘇一定不肯,也就罷了,自己推門進去。門掩上了,堂屋裏暗著,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裏透進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裏順著牆高高下下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著綠泥款識。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裏,擱著琺瑯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兩旁垂著朱紅對聯,閃著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裏,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著紙老遠。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飃飃的,不落實地。白公館有這麼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裏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裏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流蘇交叉著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七八年一眨眼就過去了。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裏,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裏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蘇突然叫了一聲,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衝衝往樓上爬,往樓上爬……上了樓,到了她自己的屋子裏,她開了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好,她還不怎麼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下頷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陽臺上,四爺又拉起胡琴來了。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著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干了。
這時候,四爺一個人躲在那裡拉胡琴,卻是因為他自己知道樓下的家庭會議中沒有他置喙的餘地。徐太太走了之後,白公館裏少不得將她的建議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寶絡做媒說給一個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礦務上有相當密切的聯絡,徐太太對於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認為絕對可靠。那范柳原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產業分佈在錫蘭馬來亞等處。
范柳原今年三十三歲,父母雙亡。白家眾人質問徐太太,何以這樣的一個標準夫婿到現在還是獨身的,徐太太告訴他們,范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無數的太太們急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給他,勾心鬥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這一捧卻把他捧壞了。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由於幼年時代的特殊環境,他脾氣本來就有點怪僻。他父母的結合是非正式的。他父親有一次出洋考察,在倫敦結識了一個華僑交際花,兩人秘密地結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點風聞。因為懼怕太太的報復,那二夫人始終不敢回國。范柳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他父親故世以後,雖然大太太只有兩個女兒,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確定他的身份,卻有種種棘手之處。他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吃過一些苦,然後方才獲到了繼承權。至今范家的族人還對他抱著仇視的態度,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裏去。
他年紀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說:“這樣的人,想必是喜歡存心挑剔。我們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著這麼一門好親戚,怪可惜了兒的!”三爺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利害呀,就憑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勁兒,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孩子機靈些,別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體!”三奶奶道:“那似乎年歲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種人,越是喜歡年紀輕的。我那個大的若是不成,還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個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歲。”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顏厲色地道:“三嫂,你別那麼糊塗!你護著七丫頭,她是白家什麼人?隔了一層娘肚皮,就差遠了。嫁了過去,誰也別想在她身上得點什麼好處!我這都是為了大家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親戚議論她虧待了沒娘的七小姐,決定照原來計畫,由徐太太擇日請客,把寶絡介紹給范柳原。
徐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薑的,在海關裏做事,新故了太太,丟下了五個孩子,急等著續弦。徐太太主張先忙完了寶絡,再替流蘇撮合,因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館裏對於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一個笑話,只是為了要打發她出門,沒奈何,只索不聞不問,由著徐太太鬧去。為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一樣是兩個女兒,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使人難堪。白老太太將全家的金珠細軟,盡情搜刮出來,能夠放在寶絡身上的都放在寶絡身上。三房裏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乾娘給的一件累絲衣料,也被老太太逼著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裏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質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幾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綠寶戒指,自不必說,務必把寶絡打扮得花團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輾轉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裏著實惱著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他們是下午五點鐘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才回家。金枝金蟬哪里放得下心,睡得著覺?眼睜睜盼著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夥兒啞口無言。寶絡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裏,一陣風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臺上,一疊連聲追問怎麼了。四奶奶怒道:“也沒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氣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家多了心去!”
四奶奶索性沖著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駡槐,罵了她了,又怎麼著?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麼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了瘋了?”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了她們的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金枝詫異道:“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著奇怪,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裏,什麼也瞧不見,後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張,他在那裏掏壞呢。他要把人家擱在那裏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據我看來,那姓范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為著懶得跟我們應酬。看完了戲,他不是就想溜麼?”
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兒的話,今兒的事,一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兒裏的人在裏頭搗亂,准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後來呢?後來呢?”三奶奶道:“後來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塊兒去吃飯。他就說他請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飯就吃飯,明知道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幹坐著,算什麼?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聽見姓范的吩咐汽車夫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麼多的飯店,他怎麼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爺是個閒人哪,他沒那麼多的工夫去調查這個!”金枝金蟬還要打聽此後的發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幾次一打岔,興致索然。只道:“後來就吃飯,吃了飯,就回來了。”
金蟬道:“那范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兒知道?統共沒聽見他說過三句話。”又尋思了一會,道:“跳舞跳得不錯罷!”金枝咦了一聲道:“他跟誰跳來著?”四奶奶搶先答道:“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家,不准學跳舞的,就只她結婚之後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會了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了?不會也不是丟臉的事。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活過這半輩子了,什麼世面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奶歎了口氣道:“跳了一次,還說是敷衍人家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聽到這裏,不禁張口結舌。四奶奶又向那邊喃喃罵道:“豬油蒙了心!你若是以為你破壞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這個念頭!人家連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流蘇和寶絡住著一間屋子,寶絡已經上床睡了,流蘇蹲在地下摸著黑點蚊煙香,陽臺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豔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煙盤子裏。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麼?早哩!她微笑著。寶絡心裏一定也在罵她,罵得比四奶奶的話還要難聽。可是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范柳原真心喜歡她麼?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掛著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綠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熏到她腦子裏去。她的眼睛裏,眼淚閃著光。
隔了幾天,徐太太又來到白公館。四奶奶早就預言過:“我們六姑奶奶這樣的胡鬧,眼見得七丫頭的事是吹了。徐太太豈有不惱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還肯替她介紹人麼?這就叫偷雞不著蝕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麼一盆火似的了,遠兜運轉先解釋她這兩天為什麼沒上門。家裏老爺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順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個一年半載的,所以她這兩天忙著打點行李,預備陪他一同去。至於寶絡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經不在上海了,暫時只得擱一擱,流蘇的可能的物件姓姜的,徐太太打聽了出來,原來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開,還有點麻煩。據徐太太看來,這種人不甚可靠,還是算了罷。三奶奶四奶奶聽了這話,彼此使了個眼色,撇著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攢眉說道:“我們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遠水救不著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夠到那邊去走一趟,倒許有很多的機會。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的小姐們在那邊聽說是很受人歡迎。六小姐去了,還愁沒有相當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眾人覺得徐太太真是善於辭令。前兩天轟轟烈烈鬧著做媒,忽然煙消火滅了,自己不得下場,便故作遁辭,說兩句風涼話。白老太太便歎了口氣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願意去,我請她。我答應幫她的忙,就得幫到底。”大家不禁面面相覷,連流蘇都怔住了。她估計著徐太太當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她的境遇。
為了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薑的,這點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不貲。為什麼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願意在銀錢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范柳原的詭計?徐太太曾經說過她丈夫與范柳原在營業上有密切接觸,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著范柳原。犧牲一個不相干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蘇在這裏胡思亂想著,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徐太太打了個哈哈道:“沒關係,這點小東,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著六小姐幫我的忙呢。我拖著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個照應。我是不拿她當外人的,以後還要她多多的費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蘇客氣了一番。
徐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地問道:“那麼六小姐,你一準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蘇低下頭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姓薑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後即使有人替她做煤,也不過是和那姓薑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惡氣。
她答應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內就要動身。流蘇便忙著整理行裝。雖說家無長物,根本沒有什麼可整理的,卻也亂了幾天。變賣了幾件零碎東西,添制了幾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中還騰出時間來替她做顧問。徐太太這樣的籠絡流蘇,被白公館裏的人看在眼裏,漸漸的也就對流蘇發生了新的興趣。除了懷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顧忌,背後嘀嘀咕咕議論著,當面卻不那麼指著臉子罵了,偶然也還叫聲“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當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家總得留個見面的餘地,不犯著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帶著孩子一同乘車來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隻荷蘭船的頭等艙。船小,顛簸得厲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兒啼女哭,流蘇倒著實服侍了他們幾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機會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看板,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裏,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著,在這誇張的城裏,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裏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忽然覺得有人奔過來抱住她的腿,差一點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驚,再看原來是徐太太的孩子,連忙定了定神,過去助著徐太太照料一切。誰知那十來件行李與兩個孩子,竟不肯被歸著在一堆,行李齊了,一轉眼又少了個孩子。流蘇疲於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兩部汽車到淺水灣飯店。那車馳出了鬧市,翻山越嶺,走了多時,一路只見黃土崖,紅土崖,土崖缺口處露出森森綠樹,露出藍綠色的海。近了淺水灣,一樣是土崖與叢林,卻漸漸的明媚起來。許多遊了山回來的人,乘車掠過他們的車,一汽車一汽車載滿了花,風裏吹落了零亂的笑聲。到了旅館門前,卻看不見旅館在哪里。他們下了車,走上極寬的石級,到了花木蕭疏的高臺上,方見再高的地方有兩幢黃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間,僕歐們領著他們沿著碎石小徑走去,進了昏黃的飯廳,經過昏黃的穿堂,往二層樓上走。一轉彎,有一扇門通著一個小陽臺,搭著紫藤花架,曬著半壁斜陽。
陽臺上有兩個人站著說話,只見一個女的,背向著他們,披著一頭漆黑的長髮,直垂到腳踝上,腳踝上套著赤金扭麻花鐲子,光著腳,底下看不仔細是否趿著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紅皺襇窄腳褲。被那女人擋住的一個男子,卻叫了一聲:“咦!徐太太!”便走了過來,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蘇含笑點頭。流蘇見是范柳原,雖然早就料到這一著,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陽臺上的女人一閃就不見了。柳原伴著他們上樓,一路上大家仿佛他鄉遇故知似的,不斷的表示驚訝與愉快。那范柳原雖然夠不上稱做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種風神。徐先生夫婦指揮著僕歐們搬行李,柳原與流蘇走在前面,流蘇含笑問道:“范先生,你沒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輕輕答道:“我在這兒等著你呢。”流蘇想不到他這樣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說穿了,不是徐太太請她上香港而是他請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只當他說玩笑話,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號,便站住了腳道:“到了。”僕歐拿鑰匙開了門,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著窗子裏一幅大畫。那釅釅的,灩灩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了。柳原向僕歐道:“箱子就放在櫥跟前。”流蘇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回過臉來,只見僕歐已經出去了,房門卻沒有關嚴。柳原倚著窗臺,伸出一隻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只管望著她微笑。流蘇低下頭去。柳原笑道:“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低頭。”流蘇抬頭笑道:“什麼?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於說話,有的人善於笑,有的人善於管家,你是善於低頭的。”流蘇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流蘇笑著走開了道:“不跟你說了,到隔壁去看看罷。”柳原道:“隔壁?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流蘇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經替她開了門,道:“我屋裏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號的門,徐太太開門放他們進來道:“在我們這邊吃茶罷,我們有個起坐間。”便撳鈴叫了幾客茶點。徐先生從臥室裏走了出來道:“我打了個電話給老朱,他鬧著要接風,請我們大夥兒上香港飯店。就是今天。”又向柳原道:“連你在內。”徐太太道:“你真有興致,暈了幾天的船,還不趁早歇歇?今兒晚上,算了罷!”柳原笑道:“香港飯店,是我所見過的頂古板的舞場。建築、燈光、佈置、樂隊,都是老英國式,四五十年前頂時髦的玩藝兒,現在可不夠刺激性了。實在沒有什麼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樣的西崽,大熱的天,仿著北方人穿著紮腳褲——”流蘇道:“為什麼?”柳原道:“中國情調呀!”徐先生笑道:“既然來到此地,總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罷!”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說准。別等我。”流蘇見他不像要去的神氣,徐先生並不是常跑舞場的人,難得這麼高興,似乎是認真要替她介紹朋友似的,心裏倒又疑惑起來。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飯店裏為他們接風一班人,都是成雙捉對的老爺太太,幾個單身男子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流蘇正在跳著舞,范柳原忽然出現了,把她從另一個男子手裏接了過來,在那荔枝紅的燈光裏,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臉,只覺得他異常的沉默。流蘇笑道:“怎麼不說話呀?”柳原笑道:“可以當著人說的話,我全說完了。”流蘇撲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麼背人的話?”柳原道:“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見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流蘇別過頭去,輕輕啐了一聲道:“偏有這些廢話!”柳原道:“不說話又怪我不說話了,說話,又嫌嘮叨!”流蘇笑道:“我問你,你為什麼不願意我上跳舞場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歡把好女人教壞了,又喜歡感化壞的女人,使她變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麼沒事找事做。我認為好女人還是老實些的好。”流蘇瞟了他一眼道:“你以為你跟別人不同麼?我看你也是一樣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樣自私?”
流蘇心裏想著:你最高的理想是一個冰清玉潔而又富於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潔,是對於他人。挑逗,是對於你自己。如果我是一個徹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我。她向他偏著頭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個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個壞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蘇又解釋道:“你要我對別人壞,獨獨對你好。”柳原笑道:“怎麼又顛倒過來了?越發把人家攪糊塗了!”他又沉吟了一會道:“你這話不對。”流蘇笑道:“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罷,壞也罷,我不要你改變。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流蘇微微歎了口氣道:“我不過是一個過了時的人罷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了時。”流蘇笑道:“像你這樣的一個新派人——”柳原道:“你說新派,大約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確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直到最近幾年才漸漸的中國化起來。可是你知道,中國化的外國人,頑固起來,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頑固。”
流蘇笑道:“你也頑固,我也頑固,你說過的,香港飯店又是最頑固的跳舞場……”他們同聲笑了起來。
音樂恰巧停了。柳原扶著她回到座上,向眾人笑道:“白小姐有點頭痛,我先送她回去罷。”流蘇沒提防他有這一著,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願意得罪了他,因為交情還不夠深,沒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眾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來。迎面遇見一群西洋紳士,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個女人。流蘇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頭髮,結成雙股大辮,高高盤在頭上。那印度女人,這一次雖然是西式裝束,依舊帶著濃厚的東方色彩。玄色輕紗氅底下,她穿著金魚黃緊身長衣,蓋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領口挖成極狹的V形,直開到腰際,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個名式,喚做“一線天”。她的臉色黃而油潤,像飛了金的觀音菩薩,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裏躲著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點。粉紅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腫著似的。
柳原站住了腳,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蘇在那裏看她,她也昂然望著流蘇,那一雙驕矜的眼睛,如同隔著幾千里地,遠遠的向人望過來。柳原便介紹道:“這是白小姐。這是薩黑荑妮公主。”流蘇不覺肅然起敬。薩黑荑妮伸出一雙手來,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蘇的手,問柳原道:“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來的?”柳原點點頭。薩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兒的人呢?”薩黑荑妮把一隻食指按在腮幫子上,想了一想,翹著十指尖尖,仿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樣子,聳肩笑了一笑,往裏走去。柳原扶著流蘇繼續往外走,流蘇雖然聽不大懂英文,鑒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個鄉下人。”柳原道:“我剛才對你說過了,你是個道地的中國人,那自然跟她所謂的上海人有點不同。”
他們上了車,柳原又道:“你別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搖,說是克力希納·柯蘭姆帕王公的親生女,只因王妃失寵,賜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著,不能回國。其實,不能回國倒是真的,其餘的,可沒有人能夠證實。”流蘇道:“她到上海去過麼?”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後來她跟著一個英國人上香港來。你看見她背後那老頭子麼?現在就是他養活著她。”流蘇笑道:“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當面何嘗不奉承著她,背後就說得她一個錢不值。像我這樣一個窮遺老的女兒,身份還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對別人怎樣的說我呢!”柳原笑道:“誰敢一口氣把你們兩人的名字說在一起?”流蘇撇了撇嘴道:“也許因為她的名字太長了,一口氣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就拿你當什麼樣的人看待,准沒錯。”流蘇做出安心的樣子,向車窗上一靠,低聲道:“真的?”他這句話,似乎並不是挖苦她,因為她漸漸發覺了,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樣。不知道為什麼,他背著人這樣穩重,當眾卻喜歡放肆。她一時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氣,還是他另有作用。到了淺水灣,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鬱鬱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的麼?”柳原道:“紅!”黑夜裏,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她仰著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簷前鐵馬的叮噹。
柳原道:“我們到那邊去走走。”流蘇不做聲。他走,她就緩緩的跟了過去。時間橫豎還早,路上散步的人多著呢——
沒關係。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樑,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牆壁,攔住了這邊的山。柳原靠在牆上,流蘇也就靠在牆上,一眼看上去,那堵牆極高極高,望不見邊。牆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她的臉,托在牆上,反襯著,也變了樣——紅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張臉。柳原看著她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裝假,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柳原嗤的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流蘇道:“得了,別哄我了!”
柳原靜了半晌,歎了口氣。流蘇道:“你有什麼不稱心的事?”柳原道:“多著呢。”流蘇歎道:“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這樣的。早就該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樂的。我們四周的那些壞事,壞人,你一定是看夠了。可是,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你一定更看不慣,更難受。我就是這樣。我回中國來的時候,已經二十四了。關於我的家鄉,我做了好些夢。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麼的失望。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流蘇試著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見她四嫂。她猛然叫道:“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壞些,再髒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東西。你若是混在那裏頭長大了,你怎麼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們,哪一部分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藉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其實我用不著什麼借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裏這麼說著,心裏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願意試試看。在某種範圍內,她什麼都願意。她側過臉去向著他,小聲答應著:“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著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笑道:“是的,別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可是也有人說,只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適宜于低頭。適宜於低頭的人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低了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流蘇變了臉,不禁抬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別著急,你決不會有的。待會兒回到房裏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袖上的鈕子,看個明白。”流蘇不答,掉轉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訴你為什麼你保得住你的美。薩黑荑妮上次說:她不敢結婚,因為印度女人一閑下來,呆在家裏,整天坐著,就發胖了。我就說:中國女人呢。光是坐著,連發胖都不肯發胖——
因為發胖至少還需要一點精力。懶倒也有懶的好處!”
流蘇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賠著小心,低聲下氣,說說笑笑,她到了旅館裏,面色方才和緩下來,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流蘇自己忖量著,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她倒也贊成,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精神戀愛只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係。後來總還是結婚,找房子,置傢俱,雇傭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這麼一想,今天這點小誤會,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聽徐太太屋裏鴉雀無聲,知道她一定起來得很晚。徐太太仿佛說過的,這裏的規矩,早餐叫到屋裏來吃,另外要付費,還要給小賬,因此流蘇決定替人家節省一點,到食堂裏去。她梳洗完了,剛跨出房門,一個守候在外面的僕歐,看見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門。柳原立刻走了出來,笑道:“一塊兒吃早飯去。”一面走,他一面問道:“徐先生徐太太還沒升帳?”流蘇笑道:“昨兒他們玩得太累了罷!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們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揀了個桌子坐下。石闌幹外生著高大的棕櫚樹,那絲絲縷縷披散著的葉子在太陽光裏微微發抖,像光亮的噴泉。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麼偉麗。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麼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們找他們的房子,我們玩我們的。你喜歡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裏去看看?”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用望遠鏡看了看附近的海灘,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只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城去。他們趕上了一輛旅館裏特備的公共汽車,到了中心區。
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流蘇一聽,僕嫗們全是說上海話的,四座也是鄉音盈耳,不覺詫異道:“這是上海館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麼?”流蘇笑道:“可是……專程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似乎有點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甚至於乘著電車兜圈子,看一場看過了兩次的電影……”流蘇道:“因為你被我傳染上了傻氣,是不是?”柳原笑道:“你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吃完了飯,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將裏面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高高地擎著那玻璃杯,只管向裏看著。流蘇道:“有什麼可看的,也讓我看看。”柳原道:“你迎著亮瞧瞧,裏頭的景致使我想到馬來的森林。”杯裏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粘在玻璃上,橫斜有致,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著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與蓬蒿。流蘇湊在上面看,柳原就探過身來指點著。隔著那綠陰陰的玻璃杯,流蘇忽然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流蘇道:“做什麼?”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轉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著旗袍在森林裏跑。……不過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著旗袍。”流蘇連忙沉下臉來道:“少胡說。”柳原道:“我這是正經話。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著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滿洲的旗裝,也許倒合式一點,可是線條又太硬。”流蘇道:“總之,人長得難看,怎麼打扮著也不順眼!”柳原笑道:“別又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諦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
流蘇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戲,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樑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准得找著我欺侮!”柳原聽了這話,倒有些黯然。他舉起了空杯,試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歎道:“是的,都怪我。我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只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流蘇道:“我又不是你肚裏的蛔蟲。”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確為你費了不少的心機。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著,離開了你家裏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好容易盼著你到了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裏去……”他笑他自己,聲音又啞又澀,不等笑完他就喊僕嫗拿帳單來。他們付了帳出來,他已經恢復原狀,又開始他的上等的調情——頂文雅的一種。
他每天伴著她到處跑,什麼都玩到了,電影,廣東戲,賭場,格羅士打飯店,思豪酒店,青鳥咖啡館,印度綢緞莊,九龍的四川菜……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直到夜深。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她總是提心吊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對她作冷不防的襲擊,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他維持著他的君子風度。她如臨大敵,結果毫無動靜。她起初倒覺得不安,仿佛下樓梯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心裏異常怔忡,後來也就慣了。
只有一次,在海灘上。這時候流蘇對柳原多了一層認識,覺得到海邊上去去也無妨,因此他們到那裏去消磨了一個上午。他們並排坐在沙上,可是一個面朝東,一個面朝西。流蘇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種小蟲,叫沙蠅。咬一口,就是個小紅點,像朱砂痣。”流蘇又道:“這太陽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曬一會兒,我們可以到涼棚底下去。我在那邊租了一個棚。”那口渴的太陽汩汩地吸著海水,漱著,吐著,嘩嘩地響。人身上的水份全給它喝幹了,人成了金色的枯葉子,輕飄飄的。流蘇漸漸感到那奇異的眩暈與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來:“蚊子咬!”她扭過頭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這樣好吃力。我來替你打罷,你來替我打。”流蘇果然留心著,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讓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著。兩人劈劈啪啪打著,笑成一片。流蘇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來往旅館裏走。柳原這一次並沒有跟上來。流蘇走到樹陰裏,兩座蘆席棚之間的石徑上,停了下來,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頭一看,柳原還在原處,仰天躺著,兩手墊在頸項底下,顯然是又在那裏做著太陽裏的夢了,人又曬成了金葉子。流蘇回到了旅館裏,又從窗戶裏用望遠鏡望出來,這一次,他的身邊躺著一個女人,辮子盤在頭上。就把那薩黑荑妮燒了灰,流蘇也認識她。
從這天起,柳原整日價的和薩黑荑妮廝混著。他大約是下了決心把流蘇冷一冷。流蘇本來天天出去慣了,忽然閑了下來,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傷了風,在屋裏坐了兩天。幸喜天公識趣,又下起纏綿雨來,越發有了藉口,用不著出門。有一天下午,她打著傘在旅舍的花園裏兜了個圈子回來,天漸漸黑了,約摸徐太太他們看房子也該回來了,她便坐在廊簷下等候他們,將那把鮮明的油紙傘撐開了橫擱在欄杆上,遮住了臉。那傘是粉紅地子,石綠的荷葉圖案,水珠一滴滴從筋紋上滑下來。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車潑喇潑喇航行的聲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著挽著上階來,打頭的便是范柳原。薩黑荑妮被他攙著,卻是夠狼狽的,裸腿上濺了一點點的泥漿。她脫去了大草帽,便灑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見流蘇的傘,便在扶梯口上和薩黑荑妮說了幾句話,薩黑荑妮單獨上樓去了,柳原走了過來,掏出手絹子來不住地擦他身上臉上的水漬子。流蘇和他不免寒暄了幾句。
柳原坐了下來道:“前兩天聽說有點不舒服?”流蘇道:“不過是熱傷風。”柳原道:“這天氣真悶得慌。剛才我們到那個英國人的遊艇上去野餐的,把船開到了青衣島。”流蘇順口問問他青衣島的景致。正說著,薩黑荑妮又下樓來了,已經換了印度裝,兜著鵝黃披肩,長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銀絲堆花鑲滾。她也靠著欄杆,遠遠的揀了個桌子坐下,一隻手閑閑擱在椅背上,指甲上塗著銀色蔻丹。流蘇笑向柳原道:“你還不過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兒的人。”流蘇道:“那老英國人,哪兒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卻管得住我呢。”流蘇抿著嘴笑道:“喲!我就是香港總督,香港的城隍爺,管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頭上呀!”柳原搖搖頭道:“一個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點病態。”流蘇噗嗤一笑。隔了一會,流蘇問道:“你看著我做什麼?”柳原笑道:“我看你從今以後是不是預備待我好一點。”流蘇道:“我待你好一點,壞一點,你又何嘗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這還像句話!話音裏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蘇撐不住放聲笑了起來道:“也沒有看見你這樣的人,死乞白咧的要人吃醋!”
兩人當下言歸於好,一同吃了晚飯。流蘇表面上雖然和他熱了些,心裏卻怙□著: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著她自動的投到他懷裏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口和他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然而她家裏窮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誘姦的罪名。因此他採取了那種光明正大的態度。她現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後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了咬牙,恨了一聲。面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著。徐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過去了。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擾了人家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退兩難,倒煞費躊躇。這一天,在深夜裏,她已經上了床多時,只是翻來覆去。
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了一回愣,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麼?”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麼上香港來?”柳原歎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流蘇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著我講了!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麼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麼辦法,你做得了主麼?”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啪的一聲把耳機摜下了,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著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癢癢的,頸上與背脊上的頭髮梢也刺惱得難受。她把兩隻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了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的鈴鈴……的鈴鈴……”聲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靜的房間裏,在寂靜的旅舍裏,在寂靜的淺水灣。流蘇突然覺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麼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裏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裏看得見月亮麼?”流蘇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著了,然而那邊終於撲禿一聲,輕輕掛斷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問他,因為他准會嘲笑她——“夢是心頭想”,她這麼迫切地想念他,連睡夢裏他都會打電話來說“我愛你”?他的態度也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
流蘇忽然發覺拿他們當做夫婦的人很多很多——僕歐們,旅館裏和她搭訕的幾個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們誤會。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總是肩並肩,夜深還到海岸上去散步,一點都不避嫌疑。一個保姆推著孩子的車走過,向流蘇點點頭,喚了一聲“范太太”。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皺著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麼想著呢!”柳原笑道:“喚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麼想呢!”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著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裏悟到他這人多麼惡毒。他有意的當著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係。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她如果遷就了他,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復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擔了虛名,他不過口頭上占了她一個便宜。歸根究底,他還是沒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裏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訴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卻也不堅留,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流蘇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麼?”柳原道:“反正已經耽擱了,再耽擱些時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著料理呢。”流蘇知道他還是一貫政策,唯恐眾人不議論他們倆。眾人越是說得鑿鑿有據,流蘇越是百喙莫辯,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蘇盤算著,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瞞不了她家裏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讓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見他們倆正打得火一般的熱,忽然要拆開了,詫異非凡,問流蘇,問柳原,兩人雖然異口同聲的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裡肯信。
在船上,他們接近的機會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淺水灣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紮實的話。他的態度有點淡淡的,可是流蘇看得出他那閒適是一種自滿的閒適——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沒有下車。白公館裏早有了耳報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范柳原實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個多月,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家的臉。流蘇勾搭上了范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了錢,也不會無聲無臭的回家來了,顯然是沒得到他什麼好處。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汙了刀。平時白公館裏,誰有了一點芝麻大的過失,大家便炸了起來。逢到了真正聳人聽聞的大逆不道,爺奶奶們興奮過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時發不出話來。大家先議定了:“家醜不可外揚”,然後分頭去告訴親戚朋友,逼他們宣誓保守秘密,然後再向親友們一個個的探口氣,打聽他們知道了沒有,知道了多少。最後大家覺得到底是瞞不住,爽性開誠佈公,打開天窗說亮話,拍著腿感慨一番。他們忙著這各種手續,也忙了一秋天,因此遲遲的沒向流蘇採取斷然行動。流蘇何嘗不知道,她這一次回來,更不比往日。她和這家庭早是恩斷義絕了。她未嘗不想出去找個小事,胡亂混一碗飯吃。再苦些,也強如在家裏受氣。但是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尤其是現在,她對范柳原還沒有絕望,她不能先自貶身價,否則他更有了藉口,拒絕和她結婚了。因此她無論如何得忍些時。
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從香港來了電報。那電報,整個的白公館裏的人都傳觀過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遞到她手裏。只有寥寥幾個字:“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白老太太長歎了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她就這樣的下賤麼?她眼裏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發現她已經是忍無可忍了。一個秋天,她已經老了兩年——她可禁不起老!於是她第二次離開了家上香港來。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固然,女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於某種範圍內。如果她是純粹為范柳原的風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中還攙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份。
范柳原在細雨迷濛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裏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醫我的藥。”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間。這天晚上,她回到房裏來的時候,已經兩點鐘了。在浴室裏晚妝既畢,熄了燈出來,方才記起了,她房裏的電燈開關裝置在床頭,只得摸著黑過來,一腳絆在地板上的一隻皮鞋上,差一點栽了一跤,正怪自己疏忽,沒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別嚇著了!是我的鞋。”流蘇停了一會,問道:“你來做什麼?”柳原道:“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裏看月亮。這邊屋裏比那邊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電話的確是他打來的——不是夢!他愛她。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撥轉身走到梳粧檯前。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鉤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畢竟有點月意,映到窗子裏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流蘇慢騰騰摘下了發網,把頭髮一攪,攪亂了,夾釵叮零噹啷掉下地來。她又戴上網子,把那發網的梢頭狠狠地銜在嘴裏,擰著眉毛,蹲下身去把夾釵一隻一隻揀了起來,柳原已經光著腳走到她後面,一隻手擱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吻她的嘴。發網滑下地去了。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
適當的環境,適當的情調;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而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塗了。流蘇覺得她的溜溜轉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著冰冷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裏面,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裏去,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
第二天,他告訴她,他一禮拜後就要上英國去。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議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個一年半載,他也就回來了。她如果願意在上海住家,也聽她的便。她當然不肯回上海。家裏那些人——離他們越遠越好。獨自留在香港,孤單些就孤單些。問題卻在他回來的時候,局勢是否有了改變。那全在他了。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麼?可是從另一方面看來,柳原是一個沒長性的人,這樣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沒有機會厭倦她,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懷念。……他果真帶著熱情的回憶重新來找她,她也許倒變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一轉眼就憔悴了。總之,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們一同在巴而頓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個廣東女傭,名喚阿栗,傢俱只置辦了幾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該走了。其餘的都丟給流蘇慢慢的去收拾。家裏還沒有開火倉,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蘇送他上船時,便在船上的大餐間裏胡亂的吃了些三明治。流蘇因為滿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幾杯酒,被海風一吹,回來的時候,便帶著三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廚房裏燒水替她隨身帶著的那孩子洗腳。流蘇到處瞧了一遍,到一處開一處的燈。客室裏的門窗上的綠漆還沒幹,她用食指摸著試了一試,然後把那粘粘的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麼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黃的粉牆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她搖搖晃晃走到隔壁屋裏去。空房,一間又一間——清空的世界。她覺得她可以飛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潔無纖塵的天花板上。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著換上幾隻較強的燈泡。
她走上樓梯去。空得好!她急需著絕對的靜寂。她累得很,取悅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氣向來就古怪;對於她,因為是動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來就不高興。他走了,倒好,讓她松下這口氣。現在她什麼人都不要——可惜的人,可愛的人,她一概都不要。從小時候起,她的世界就嫌過於擁擠。推著,擠著,踩著,背著,抱著,馱著,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來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裏剪個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裏看著。好容易遠走高飛,到了這無人之境。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種種的責任,她離不了人。現在她不過是范柳原的情婦,不露面的,她應該躲著人,人也應該躲著她。清靜是清靜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她所僅有的一點學識,全是應付人的學識。憑著這點本領,她能夠做一個賢慧的媳婦,一個細心的母親。在這裏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持家”罷,根本無家可持,看管孩子罷,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儉著過日子罷,她根本用不著為了錢操心。她怎樣消磨這以後的歲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後漸漸地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著胸,兩隻手在背後緊緊互扭著。那倒不至於!她不是那種下流的人。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麼?樓上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著燈。新打了蠟的地板,照得雪亮。沒有人影兒。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的空虛……流蘇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關燈,又動彈不得。後來她聽見阿栗趿著木屐上樓來,一路撲禿撲禿關著燈,她緊張的神經方才漸歸鬆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窪子裏,全島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說“開仗了,開仗了”。
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流蘇孤身留在巴而頓道,哪里知道什麼。等到阿栗從左鄰右舍探到了消息,倉皇喚醒了她,外面已經進入酣戰階段。巴而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屋頂上架著高射炮,流彈不停地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後“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裏同時飄著無數剪斷了的神經的尖端。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裏是空的,家裏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裏也是空的。空穴來風,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為全城裝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詢問哪一區較為安全,作避難的計畫。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邊鈴儘管響著,老是沒有人來聽電話,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經匆匆出走,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流蘇沒了主意。炮火卻逐漸猛烈了。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機注意的焦點。飛機營營地在頂上盤旋,“孜孜孜……”繞了一圈又繞回來,“孜孜……”痛楚地,像牙醫的螺旋電器,直挫進靈魂的深處。阿栗抱著她的哭泣著孩子坐在客室的門檻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狀態,左右搖擺著,喃喃唱著囈語似的歌曲,哄著拍著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聲,“砰!”削去屋簷的一角,沙石嘩啦啦落下來。阿栗怪叫了一聲,跳起身來,抱著孩子就往外跑。流蘇在大門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問道:“你上哪兒去?”阿栗道:“這兒蹲不得了!我——我帶他到陰溝裏去躲一躲。”流蘇道:“你瘋了!你去送死!”阿栗連聲道:“你放我走!我這孩子——就只這麼一個——死不得的!… 陰溝裏躲一躲……”流蘇拼命扯住了她,阿栗將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闖出門去。正在這當口,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啪地關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裏面了。
流蘇只道是沒有命了,誰知還活首。一睜眼,只見滿地的玻璃屑,滿地的太陽影子。她掙扎著爬起身來,去找阿栗。一開門,阿栗緊緊摟著孩子,垂著頭,把額角抵在門洞子裏的水泥牆上,人是震糊塗了。流蘇拉了她進來,就聽見外面喧嚷著說隔壁落了個炸彈,花園裏炸出一個大坑。這一次巨響,箱子蓋關上了,依舊不得安靜。繼續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蓋上用錘子敲釘,捶不完地捶。從天明插到天黑,又從天黑捶到天明。流蘇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現在的這一段,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干,像無線電裏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惡劣的天氣的影響,劈劈啪啪炸了起來。炸完了,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經唱完了,那就沒得聽了。
第二天,流蘇和阿栗母子分著吃完了罐子裏的幾片餅乾,精神漸漸衰弱下來,每一個呼嘯著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街上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撲,把頭磕在門洞子裏的水泥牆上。柳原用另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驚嚇罷?別著急,別著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流蘇跌跌衝衝奔了進去,一面問道:“淺水灣那邊不要緊麼?”柳原道:“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而且旅館裏吃的方面總不成問題,他們收藏得很豐富。”流蘇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擠不上。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了這部卡車。”流蘇哪裡還定得下心整理行裝,胡亂紮了個小包裹。柳原給了阿栗兩個月的工錢,囑咐她看家,兩個人上了車,面朝下並排躺在運貨的車廂裏,上面蒙著黃綠色油布篷,一路顛簸著,把肘彎與膝蓋上的皮都磨破了。柳原歎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也愴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麼?”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渾身只打顫。
卡車在“吱呦呃呃……”的流彈網裏到了淺水灣。淺水灣飯店樓下駐紮著軍隊,他們仍舊住到樓上的老房間裏。住定了,方才發現,飯店裏儲藏雖富,都是留著給兵吃的。除了罐頭裝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麵包。麩皮麵包。分配給客人的,每餐只有兩塊蘇打餅乾,或是兩塊方糖,餓得大家奄奄一息。
先兩日淺水灣還算平靜,後來突然情勢一變,漸漸火熾起來。樓上沒有掩蔽物,眾人容身不得,都下樓來,守在食堂裏,食堂裏大開著玻璃門,門前堆著沙袋,英國兵就在那裏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灣裏的軍艦摸准了炮彈的來源,少不得也一一還敬。隔著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彈穿梭般來往。柳原與流蘇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牆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迎著風撲打上面的灰塵,啪啪打著,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兒朝這邊射來,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後來一間敞廳打得千瘡百孔,牆也坍了一面,逃無可逃了,只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顆子彈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乾淨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戰了。困在淺水灣飯店的男女們緩緩向城中走去。過了黃土崖,紅土崖,又是紅土崖,黃土崖,幾乎疑心是走錯了道,繞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沒有這炸裂的坑,滿坑的石子。柳原與流蘇很少說話。從前他們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幾十裏的路,反而無話可說了。偶然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灘上。”流蘇道:“是的。”海灘上佈滿了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網,鐵絲網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流蘇道:“那堵牆……”柳原道:“也沒有去看看。”流蘇歎了口氣道:“算了罷。”柳原走得熱了起來,把大衣脫下來擱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蘇道:“你怕熱,讓我給你拿著。”若在往日,柳原絕對不肯,可是他現在不那麼紳士風了,竟交了給她。
再走了一程子,山漸漸高了起來。不知道是風吹著樹呢,還是雲影的飄移,青黃的山麓緩緩地暗了下來。細看時,不是風也不是雲,是太陽悠悠地移過山頭,半邊山麓埋在巨大的藍影子裏。山上有幾座房屋在燃燒,冒著煙——山陰的煙是白的,山陽的是黑煙——然而太陽只是悠悠地移過山頭。到了家,推開了虛掩著的門,拍著翅膀飛出一群鴿子來。穿堂裏滿積著塵灰與鴿糞。流蘇走到樓梯口,不禁叫了一聲“哎呀!”二層樓上歪歪斜斜大張口躺著她新置的箱籠,也有兩隻順著樓梯滾了下來,梯腳便淹沒在綾羅綢緞的洪流裏。流蘇彎下腰來,撿起一件蜜合色襯絨旗袍,卻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滿是汗垢,香煙洞與賤價香水氣味。
她又發現了許多陌生的女人的用品,破雜誌,開了蓋的罐頭荔枝,淋淋漓漓流著殘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這屋子裏駐過兵麼?——帶有女人的英國兵?去得仿佛很倉促。挨戶洗劫的本地的貧農,多半沒有光顧過,不然,也不會留下這一切。柳原幫著她大聲喚阿栗。末一隻灰背鴿,斜刺裏穿出來,掠過門洞子裏的黃色的陽光,飛了出去。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裏的主人們,少了她也還得活下去。他們來不及整頓房屋,先去張羅吃的,費了許多事,用高價買進一袋米。煤氣的供給幸而沒有斷,自來水卻沒有。柳原拎了鉛桶到山裏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飯來。以後他們每天只顧忙著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著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家鄉風味。因為柳原忘不了馬來菜,她又學會了做油炸“沙袋”,咖喱魚。他們對於飯食上雖然感到空前的興趣,還是極力的撙節著。柳原身邊的港幣帶得不多,一有了船,他們還得設法回上海。
在劫後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長久之計。白天這麼忙忙碌碌也就混了過去。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裏,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三個不同的音階,“喔……呵……嗚……”無窮無盡地叫喚著,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三條駢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喔……呵……嗚……”叫喚到後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只是三條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梁,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裏是什麼都完了。剩下點斷牆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絆絆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什麼,其實是什麼都完了。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牆,一定還屹然站在那裏。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牆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於遇見了柳原。……在這動盪的世界裏,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裏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刹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刹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們在街上買菜,碰著薩黑荑妮公主。薩黑荑妮黃著臉,把蓬鬆的辮子胡亂編了個麻花髻,身上不知從哪裏借來一件青布棉袍穿著,腳下卻依舊趿著印度式七寶嵌花紋皮拖鞋。她同他們熱烈地握手,問他們現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們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蘇的籃子裏有去了殼的小蠔,願意跟流蘇學習燒制清蒸蠔湯。柳原順口邀了她來吃便飯,她很高興地跟了他們一同回去。她的英國人進了集中營,她現在住在一個熟識的,常常為她當點小差的印度巡捕家裏。她有許久沒有吃飽過。她喚流蘇“白小姐”。柳原笑道:“這是我太太。你該向我道喜呢!”薩黑荑妮道:“真的麼?你們幾時結的婚?”柳原聳聳肩道:“就在中國報上登了個啟事。你知道,戰爭期間的婚姻,總是潦草的……”流蘇沒聽懂他們的話。薩黑荑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們的飯菜畢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聲明他們也難得吃一次蠔湯。
薩黑荑妮沒有再上門過。當天他們送她出去,流蘇站在門檻上,柳原立在她身後,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說,我們幾時結婚呢?”流蘇聽了,一句話也沒有,只低下了頭,落下淚來。柳原拉住她的手道:“來來,我們今天就到報館裏去登啟事。不過你也許願意候些時,等我們回到上海,大張旗鼓的排場一下,請請親戚們。”流蘇道:“呸!他們也配!”說著,嗤的笑了出來,往後順勢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臉道:“又是哭,又是笑!”兩人一同走進城去,走到一個峰迴路轉的地方,馬路突然下瀉,眼前只是一片空靈——淡墨色的,潮濕的天。小鐵門口挑出一塊洋瓷招牌,寫的是:“趙祥慶牙醫。”風吹得招牌上的鐵鉤子吱吱響,招牌背後只是那空靈的天。
柳原歇下腳來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戰來,向流蘇道:“現在你可該相信了:‘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流蘇嗔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做不了主的話!”柳原笑道:“我並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臉色,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他們繼續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里還有工夫戀愛?”結婚啟事在報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趕了來道喜。流蘇因為他們在圍城中自顧自搬到安全地帶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臉相迎。柳原辦了酒菜,補請了一次客。不久,港滬之間恢復了交通,他們便回上海來了。
白公館裏流蘇只回去過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來。然而麻煩是免不了的。四奶奶決定和四爺進行離婚,眾人背後都派流蘇的不是。流蘇離了婚再嫁,竟有這樣驚人的成就,難怪旁人要學她的榜樣。流蘇蹲在燈影裏點蚊煙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倖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做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傳奇裏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