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24日 星期六

夢十夜--夏目漱石


夢十夜‧夏目漱石

第一夜

做了這樣一個夢。
我抱著胳膊坐在女人枕邊,仰躺著的女人溫柔地說:「我將要死了。」女人的長髮舖陳在枕上,長髮上是她那線條柔美的瓜子臉。白晰的臉頰泛出溫熱的血色,雙唇當然也是鮮紅欲滴。怎麼看也看不出將要死去的樣子。可是,女人卻溫柔且清晰地說:「我將要死了。」我也感到,女人真的快要死了。
於是,我俯視著她的臉再度問說:「是嗎?妳快要死了嗎?」女人睜大雙眸,回我說:「是啊,我一定會死。」在那雙大又濕潤的眸中,細長的睫毛包裹著一片漆黑。而黝黑的眼眸深處,鮮明地浮泛著我的身姿。
我眺望著這雙深邃無底的黑瞳色澤,暗忖:這模樣真會死嗎? 然後懇切地將嘴湊近枕邊再問:「妳不會死吧!沒事吧!」女人極力張開昏昏欲睡的雙眸,依舊溫柔地回說:「可是,我還是會死的,沒辦法呀。 」
我接二連三地問她:「那,妳看得到我的臉嗎?」她輕輕笑說:「看,在那兒嘛,不是映在那兒嗎?」我沉默地自枕邊移開臉龐。抱著胳膊,依舊不解,她真的非死不可嗎?
過了一會,女人又開口:「我死了後,請你將我安葬。用偌大的真珠貝殼挖掘一個深坑,再用天河降落的星塵碎片做為墓碑。然後請你在墓旁守候,我會回來看你的。」
我問她說,什麼時候會回來。「太陽會升起吧,又會落下吧,然後再升起吧,然後再落下吧……當紅日從東向西,從東方升起又向西方落下這當兒……你能為我守候嗎?」我不語地點點頭。女人提高本來沉穩的聲調說: 「請你守候一百年。」又毅然決然地接道: 「一百年,請你一直坐在我的墓旁等我。我一定會回來看你。」
我只回說,一定會守候著。剛說完,那鮮明映照在黑色眼眸深處的我的身影,竟然突兀地瓦解了。宛如靜止的水突然盪漾開來,瓦解了水中的倒影一般,我正感到自己的影像好像隨淚水溢出時,女人的雙眸已嘎然閉上了。長長的睫毛間淌出一串淚珠,垂落到頰上……她已經死了。
然後,我到院子用真珠貝殼開始挖洞。那是個邊緣尖銳,大又光滑的真珠貝殼。每當要掘土時,都可見貝殼裡映照著月光閃閃爍爍。四周也飄蕩著一陣溼潤泥土的味道。深穴不久就挖好了。我將女人放置其中,再輕輕蒙覆上柔軟的細土。每當要覆土時,都可見月光映照在貝殼上。
然後我去撿拾掉落在地的星塵碎片,輕輕擱在泥土上。星片是圓的,或許是在漫長空際墜落時,逐漸被磨去了稜角。當我將星片抱起擱放在土堆上時,覺得胸口及雙手有了些許暖意。
我坐在青苔上。抱著胳膊眺望著圓形墓碑,想著,從現在開始我就得這樣等候一百年。然後,正如女人所說,太陽從東方升起了。那是個又大又紅的太陽。然後,再如女人所說,太陽從西方落下去了。火紅地、靜謐地落下去了。我在心裡數著,這是第一個。
不久,嫣紅的太陽又晃晃悠悠地升起。然後,再默默地西沉。我又在心裡數著,這是第二個。如此第一個、第二個地默數著當中,我已記不得到底見了幾個紅日。
無論我如何拼命默數,數不盡的紅日依然持續地越過我的頭頂。然而一百年依然還未到。最後,我眺望著滿佈青苔的圓墓碑,不禁想著,是否是被女人騙了。
看著看著,墓碑下方,竟然斜伸出一條青莖,昂首向我逼近。眨眼間即伸長到我胸前,然後停住。搖搖晃晃的瘦長青莖頂上,一朵看似正微微歪著頭的細長蓓蕾,欣然綻放開來。雪白的百合芳香在鼻尖飄蕩,直沁肺腑。
之後自遙不可知的天際,滴下一滴露水,花朵隨之搖搖擺擺。我伸長脖子,吻了一下水靈靈的冰涼雪白花瓣。當我自百合移開臉時,情不自禁仰頭遙望了一下天邊,遠遠瞥見天邊孤單地閃爍著一顆拂曉之星。
此刻,我才驚覺:「原來百年已到了。」



第二夜

做了這樣一個夢。
退出師傅房間沿著走廊折回自己房間時,只見房裡已點上昏黃的座燈。單膝跪在座墊,拔去燈芯時,花形的丁香油噗咚掉落在朱漆的燈檯上。同時房間也頓時明亮起來。
紙門上的畫出自蕪村(注:與謝蕪村,1717-1783,是俳人亦是畫家)之筆。墨色的柳枝濃淡分明,遠近散佈在畫中,打著哆唆的漁夫斜戴著斗笠,走在堤防上。壁龕上掛著文殊菩薩的掛軸。香已燃盡,但房間角落仍飄蕩著香味。這是個偌大的寺廟,附近一帶萬籟俱寂,冷森森地毫無人跡。圓形座燈的影子映照在黑漆漆的天花板上,仰頭一望,總覺得影子活像是有生命似的。
我依然單膝跪在座墊,再用左手捲起座墊,右手伸進去一探,那東西果然還在。既然在就不用擔心。把座墊舖平,再盤坐其上。
「你是武士。既是武士,不可能無法開悟。」師傅如此說道。又說:「看你修行了這麼多天仍無法開悟,你大概不是武士,是人類的渣滓。」我笑著回說:「您生氣了? 」
師傅憤憤回道:「不甘心的話拿出你已開悟的證據出來!」說完把頭轉向他方。真是豈有此理。
待隔壁大廳壁龕前的座鐘下次敲響前,我一定開悟給你看。等我開了悟,再入師傅的房間。那時,再以我的悟道交換師傅的首級。若無法開悟,便無法奪取師傅的性命。所以,我非要開悟不可。因為我是武士。
若無法開悟,只能自刃。武士一旦受辱,怎能苟且偷生?不如死得壯烈。
想著想著,手又不自覺地伸進座墊下。順手抽出一把朱鞘短刀。緊握著刀柄,甩掉刀鞘後,冷峻的刀光瞬時劃亮昏暗的房間。宛如有一樣駭人的東西,自我手中嗖嗖奔逃出去一般,然後再聚集在刀鋒上,將所有的殺氣凝聚於一個點上。當我凝視著這把被縮聚成針頭形狀,又在尖端被強迫磨尖的鋒利刀刃,頓時興起一股想扎人的衝動。全身的血液均流向右手手腕,使得握住刀柄的手掌濕黏黏的。雙唇抖顫不已。
將短刀收進鞘內擱置在右後方,我結跏趺坐。……趙州曰「無」。何謂「無」?我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臭和尚。
由於臼齒咬得太用力,鼻孔猛冒熱氣,太陽穴抽筋得很痛,雙眼也睜得比平常大兩倍。
我看得到掛軸,看得到座燈,看得到榻榻米,更看得到師傅的光頭,甚至聽得到師傅咧嘴嘲笑的聲音。真是豈有此理的臭和尚。說什麼也得砍下他那個光頭下來。好,我就悟給你看。舌根不停地唸著“無”、“無”。明明在唸著無,我還是聞得到房裡的香味。搞什麼鬼?也不想想自己只是根香!
我出其不意地握緊拳頭不停毆打自己的頭。再咯咯作響地咬緊臼齒。兩腋汗如雨下。背脊僵硬得像木棒。膝蓋骨突然疼痛不堪。即使膝蓋骨折了,我也不在乎。可是,好痛。好難受。“無”卻久久都不顯現出。以為已進入“無”的境界了,卻立刻被疼痛拉回。氣死我了。既懊惱又不甘心。雙頰淚如泉湧。我真想一頭栽到巨巖上,來個粉身碎骨。
不過,我還是強忍著痛苦趺坐著。即使胸腔充滿無法忍受的苦悶,我還是忍住了。那股苦悶急躁地想抬高我全身的筋肉,再自毛孔往外逃竄,可是四面八方都被堵住了,找不著出口,狀況極為狼狽。
不久,我有了異樣的感覺。座燈、蕪村的畫、榻榻米、棚架,好似都消失了,可是又好似都仍存在著。話雖如此,這並不表示“無”已現身在我眼前。我只是馬馬虎虎坐著而已。然後,隔壁房間的座鐘開始響起。
我嚇了一跳。右手馬上擱在短刀上。時鐘又敲了第二響。


第三夜

做了這樣一個夢。
我揹著一個六歲的小孩。那的確是自己的小孩沒錯。只是不知何時小孩的雙眼竟瞎了,且變成個乳臭未乾的小鬼頭。我問他,眼睛什麼時候瞎的,他回說,好久好久以前就瞎了。聲音的確是小孩的聲音,講話口調卻像大人一樣。而且態度跟我同等。
兩旁都是青嫩稻田,小徑很窄,偶爾可見鷺鷥影在黑暗中掠過。「到稻田小徑了吧。」背後傳來聲音說道。「你怎麼知道?」我回頭問他。「不是有鷺鷥在叫嗎?」他答。 果然,鷺鷥叫了兩聲。
雖是自己的孩子,我卻感到有點恐怖。揹著這麼個東西,往後的路怎麼走?正想找個地方丟了算了,黑暗中恰好隱約可見一座大森林。剛考慮起那或許是個好地方,背後突然傳來:「嘿嘿!」「笑什麼?」小孩不回答,只是問道:「爸爸,重不重?」「不重。」「不久就會變重喔。」
我默默地以森林為目標向前走著。只是田間小徑蜿蜒曲折,怎麼走也走不出去。不一會兒,眼前出現兩條叉徑。我站在叉徑口,稍事休息。「這裡應該有塊石碑。」小鬼頭說。
果然有塊及腰的八寸角石聳立在路間,上面寫著:「左邊日窪,右邊堀田原。」明明是夜晚,石上的鮮紅大字卻看得很清楚。顏色類似蠑螈腹部的紅色。
「往左邊吧!」小鬼頭下了命令。朝左一看,方才見著的森林黑影,正在上空黑騰騰地彷彿要壓落下來。我有點猶豫不決。「不必顧慮了。」小鬼頭又開口。 我只好無奈地邁向森林方向。心中暗忖,這小瞎眼的怎麼料事如神。一直線地快走近森林時,背後又說話了:「瞎眼真不方便呢。」 「有我揹著你,哪裡不方便?」「讓你揹著真是不好意思。不過瞎眼的會被人看不起,尤其連父母都會看不起,所以不行哪!」
聽後,我真的感到很厭煩。還是快到森林裡把這小鬼給丟了算了,於是我加快腳步。「再走一會兒你就知道了……那天也剛好是這樣的夜晚吧。」背後在自言自語。
「什麼?」我粗魯地問。「還問什麼?你不是心裡明白?」孩子嘲弄似地回答。
他這麼一說,我也感到自己好像明白。只是不太知道詳情。只感到好像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感到再往前走的話,就會萬事明白了。更感到若真萬事明白的話,可了不得,所以得在還不明白時早點丟了這個孩子,這樣才能安心下來。我又加快了腳步。
雨已下了一陣子,小徑更加昏暗了。我專心一意地往前走。只是背上黏著一個小鬼頭,而且這個小鬼頭像一面鏡子,能把我的過去、現在、未來,即便再些許的事實也能一覽無遺地全照出來。不僅如此,這小鬼頭又是自己的孩子。且是個瞎子。想 著想著,越想越覺得受不了。
「就是這裡!就是這裡!就是那杉樹根處!」
雨中,小鬼頭的聲音清晰響亮。我不自覺地停住腳步。原來不知何時我們已身置林內。約兩公尺前那個黑東西,看起來的確像是小鬼頭所說的杉樹。
「爸爸,是在那杉樹下吧?」「嗯,是的。」我不由自主地這樣回答。 「是文化五年(1808)辰年時吧?」想想,好像真是文化五年時。
「今年正好是你殺了我滿百年了呢!」
我一聽到這句話,腦中突然浮現出,在一百年前的文化五年那年,也是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株杉樹下,我曾經殺死過一個盲目人的情景。當我醒悟到原來自己是個殺人犯時,背上的孩子,立刻像一尊地藏菩薩石像般異常沉重起來。



第四夜

廣闊的水泥地中央,擱置著一個類似納涼用的長凳,四周並排著幾個小折凳。長凳黑得發亮。一隅有個老爹坐在四方形的膳台前,自斟自飲。下酒菜好像是紅燒魚肉。
老爹酒酣耳熱,臉上已泛起紅暈。而且他的臉光滑細膩,看不出有一絲皺紋。只是那一大把銀白鬍鬚,透露出他是個上了年紀的老爹而已。我雖只是個孩子,卻對老爹的年紀萌生興趣。這時,在後屋自水管引水進提桶的大娘走了過來,在圍裙上邊擦手邊問老爹:「阿伯您幾歲了?」
老爹吞下含在嘴裡的酒菜,裝模作樣地說:「我也忘了。」
大娘把擦乾的手夾在細長的腰帶中,立在一旁仔細觀看老爹的臉。老爹用飯碗大的容器大口大口地乾酒,然後從銀白的長鬚間呼出一口長長的大氣。大娘再問: 「阿伯您住在哪裡?」老爹停止呼氣,回說:「肚臍裡頭。」大娘依舊將手夾在腰帶中,繼續問:「您是要到哪裡去呢?」老爹又用那個飯碗般的容器喝下一碗熱酒,再像方才那樣呼出一口大氣,才回說:「去那邊。」「直走嗎?」大娘再問時,老爹呼出的氣息,已越過紙窗穿過柳樹下,一直線飛到河灘邊。
老爹走到外頭。我也緊跟其後。老爹腰下繫著一個小葫蘆。肩上掛著一個四方形盒子垂在腋下。穿著一件淺黃的窄長褲與淺黃的無袖背心。布襪是黃色的。看上去像是獸皮做的。
老爹筆直走到柳樹下。柳樹下有三、四個孩子在。老爹邊笑邊從腰間取出一條淺黃手巾。再將手巾捻成一條細繩,放在地面中央。然後在手巾四周畫了個大圓圈。最後從腋下的盒子拿出一個糖果店吹的那種黃銅哨子。
「看好喔!這條手巾會變成一條蛇,看好喔!」老爹反覆說著。孩子們目不轉睛地盯著手巾看。我也在一旁盯看著。「看好喔!看好喔!好了嗎?」老爹邊說邊吹起哨子,又在圓圈上來回轉著。我一直盯看著手巾,可是手巾卻紋風不動。
老爹一直在嗶嗶地吹著哨子,也在圓圈上轉了好幾圈。他墊起草鞋鞋尖、躡手躡腳地、回避著手巾似地不停繞圈子。看起來有點可怕,又很有趣。
然後老爹停住吹哨子,再打開垂掛在肩上的盒子,抓住手巾一角,迅速地拋進盒裡。「這樣放進盒子裡,手巾會變成蛇。等一下再給你們看!等一下再給你們看!」老爹邊說邊邁開腳步。他穿過柳樹,筆直走下小徑。老爹邊走邊說著:「等一下會變」、「手巾會變蛇」,最後竟唱起歌來。
「等一下會變,手巾變成蛇 一定會變,哨子會響」
老爹唱著唱著,終於走到河灘。河灘沒有橋也沒有船,我以為他可能會在此地休息,再給我們看盒子裡的蛇。可是他竟然嘩啦嘩啦地走入河裡。起初水深及膝,然後逐漸淹過腰部,最後胸部也浸在水中。可是老爹仍在唱著:「變深了,夜晚了 變成一條直直的路」
老爹依舊往前走去。然後,鬍子、臉、頭、頭巾都消失了。 我以為老爹渡河到對岸上時,會給我們看盒子裡的蛇,所以一直站在沙沙作響的蘆草叢中等候著。一個人孤單地一直等候著。可是,老爹卻始終沒有上岸。



第五夜

做了這樣一個夢。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或許是兩千多年前的神話時代吧,那時我是個士兵,不幸打敗戰,被當成俘虜強行拉到敵方大將面前。
當時的人們都是高頭大馬,而且都蓄著很長的鬍鬚。腰上繫著皮帶,並掛著棒子般的長劍。弓則好像是用粗藤做的,既沒塗上黑漆,也沒磨亮。看上去很樸實。
敵方大將坐在一個倒置的酒甕上,右手握著被插在草叢上的弓。我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濃密的粗眉連成一直線。這個時代當然沒有刮鬍刀之類的東西。
我因是個俘虜,沒有位子可坐,便在草叢上盤腿而坐。我腳上穿著一雙大草鞋。這個時代的草鞋都很高,立起時,可達膝蓋上。草鞋上端一隅還故意留一串稻草,像穗子一樣自然下垂著,走起路來晃來晃去,是當裝飾用的。
大將藉著篝火盯視著我,問我要活抑或要死。這是當時的習慣,每個俘虜都會被問相同的問題。若回說要活,表是願意投降;回說要死,則代表寧死不屈。我只回說,要死。
大將把插在草叢上的弓拋向遠方,並拔出掛在腰上的長劍。此時,隨風晃動的篝火湊巧將火舌轉向長劍。我將右手手掌張開成楓葉狀,手心對著大將,抬到雙眼前。這是表示暫停的手勢。於是大將又收回長劍。
即使在那遙遠的時代,愛情這個東西仍是存在的。我說,希望在臨死之前能和我的戀人見一面。大將回說,可以等到翌日天明雞啼之時。在雞啼之前,必須把戀人帶來。若誤了時辰,我就不能跟戀人見面而走向死亡之命運。
大將又坐下來,眺望著篝火。我交叉著自己的大草鞋,坐在草叢上等候戀人趕來。夜,漸漸深沉。
偶爾會傳來篝火崩裂的聲音。每當篝火崩裂,流竄的火焰即狼狽不堪般地將火舌轉向大將。大將的雙眸,在濃眉之下閃閃發光。篝火崩裂後,馬上會有人再拋下樹枝於火中。過一會,火勢又會啪吱啪吱旺盛起來。那聲音,勇猛得似能彈開黯夜一般。
此時,女人正牽著一匹被繫在後院橡樹的白馬出來。她三度輕撫了馬的鬃毛,再敏捷地躍上馬背。那是一匹沒有馬鞍亦無踩鐙的裸馬。女人用她那修長雪白的雙腳,踢著馬腹,馬兒即往前飛奔。
可能又有人在篝火中添了樹枝,使得遠方天邊顯得幾分明亮。馬兒正朝著這亮光奔馳在黑暗中。鼻頭噴出兩道火柱般的氣息。不過女人仍拼命以修長的雙腳猛踢馬腹。馬兒奔馳得蹄聲都能傳到天邊。女人的長髮更在黑暗中飛揚得宛如風幡。然而,女人與馬,仍離目標有一段距離。
突然,黑漆漆的路旁,響起一聲雞啼。女人往後仰收緊握在手中的韁繩。馬兒的前蹄噹啷一聲刻印在堅硬的岩石上。
女人耳邊又傳來一聲雞啼。
女人叫了一聲,將收緊的韁繩放鬆。馬兒屈膝往前一衝,與馬上的人兒一起衝向前方。前方岩石下,是萬丈深淵。
馬蹄痕現在仍清晰地刻印在岩石上。模仿雞啼聲的是天探女(注:又名天邪鬼,佛教中被二王、毘沙門天王踩在腳底下專門與人作對的小鬼)只要這馬蹄痕還刻印在岩石上期間中,天探女永遠是我的敵人。



第六夜

風聞運慶(注:鐮倉時代著名的佛像雕鑿師)正在護國寺山門雕鑿仁王像,於是於散步時順道繞過去看看,不料在我之前早已聚集了許多慕名而來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紛紛。
山門前九、十公尺左右處,有一株巨大的赤松,枝幹橫生,遮蔽了山門的棟瓦,直伸向遙遠的青空。綠松與朱門相映成趣,實為一幅美景。而且松樹的位置絕佳,不礙眼地挺立於山門左端,再斜切山門往上伸展,越往上枝葉幅度越寬,並凸出屋頂,看起來古意盎然。想見是鐮倉時代不錯。
可是四周觀賞的人,竟與我同樣,都是明治時代的人。而且大半都是人力車車夫。大概是等候載客無聊,跑到這裡來湊熱鬧。
「好大啊!」有人說。「這個一定比雕鑿一般人像還要辛苦吧!」又有人說。「喔,是仁王。現在也有人在鑿仁王啊?我還以為仁王像都是古時鑿的。」另一個男子如此說。
「看起來很威武的樣子。要說誰最厲害,從古至今人們都說仁王最厲害。聽說比日本武尊(注:大和國家成立初期的傳說中英雄)更強呢!」另一個男子插口道。 這男子將和服後方往上折進背部腰帶,又沒戴帽子,看起來不像是受過教育的人。
運慶絲毫不為圍觀者的閒言閒語所動,只專心致意揮動著手中的鑿子和棒槌。他甚至連頭也不回,立在高處仔細雕鑿著仁王的臉部。
運慶頭上戴著一頂小烏紗帽般的東西,身上穿著一件素袍(註:鐮倉時代的庶民麻布便服)之類的衣服,寬大的兩袖被縛在背部。樣子看起來很古樸,和在四周喋喋不休看熱鬧的人群格格不入。我仍舊立在一旁,心裡奇怪運慶為何能活到現在,真是不可思議。
可是運慶卻以一付理所當然,不足為奇的態度拼命雕鑿著。一個仰頭觀看的年輕男子,轉頭對我讚賞道:「真不愧是運慶,目中無人呢!他那種態度好像在說,天下英雄唯仁王與我。真有本事!」
我覺得他說的很有趣,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又說:「你看他那鑿子和棒槌的力道!真是達到運用自如的境界!」
運慶正鑿完約有三公分粗的眉毛,手中的鑿齒忽豎忽橫地轉變角度,再自上頭敲打棒槌。看他剛在堅硬的木頭上鑿開一個洞,厚厚的木屑應著棒槌聲飛落,再仔細一看,仁王鼻翼的輪廓已乍然浮現。刀法異常俐落,且力道絲毫沒有遲疑的樣子。
「真行!他怎能那樣運用自如,鑿出自己想鑿的眉毛與鼻子的形狀?」我由於太感動,不禁自言自語地說著。
剛剛那個年輕男子回我說:「不難啊!那根本不是在鑿眉毛或鼻子,而是眉毛與鼻子本來就埋藏在木頭中,他只是用鑿子和棒槌將之挖掘出而已。這跟在土中挖掘出石頭一樣,當然錯不了。」
這時,我才恍悟原來所謂的雕刻藝術也不過是如此。若真是如此,那不管是誰,不是都能雕鑿了?想到此,我突然興起也想雕鑿一座仁王像的念頭,於是,決定不再繼續觀賞下去,打道回府。
我從工具箱找出鑿子和棒槌,來到後院,發現前一陣子被暴風雨颳倒的橡樹,因為想用來當柴火燒,請伐木工人鋸成大小適中的木塊,被堆積在一隅。
我選了一塊最大的,興致勃勃地開始動工,不幸的是,鑿了老半天仍不見仁王的輪廓浮現。第二塊木頭也鑿不出仁王。第三塊木頭裡也沒有仁王。我將所有木頭都試過一次,發現這些木頭裡都沒有埋藏仁王。最後我醒悟了,原來明治時代的木頭裡根本就沒有埋藏仁王。同時,也明白了為何運慶至今仍健在的理由。


第七夜

我搭上一艘大船。
這艘船日夜無休無止盡地吐著黑煙,破浪前行。船發出很響亮的聲音。可是我不知道這艘船將駛往何方。只是每天可見燒紅火箸般的太陽,從浪底昇上來。昇到高聳的帆柱上空時,會駐足不動,但不一會兒又會超越船身,漸行漸遠。最後再像燒紅火箸浸入水中般,發出嗤嗤聲沉入浪底。每當太陽沉入浪底時,遠方的綠波會滾滾沸騰成酡紅色。大船也會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奮力直追,卻總是瞠乎其後。
某天,我抓住一位船上的男子問: 「這艘船是在往西行嗎?」
男子訝異地觀看了我一會兒後,才回問:「為什麼?」「因為看上去好像在追落日。」男子呵呵笑了起來。然後逕自走遠。
爾後,耳邊傳來一陣喝彩。
「西行之日,盡頭是東嗎?這是真的嗎?日出東方,娘家是西嗎?這也真的嗎?身在浪上,以櫓為枕,漂啊漂吧!」
我循聲走至船首,原來是許多水手們正在合力拉著粗重的帆繩。
我感到非常不安。既不知何時才能靠岸,也不知將駛往何方。只知道船隻吐著黑煙一直前行。巨浪滔天,蒼藍得無可言喻,有時又會化為紫色。只有船身四周總是白沫飛騰。我感到非常不安。心想,與其待在船上,不如縱身海底。
船上乘客很多,但大半是外國人,不過容貌有異。某天,天色陰霾,船身搖晃不定,我瞧見一個女子在倚欄低泣,更瞧見她擦拭眼淚時那條白色手帕。她身穿印花洋裝。看到她時,我才恍悟原來船上悲傷的人不只是我一個。
一天夜晚,我獨自在甲板上眺望星空時,有個外國人走近問我懂不懂天文學。我心想,我正無聊得想自殺了,根本沒必要學天文學。所以我不回話。可是這個外國人竟說起金牛宮上有七姊妹星團的事,又說,星空與大海都是上帝的創作。最後問我,信不信上帝。我只是沉默不語地望著星空。
又有一次,我到沙龍喝酒,看見一個衣著入時的年輕女子,背對著沙龍入口正在彈鋼琴。她身旁立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正在引吭高歌。男子的嘴巴看起來大得驚人。倆人的樣子,看上去像是完全無視他人存在似的,也看上去像是忘卻了身置船上之事似的。
我越來越感到無聊。終於下定尋死的決心。因此某天夜晚,趁著四下無人時,斷然縱身躍入海裡。然而……當我雙腳離開甲板,與船隻絕緣的那一剎那,突然感到就這樣死的話太可惜了。我衷心後悔起我做的行動。可是,一切都太遲了。再怎麼後悔,我終究得沉入海底。
只是船隻似乎很高,我的身子雖已離開船隻了,雙腳卻久久都不能著水。身旁又沒有可抓的東西,於是我的身子逐漸逼近海面。我拼命縮起腳,但海面仍一步步向我逼近過來。水面一片漆黑。
然後,船隻一如平常地吐著黑煙,從我身邊駛過。此時,我才醒悟到,即使不知船隻將駛往何方,我仍應該待在船上的。遺憾的是,我已無法實行了悟後的道理,只能懷抱著無限悔恨與恐佈,靜靜地墜落於黑浪中。


第八夜

跨進理髮店門檻時,三、四個穿著白色制服的員工異口同聲地喊著歡迎光臨。
我站在理髮店中央環顧四周,這是一間四方形的房間。兩邊有窗,另兩邊掛著鏡子,數了數,共有六面鏡子。
我坐到其中一面鏡子前,剛坐下椅子就發出噗嗤聲。看來這是張挺舒服的椅子。鏡子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臉。鏡中的臉後,可見窗戶,也可見斜後方的櫃台。櫃台裡沒有人。倒是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的上半身,看得很清楚。
我看到庄太郎帶著一個女人走過,他戴著一頂不知何時買回的巴拿馬草帽。那女人也不知何時釣上的,兩人看上去一臉春風得意的樣子。本想再仔細瞧瞧女人長得什麼模樣,可惜兩人已走遠了。
再來是豆腐小販吹著喇叭經過。他把喇叭含在嘴裡,因此雙頰像被蜜蜂螯過似地鼓得腫腫的。正因為鼓著雙頰經過,害我老掛在心上,總覺得他這輩子一直像被蜜蜂螯到一樣。
有個藝妓出來了。臉上還沒上妝,本梳成島田髻的髮型也鬆落了,看起來懶懶散散的樣子,不但睡眼惺忪,臉色也非常蒼白。我向她點了個頭,道了幾句寒喧話,可惜對方老是不出現在鏡中。
然後有個穿著白色制服的高大男子,來到我身後,他手持梳子剪刀,仔細地端詳著我的腦袋。我捻著下巴上的薄鬚,問他:「怎樣?能不能剪成個樣子? 」
白衣男子,不發一言,只用手中的琥珀色梳子輕輕敲著我的頭。「頭呢?能不能理成個樣子?」我再問白衣男子。白衣男子依然不回話,喀嚓喀嚓地開始動剪。
我睜大著雙眼,本不想遺漏任何鏡中的鏡頭的,可是剪刀每一響,就會有黑髮落在眼前,擔心黑髮掉進眼裡,只得閉上眼。豈知白衣男子竟在這時開口:「先生,你看到外面那賣金魚的嗎?」
我回說,沒瞧見。他也就沒再開口,繼續操作著剪刀。突然我聽到有人在大喊危險,趕忙睜開雙眼。只見白衣男子的衣袖下出現一個腳踏車輪子,也看到人力車的車把。才剛看到,白衣男子即雙手抓住我的頭,把我的頭扭向別處。腳踏車及人力車都消失了。耳邊又響起剪刀的喀嚓喀嚓聲。
不久,白衣男子繞到我旁邊,開始剃起耳朵旁的頭髮。頭髮不再在眼前亂舞,我安心地睜開眼。外面傳來粟糕啊、糕啊、糕啊的叫賣聲。賣糕的特意將小杵擊在臼上,配合著叫賣聲拍子在搗糕。我因為只在兒時曾看過賣粟糕的,所以很想再看一眼,可是賣糕小販卻不肯出現在鏡中。我只聽得見搗糕聲。
我將全部視力集中在鏡角,發現櫃台內不知何時坐了一個女子。膚色微黑,濃眉大眼,身材高大,頭上梳了個銀杏髮,穿著一件黑緞白領有襯裡的和服,半蹲半坐地正在數鈔票,好像是十元鈔票。女子垂下長長的睫毛,抿著雙唇,專心數著鈔票,而且數得很快。可是那疊鈔票竟像是永遠都數不完似的。膝上那疊鈔票,看上去至少有百張以上,一百張鈔票再怎麼數應該也還是一百張才對。
我茫然地盯視著女子與十元鈔票。突然耳畔響起白衣男子大聲的吆喝:「洗頭吧!」這正是個好機會,於是我從椅子上站起來,順便回頭看了一下櫃台。豈知櫃台內不但沒有女子的身姿,也沒有十元鈔票。 付了錢,走出店外,我看到門口左側並排著五個橢圓形木桶,裡面有許多紅色的金魚、有斑紋的金魚、瘦骨嶙峋的金魚、肥金魚。金魚販站在木桶後方。他托著腮,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金魚,完全不為四周的喧嘩景物所動。我看了一會兒金魚販。可是在我盯看著他的當兒,他依舊紋風不動。


第九夜

這個社會逐漸動盪不安,眼看戰爭即將爆發。好比遭遇空襲無處可歸的無鞍馬,不分晝夜地在住家四周狂奔,而走卒們也不捨晝夜地猛追馬隻一樣混亂。可是在住家中卻呈現一片死寂。
家中有一個年輕母親與一個三歲小孩。父親出門不知往何方去了。父親是在一個不見星月的深夜離家的。他是在房裡穿起草鞋,戴上黑頭巾,再從廚房後門離家的。那時,母親手持紙罩蠟燈,燈火細長地在黑夜中晃動,映照出籬笆前那株古柏。
父親從此沒再回來。母親每天問三歲的孩子:「爸爸呢?」孩子無言以對。過一陣子,孩子才學會回說:「那邊。」母親問孩子:「爸爸什麼回來?」孩子也只會笑著回說:「那邊。」這時母親也會跟著笑開來。然後母親反覆地教孩子說:「不久就會回來。」可是孩子只學會了「不久」這句話。有時問孩子:「爸爸在哪裡?」孩子會回說:「不久」。
每天夜晚,等人聲俱寂後,母親會繫緊腰帶,在腰間插上一把鮫鞘短刀,用細長揹帶將孩子揹在背上,再躡手躡腳從小門溜出去。母親總是穿著草屐。孩子在背上聽著母親的草屐聲,有時不知不覺便在母親背上睡著了。
穿過一連串水泥牆圍繞的宅邸往西走,再越過漫長的斜坡,即可見一株高大的銀杏樹。以此為目標右轉,往裡走一百多公尺即有座神社的石牌坊。
走在一邊是田圃,另一邊是叢生的山白竹小徑來到此石牌坊後,鑽進牌坊便是一大片杉林。再走過三十多公尺的石板路,便可到一棟陳舊的神殿階下。
被風雨吹灑成灰白色的捐獻箱上,垂掛著一條頂端繫著銅鈴的粗繩,白天來的話,可見銅鈴旁懸掛著一個寫有“八幡宮”的匾額。“八”字像是兩隻對望的鴿子,很有趣。其他還有許多信徒獻納的匾額。多是諸侯臣下弓賽中獲勝的標的,標的旁刻有射手名字。也有獻納大刀的。
每次躦過石牌坊,總可聽見杉樹枝頭上傳來貓頭鷹的叫聲。當然也夾雜著母親那破舊草屐的啪嗒啪嗒聲。草屐聲在神殿前嘎然而止,然後母親會先拉一下銅鈴,再蹲下身擊掌合十。
此時,貓頭鷹通常會停止鳴叫。母親再全心全意地祈求夫君平安無事。母親認為,夫君是武士,因此在弓箭之神的八幡宮拜求,應該沒有不應驗的道理。
孩子常被鈴聲驚醒,眼一睜看到四周一片漆黑,有時會突然在背上哭泣起來。這時母親會一邊嘴裡禱告,一邊搖哄著背上的孩子。孩子有時會安靜下來,有時會哭得更厲害。不管是安靜或哭得更厲害,母親都不會放棄禱告而站起身來。
待母親為夫君禱告完畢後,會解開腰帶,把背後的孩子放下抱到胸前,再登上拜殿,一面哄著孩子說:「乖孩子,你等等喔!」一面用臉頰撫摩孩子的臉頰。然後把細長的腰帶一方綁在孩子身上,另一方綁在神殿的欄杆上。最後走下階梯來到三十多公尺長的石板路上,來來回回拜祭踏上一百次。
被綁在拜殿上的孩子,在黑暗的廊上,盡帶子所能伸展的長度四處爬動。這種時候,對母親來說是最輕鬆的夜晚。但若當孩子哭得驚天動地的夜晚,母親就會焦慮萬分,踏石板的腳步更顯得急促,時常上氣不接下氣。真沒辦法時,也只得半途而廢回到殿廊把孩子哄安靜後,再下去重踏一百次。
如此讓母親晝夜牽掛,夜晚更不能安眠的父親,其實早就因流浪武士的身份而喪命了。
這個悲哀的故事,是母親在夢中告訴我的。


第十夜

阿健告訴我,庄太郎被女人迷走後,於第七天晚上突然回來了,一回來就發高燒,臥病不起。
庄太郎是鎮內長得最俊的男子,而且善良老實。只是有個癖好。黃昏時,他喜歡戴著巴拿馬草帽坐在鮮果店前,眺望著路上的行人女子。然後頻頻讚嘆那些女子。除此以外,其他也沒什麼特點。
若行人女子不多,他就看水果。店裡有各色各樣的水果,水蜜桃、蘋果、枇杷、香蕉等,都被整齊地裝在籃內,而且排成兩列,可讓買主買了後提著籃子去探病。庄太郎看著這些籃子,老是稱讚說好看。又說,將來若要開店一定只開水果店。說歸說,他卻成天老戴著草帽四處遊盪。
他有時也會稱說這個橘子色澤好之類的話,但是從未花錢買過水果。要給他白吃,他絕對不吃。只是稱讚色澤。
某天傍晚,一個女子出其不意地來到店頭。衣著華麗,想必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庄太郎非常中意她身上衣服的顏色,而且,對女子的容貌也心動不已。於是他脫下草帽恭謹地打了招呼。女子指著最大一籃水果說要買下,庄太郎立刻提起來給她。女子接過後提了一提,說太重了。
庄太郎本就無所事事,人又爽朗,便回說「我幫妳送到府上」,然後和女子一起離開店頭。那以後,就沒再回來過。
不管庄太郎人再爽朗,這未免太不像話了。正當親朋好友議論紛紛說這事非比尋常時,第七天晚上,庄太郎突然回來了。於是大夥兒聚集在他家,追問他這幾天到底去哪兒了,庄太郎竟回說搭電車到山上去了。
那一定是很長一段旅途。根據庄太郎描述,他下了電車後發現來到一片草原。那草原非常遼闊,眼底下盡是青草。他跟女子走在草原上,走著走著來到峭壁頂上,這時女子對庄太郎說:「你從這裡跳下去看看。」庄太郎往下一瞧,雖可見峭壁岩石,但深不見底。庄太郎這時又脫下草帽,恭謹地辭退了女子的建議。女子又說:「如果不願意跳,你會被豬舔,好嗎? 」
庄太郎最討厭豬和雲右衛門(注:浪曲師)可是性命畢竟是寶貴的,他仍舊選擇不跳。豈知竟真的出現了一頭哼哼直叫的豬。庄太郎不得已只好用手上那支檳榔樹枝製成的細長柺杖,往豬鼻頭打下。豬哀鳴了一聲,翻滾了幾下,掉落到絕壁下。
庄太郎鬆了一口氣,不料又有一頭豬用牠那大鼻子蹭過來。庄太郎不得不又揮舞著柺杖,豬又哀叫著四腳朝天滾落到谷底。然後又一頭豬出現了。這時庄太郎才驚覺到遙遙對面草原盡頭,有數以萬計的豬群排成一直線,以立在懸崖上的庄太郎為目標,正在聳動著鼻子。
庄太郎打心底驚慌起來。可是沒有其他法子,只好用檳榔樹柺杖小心謹慎地一頭一頭驅打挨近來的豬群。不可思議的是,柺杖只要稍稍碰到豬鼻,豬隻就會滾落谷底。往下看看,只見四腳朝天的豬群排成一列掉進不見谷底的深淵。
庄太郎想到原來自己已推落了這麼多頭豬至谷底,不由得更覺恐懼。可是豬群仍接二連三挨近來,像是一大片烏雲長了腳,萬馬奔騰般蹚開草叢鳴著無窮盡的鼻子直飛過來。
庄太郎拼命奮勇地打豬鼻,整整打了七天六夜。最後終於體力不支,手足像蒟蒻般軟弱無力,結果被豬舔了,然後倒躺在峭壁上。
阿健只說到這裡,又加一句:「所以最好不要隨便看女人。 」
我也認為阿健說的很有道理。又想起,阿健曾說過想跟庄太郎要那頂巴拿馬草帽。
我想,庄太郎可能會回天乏術。帽子大概是阿健的吧!


【作者】
夏目漱石(1867年~1916年),本名夏目金之助(なつめ きんのすけ),生於江戶(今東京)。三十八歲(1905年)時才發表處女作“吾輩是貓”(被翻為“我是貓”),並且一舉成名。四十九歲病死,後來他的頭像更被印在日元1000円的紙幣上。
他的創作歲月雖僅十年,卻是日本一代文豪。 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被稱為「國民大作家」。長篇小說“少爺”是日本少男少女必讀書物之一。他對東西方的文化均有很高造詣,既是英文學者,又精擅俳句、漢詩和書法。擅長運用對句、迭句等寫作形式,作品常流露出從容優雅的幽默感。而精微密察的心理描繪更開啟後世私小說風氣之先。

【賞析】
“夢十夜”是夏目漱石創作生涯中期所作十篇短篇小說,以夢的形式記述十個小故事,反映出他對親情、愛情、人生、社會的深刻感悟。向來被認為曲折難解,卻又廣受青睞。從第一夜到第十夜,全都散發出詭異的氛圍,一種帶著悲愴卻又駭人聽聞的詩意感覺。整體就像一首散文詩,或者說像是極短篇的詩小說,表現了夢中沒有意識的世界,並透過無意識、非合理的事物與故事,來確認各式各樣的自我存在。


【如是我思】

一、人生如夢,戲夢人生,這十個夢中故事,你最喜歡(或印象最深)的是哪一個?爲什麼?試著分析其中意象及其隱喻意涵。


二、十夜之夢,究竟是夢夢相連、首尾呼應,你夢中有我、我夢中有你,來表達作者完整的寓意;抑或各自獨立,分別指涉人生不同領域?

千篇一律與千變萬化:音樂、繪畫、建築之間的感通--梁思成

千篇一律與千變萬化
─—音樂、繪畫、建築之間的通感

梁思成

在藝術創作中,往往有一個重複和變化的問題。只有重複而無變化,作品就必然單調枯燥;只有變化而無重複,就容易陷於散漫零亂。在有“持續性”的作品中,這一問題特別重要。我所謂“持續性”,有些是時間的持續;有些是在空間轉移的持續,但是由於作品或者觀賞者由一個空間逐步轉入另一空間,所以同時也具有時間的持續性,成為時間、空間的綜合的持續。

音樂就是一種時間持續的藝術創作。我們往往可以聽到在一首歌曲或樂曲從頭到尾持續的過程中,總有一些重複的樂句、樂段——或者完全相同,或者略有變化。作者通過這些重複而取得整首樂曲的統一性。

音樂中的主題和變奏也是在時間持續的過程中,通過重複和變化而取得統一的另一例子。在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中,我們可以聽到持續貫串全曲的、極其樸素明朗的“鱒魚”主題和它的層出不窮的變奏。但是這些變奏又“萬變不離其宗”——主題。水波涓涓的伴奏也不斷地重複著,使你形象地看到幾條鱒魚在這片伴奏的“水”裏悠然自得地游來遊去嬉戲,從而使你“知魚之樂”焉。

舞臺上的藝術大多是時間與空間的綜合持續。幾乎所有的舞蹈都要將同一動作重複若干次,並且往往將動作的重複和音樂的重複結合起來,但在重複之中又給以相應的變化;通過這種重複與變化以凸出某一種效果,表達出某一種思想感情。

在繪畫的藝術處理上,有時也可以看到這一點。

宋朝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是我們熟悉的名畫。它的手卷的形式賦予它以空間、時間都很長的“持續性”。畫家利用樹木、船隻、房屋,特別是那無盡的瓦壟(案:即屋頂上用瓦鋪成的凸凹相間的行列,也叫瓦楞)的一些共同特徵,重複排列,以取得幾條街道(亦即畫面)的統一性。當然,在重複之中同時還閃爍著無窮的變化。不同階段的重點也螺旋式地變換著在畫面上的位置,步步引人入勝。畫家在你還未意識到以前,就已經成功地以各式各樣的重複把你的感受的方向控制住了。

宋朝名畫家李公麟在他的《放牧圖
(案:全名《臨韋偃放牧圖》,是李公麟的摹古之作。全卷畫出放牧兩千多匹馬的浩大場景。)中對於重複性的運用就更加凸出了。整幅手卷(案:即橫幅書畫長卷,只供案頭觀賞,不能懸掛)就是無數匹馬的重複,就像一首樂曲,用“騎”和“馬”分成幾個“主題”和“變奏”的“樂章”,表示原野上低伏緩和的山坡的寥寥幾筆線條和疏疏落落的幾棵孤單的樹就是它的“伴奏”。這種“伴奏”(背景)與主題間簡繁的強烈對比也是畫家慘澹經營的匠心所在。

上面所談的那種重複與變化的統一在建築物形象的藝術效果上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古今中外的無數建築,除去極少數例外,幾乎都以重複運用各種構件或其他構成部分作為取得藝術效果的重要手段之一。

就舉首都
(案:北京)人民大會堂為例。它的藝術效果中一個最凸出的因素就是那幾十根柱子。雖然在不同的部位上,這一列和另一列柱在高低大小上略有不同,但每一根柱子都是另一根柱子的完全相同的簡單重複。至於其他門、窗、簷、額等等,也都是一個個依樣葫蘆。這種重複卻是給予這座建築以統一性和雄偉氣概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它的形象上最凸出的特徵之一。

歷史上最傑出的一個例子是北京的明清故宮。從已被拆除了的中華門(大明門、大清門)開始就以一間接著一間,重複了又重複的千步廊一口氣排列到天安門。從天安門到端門、午門又是一間間重複著的“千篇一律”的朝房。再進去,太和門和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成為一組“前三殿”與乾清門和乾清宮、交泰殿、坤甯宮成為一組的“後三殿”的大同小異的重複,就更像樂曲中的主題和“變奏”;每一座的本身也是許多構件和構成部分(樂句、樂段)的重複;而東西兩側的廊、廡
(案:正房對面和兩側的小屋子)樓、門,又是比較低微的,以重複為主但亦有相當變化的“伴奏”。然而整個故宮,它的每一個組群,每一個殿、閣、廊、門卻全部都是按照明清兩朝工部的“工程做法”的統一規格、統一形式建造的,連彩畫、雕飾也盡如此,都是無盡的重複。我們完全可以說它們“千篇一律”。

但是,誰能不感到,從天安門一步步走進去,就如同置身於一幅大“手卷”裏漫步;在時間持續的同時,空間也連續著“流動”。那些殿堂、樓門、廊廡雖然製作方法千篇一律,然而每走幾步,前瞻後顧、左睇右盼,那整個景色的輪廓、光影,卻都在不斷地改變著,一個接著一個新的畫面出現在周圍,千變萬化。空間與時間,重複與變化的辯證統一在北京故宮中達到了最高的境界。

頤和園裏的諧趣園,繞池環覽整整360度周圈,也可以看到這點。

至於頤和園的長廊,可謂千篇一律之尤者也。然而正是那目之所及的無盡的重複,才給遊人以那種只有它才能給人的特殊感受。大膽來個荒謬絕倫的設想:那八百米長廊的幾百根柱子,幾百根梁枋,一根方,一根圓,一根八角,一根六角……;一根肥,一根瘦,一根曲,一根直……;一根木,一根石,一根銅,一根鋼筋混凝土……;一根紅,一根綠,一根黃,一根藍……;一根素淨無飾,一根高浮盤龍,一根淺雕卷草,一根彩繪團花……;這樣“千變萬化”地排列過去,那長廊將成何景象!

有人會問:那麼走到長廊以前,樂壽堂臨湖回廊牆上的花窗不是各具一格,千變萬化的嗎?是的。就回廊整體來說,這正是一個“大同小異”,大統一中的小變化的問題。既得花窗“小異”之諧趣,無傷回廊“大同”之統一。且先以這樣的花窗小小變化,作為廊柱無盡重複的“前奏”,也是一種“欲揚先抑”的手法。

翻開一部世界建築史,凡是較優秀的個體建築或者組群,一條街道或者一個廣場,往往都以建築物形象重複與變化的統一而取勝。說是千篇一律,卻又千變萬化。每一條街都是一軸“手卷”、一首“樂曲”。千篇一律和千變萬化的統一在城市面貌上起著重要作用。十二年來,在全國各城市的建築中,我們規劃設計人員在這一點上做得還不能盡如人意。為了多快好省,我們做了大量標準設計,但是“好”中自應包括藝術的一面,也就是“百花齊放”。我們有些住宅區的標準設計“千篇一律”到孩子哭著找不到家;有些街道又一幢房子一個樣式、一個風格,互不和諧;即使它們本身各自都很美觀,放在一起就都“損人”且不“利己”,“千變萬化”到令人眼花撩亂。我們既要百花齊放,豐富多彩,又要避免雜亂無章,相互減色;既要和諧統一,全局完整,又要避免千篇一律,單調枯燥。這惱人的矛盾是建築師們應該認真琢磨的問題。



【作者】
梁思成(1901—1972),廣東省新會縣人。他是清末革命家梁啟超之子,更是中國著名建築師、建築史學家和教育家,與妻子林徽因一生致力於保護中國古代建築和文化遺產。同時在二次大戰期間,大聲疾呼保護京都、奈良的古蹟,他曾說:「建築是社會的縮影,民族的象徵,但絕不是某一民族的,而是全人類的結晶。像奈良唐招提寺,是全世界最早的木結構建築,一旦炸毀,是無法補救的。」美軍的大轟炸因此饒開兩城。著有《中國建築史》《中國建築藝術二十講》《梁思成文集》。


【簡介】
這篇科技論文,筆法靈活,內涵豐富,分析辯證。探討建築美學中的重要課題:重複與變化──矛盾與統合的辨證性,而此一特性也普遍存在於各種音樂、繪畫等藝術形式中。選自《人世文叢·雲夢生涯》(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9月版),張岱年、鄧九平主編。

【如是我思】(擇其一提出意見)
一、本文開篇所提出的「持續性」問題,無論是時間上或空間上,在生活中可見事例比比皆是,除了文中所舉出的音樂、舞台等等之外,你能否再舉出一個例子或經驗。

二、「建築」不只是鋼筋水泥而已、不只是遮風避雨而已,他更具有美學意涵與人文精神在。就你印象所及,有無一幢建築物──無論是材質樣式、色彩裝飾或情境氛圍──曾經深深觸動你、令你流連忘返嘆為觀止?

2007年2月18日 星期日

撼動人心的聲音--福克納、海明威、馬丁路德‧金恩演講詞

一、諾貝爾文學獎致答辭兩則

人不只是要生存下去──福克納

我總覺得這個獎不是頒給我這個人的,而是給我的這份工作──這份工作是人把自己的一生,耗費在人類心靈的困頓和勞苦之中,既不為浮名,也不因虛利,而是以人的心靈作為原料,試圖創造出某些未曾有過的事物來。所以我說,這個獎只是暫時交由我託管罷了。有關這個獎所附贈的獎金部份,要爲它找到和獎的原始宗旨和意義相稱的用途,這一點也不難,然而,我就連這個獎所附贈的榮耀這部份,也打算如法炮製一番。我想利用這個難能的機會,讓所有業已獻身同樣苦難煎熬之中、且有朝一日也同樣有機會站上我此刻立身之地的年輕男女朋友說兩句話。

當今人類的悲劇,在於一種遍在的、無所遁逃的肉體恐懼持續太久了,久到讓我們居然能忍耐得了,以至於變得根本沒什麼心靈問題這回事。我們變成只剩一個疑問:什麼時候我們會轟然一聲悉數化為碎片呢?正因為如此,今天年輕的男女寫作朋友,已經把人類心靈的自我矛盾衝突給遺忘了。然而,這才是美好作品的可能出處,因為只有矛盾衝突的心靈才真正值得一寫,值得我們為之嘔心、為之瀝血。

他必須重新學習這一點。他得讓自己明白,人世間最可鄙的莫過於恐懼:他得把恐懼永永遠遠丟開,讓他的工作室裡只存在著心靈的亙古真理,別無其他。沒有這些古老的普遍真理,任何小說皆如蜉蟻如朝露般朝生夕死──那是愛情、榮譽、悲憫、尊嚴、同情,以及犧牲。在他學會這一切之前,他的案牘勞形工作註定是失敗的,他所寫的不會是愛情,只能是肉欲;他所寫的挫敗,看不到有誰喪失了什麼攸關價值之物;他所寫的勝利,其間不存在著希望,更可悲的是一無悲憫和同情;他所寫的哀傷,不是向著普遍意義的亡者而哀傷,也就留不下任何的痕跡;他所寫的不是心靈,而是腺體。

在他重新學習這一切之前,他的寫作,就像束手站立,看著人類的末日逼臨一般。我個人不願相信人類終歸劫滅的講法。說只因為人類能忍耐因此人是不朽的,這話容易;說當人類末日之鐘敲響,並從落日最後一抹餘暉中、從闇無潮聲的死寂巖岸旁逐漸杳逝之時,終歸還是會有一種聲音留下:那是人類卑弱但永不停息的聲音,這也不難。這些說法我無法接受,我相信的是,人類不僅僅能忍耐而已,他也必將得勝:人的不朽,不來自他是萬物中唯一有著永不停息的聲音,而是因為他有心靈、有著能同情、能犧牲、能忍耐的靈魂。詩人和作家的責任就是書寫這個,詩人和作家的恩賜,在於提昇人的心靈,在於重新喚醒人的勇氣、榮譽、希望、尊嚴、同情、悲憫和犧牲這些人類昔日一度擁有的榮光,以幫助人成為不朽。詩人的聲音不應該只為人類留下記錄,而是作為人類永存並且勝利的真正倚仗和柱石。
※原音重現、英文參照:
http://www.52en.com/yy/html/20060907_001.asp

孤寂的生涯──海明威

我不善辭令,缺乏演說的才能,只想感謝阿弗雷德‧諾貝爾評獎委員會的委員們慷慨授予我這項獎金。

沒有一個作家,當他知道在他以前不少偉大的作家並沒有獲得此項獎金的時候,能夠心安理得領獎而不感到受之有愧。這裏無須一一列舉這些作家的名字。在座的每個人都可以根據他的學識和良心提出自己的名單來。要求我國的大使在這兒宣讀一篇演說,把一個作家心中所感受到的一切都說儘是不可能的。一個人作品中的一些東西可能不會馬上被人理解,在這點上,他有時是幸運的;但是它們究竟會十分清晰起來,根據它們以及作家所具有的點石成金本領的大小,他將青史留名或者被人遺忘。

寫作,在最成功的時候,是一種孤寂的生涯。作家的組織固然可以排遣他們的孤獨,但是我懷疑它們未必能夠促進作家的創作。一個在稠人廣眾之中成長起來的作家,自然可以免除孤苦寂寥之慮,但他的作品往往流於平庸。而一個在孤寂中獨立工作的作家,假如他確實不同凡響,就必須天天面對永恆的東西,或者面對缺乏永恆的狀況。

對於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說,每一本書都應該成為他繼續探索那些尚未到達的領域的一個新起點。他應該永遠嘗試去做那些從來沒有人做過或者他人沒有做成的事。這樣他就有幸會獲得成功。

如果已經寫好的作品,僅僅換一種方法可以重新寫出來,那麼文學創作就顯得太輕而易舉了。我們的前輩大師們留下了偉大的業績,正因為如此,一個普通作家常被他們逼人的光輝驅趕到遠離他可能到達的地方,陷入孤立無助的境地。

作為一個作家,我已經講得太多了。作家應當把他要說的東西寫出來,而不是講出來。我再一次謝謝大家。

【作者】
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1897—1962),美國著名小說家,美國“南方文學”的主要代表人物。作品大多站在道德、宗教立場批判現代資本主義的物質文明,反映美國南方的歷史狀況。代表作有《喧嘩與騷動》《當我垂死的時候》。被歐美文學界譽為當代經典作家。 譯者唐諾。

※譯本介紹:

http://www.cite.com.tw/product_info.php?products_id=1817

海明威(1899—1961),美國著名作家。代表作有《永別了,武器》《太陽照樣升起》《老人與海》等。195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這是他為諾貝爾文學獎頒獎會撰寫的答謝辭,由美國駐瑞典大使代為宣讀。

【賞析】
這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兩位美國作家在領獎時的演說。他們都沒有沉湎於獲獎帶來的滿足,而是把大部分篇幅用來闡釋自己對寫作生涯的感受和理解。前者是1950年福克納在頒獎典禮上的致答辭,講辭中,福克納以老作家的姿態,直接把寫作這份志業和人類的本質及其命運聯結起來,認為創作的目的是記錄並昇華令人類不朽的精神世界,“惟有描寫人類內心的自我衝突才能成為上乘之作”。後者強調寫作的最高境界是作家達到一種獨立不羈的精神狀態,“必須天天面對永恆的東西,或者面對缺乏永恆的狀況”。

二、我有一個夢想(摘錄) ‧金恩

一百年以前,一位了不起的美國人,此刻我們正好站在他紀念像的蔽蔭之下,正式簽署了解放宣言,這份重大的文獻,直如一座偉大的燈塔,照亮了當時猶煎熬於不義之火的數百萬黑奴的希望;也像歡悅的破曉曙光,終結了漫漫的桎梏長夜。

然而,整整一百年後的今天,我們卻不得不面對這個可悲的事實:黑人依然得不到自由;整整一百年後的今天,黑人仍在生活中戴著種族隔離的手銬和種族歧視的腳鐐悲慘地蹣跚而行;整整一百年後的今天,黑人仍得在物質富裕的汪洋大海之中,兀自生存於窮乏的孤島之上;整整一百年後的今天,黑人依然掙扎於美國社會的陰暗死角,驀然發現立身於自己的國土之上,卻像一名被放逐的罪人。所以說,今天我們來到此地,正爲著揭露這些駭人的真實景況。

某種意義來說,我們今天來到我們國家的首府,是要求兌現一張支票,在我們共和國的締建先賢寫下美國憲法以及獨立宣言的莊嚴字句同時,他們等於是簽下了一紙期票,向每一個美國人許下了諾言。他們承諾給予所有的人以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不可剝奪的權利。

就有色公民而論,美國顯然沒有實踐她的諾言。美國沒有履行這項神聖的義務,只是給黑人開了一張空頭支票,支票上蓋著「資金不足」的戳子後便退了回來。但是我們不相信正義的銀行已經破產。我們不相信在這個國家堆滿著各式各樣的機會之大倉廩裏,居然會發生現金不足的窘狀。因此今天我們要求將支票兌現--這張支票將給予我們寶貴的自由和正義的保障。

我們來到這個聖地也是為了提醒美國,事情已屆危急燃眉之際。現在決非侈談冷靜下來或服用漸進主義鎮靜劑的時候。現在,是實現民主的諾言的時候。現在,是從陰暗荒蕪的種族隔離幽谷走出來,步上種族平等的光明大道的時候。現在,是把我們國家從種族不平等的流沙中拔昇出來,奠基於民胞物與的堅實磐石的時候。現在,是讓上帝所有兒女同享真正公義的時候。

如果美國忽視時間的迫切性和低估黑人的決心,那麼,這對美國來說,將是致命傷。自由和平等的爽朗秋天如不到來,黑人義憤填膺的酷暑就不會過去。一九六三年並不意味著鬥爭的結束,而是開始。有人希望,黑人只要消消氣就會滿足;如果國家安之若素,毫無反應,這些人必會大失所望的。黑人得不到公民的權利,美國就不可能有安寧或平靜。正義的光明的一天不到來,叛亂的旋風就將繼續動搖這個國家的基礎。

但是對於等候在正義殿堂前門檻上心急如焚的人們,有些話我是必須說的。在爭取合法地位的過程中,我們不要採取錯誤的做法。我們不要為了滿足對自由的渴望而抱著敵對和仇恨之杯痛飲。我們鬥爭時必須求遠舉止得體,紀律嚴明。我們不能容許我們的具有嶄新內容的抗議蛻變為暴力行動。我們要不斷地昇華到以精神力量對付物質力量的崇高境界中去。

現在黑人社會充滿著了不起的新的戰鬥精神,但是我們卻不能因此而不信任所有的白人。因為我們的許多白人兄弟已經認識到,他們的命運與我們的命運是緊密相連的,他們今天參加遊行集會就是明證。他們的自由與我們的自由是息息相關的。我們不能單獨行動。 當我們行動時,我們必須保證向前進。我們不能倒退。現在有人問熱心民權運動的人,「你們什麼時候才能滿足?」

只要黑人仍然遭受員警難以形容的野蠻迫害,我們就絕不會滿足。
只要我們在外奔波而疲乏的身軀不能在公路旁的汽車旅館和城裏的旅館找到住宿之所,我們就絕不會滿足。
只要黑人的基本活動範圍只是從少數民族聚居的小貧民區轉移到大貧民區,我們就絕不會滿足。
只要密西西比仍然有一個黑人不能參加選舉,只要紐約有一個黑人認為他投票無濟於事,我們就絕不會滿足。
不!我們現在並不滿足,我們將來也不滿足,除非正義和公正猶如江海之波濤,洶湧澎湃,滾滾而來。

我並非沒有注意到,參加今天集會的人中,有些受盡苦難和折磨;有些剛剛走出窄小的牢房;有些由於尋求自由,曾在居住地慘遭瘋狂迫害的打擊,並在員警暴行的旋風中搖搖欲墜。你們是人為痛苦的長期受難者。堅持下去吧,要堅決相信,忍受不應得的痛苦是一種贖罪。 讓我們回到密西西比去,回到阿拉巴馬去,回到南卡羅來納去,回到喬治亞去,回到路易斯安那去,回到我們北方城市中的貧民區和少數民族居住區去,要心中有數,這種狀況是能夠也必將改變的。我們不要陷入絕望而不克自拔。

朋友們,今天我對你們說,在此時此刻,我們雖然遭受種種困難和挫折,我仍然有一個夢想。這個夢想是深深紮根於美國的夢想中的。

我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會站立起來,真正實現其信條的真諦:「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
我夢想有一天,在喬治亞的紅山上,昔日奴隸的兒子將能夠和昔日奴隸主的兒子坐在一起,共敘兄弟情誼。
我夢想有一天,甚至連密西西比州這個正義匿跡,壓迫成風,如同沙漠般的地方,也將變成自由和正義的綠洲。
我夢想有一天,我的四個孩子將在一個不是以他們的膚色,而是以他們的品格優劣來評價他們的國度裏生活。

我今天有一個夢想。
我夢想有一天,阿拉巴馬州能夠有所轉變,儘管該州州長現在仍然滿口異議,反對聯邦法令,但有朝一日,那裏的黑人男孩和女孩將能與白人男孩和女孩情同骨肉,攜手並進。

我今天有一個夢想。
我夢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聖光披露,滿照人間。

這就是我們的希望。我懷著這種信念回到南方。有了這個信念,我們將能從絕望之嶙劈出一塊希望之石。有了這個信念,我們將能把這個國家刺耳爭吵的聲,改變成為一支洋溢手足之情的優美交響曲。有了這個信念,我們將能一起工作,一起祈禱,一起鬥爭,一起坐牢,一起維護自由;因為我們知道,終有一天,我們是會自由的。

在自由到來的那一天,上帝的所有兒女們將以新的含義高唱這支歌:「我的祖國,美麗的自由之鄉,我為您歌唱。您是父輩逝去的地方,您是最初移民的驕傲,讓自由之聲響徹每個山崗。」

如果美國要成為一個偉大的國家,這個夢想必須實現。讓自由之聲從新罕布什爾州的巍峨峰巔響起來!讓自由之聲從紐約州的崇山峻嶺響起來?讓自由之聲從賓夕法尼亞州阿勒格尼山的頂峰響起來! 讓自由之聲從科羅拉多州冰雪覆蓋的洛基山響起來!讓自由之聲從加利福尼亞州蜿蜒的群峰響起來?不僅如此,還要讓自由之聲從喬治亞州的石嶙響起來?讓自由之聲從田納西州的瞭望山響起來! 讓自由之聲從密西西比的每一座丘陵響起來?讓自由之聲從每一片山坡響起來。

當我們讓自由之聲響起來,讓自由之聲從每一個大小村莊、每一個州和每一個城市響起來時,我們將能夠加速這一天的到來,那時,上帝的所有兒女──黑人和白人,猶太教徒和非猶太教徒,基督教徒和天主教徒──都將手攜手,合唱一首古老的黑人靈歌:「終於自由了!終於自由了!感謝全能的上帝,我們終於自由了!」
※原音重現、英文參照:
http://www.52en.com/yy/html/20050327_007.asp

【作者】
馬丁‧路德‧金恩(Martin Luther King Jr., 1929~1968),美國浸信會牧師,黑人民權運動領袖,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他領導了美國五六十年代的民權運動。金恩所領導的黑人抗爭行動始於1955年,他成功地帶領蒙哥馬利市民,反對公車上的黑白隔離措施。在爭取種族平等的過程中,金恩遵循非暴力、不抵抗的原則,於1964年獲頒諾貝爾和平獎。1968年4月4日,他在田納西州孟菲斯被一位白人青年雷伊槍殺身亡,享年三十九歲。

【賞析】
「我有一個夢」為馬丁‧路德‧金恩博士最著名的一場演說,是1963年8月28日在首都華盛頓林肯紀念堂前、向二十萬名加入「行軍華府」的群眾發表,一位新聞記者指出,金氏的演講「充滿林肯和甘地精神的象徵和聖經的韻律」。他既義正嚴辭又有節制;公開宣揚-這是其基本哲學的一部分--非暴力的改革途徑;並且侃侃陳詞,雄辯有力。這篇演說促使國會在翌年6月通過《民權法案》,宣布種族隔離和歧視政策為非法。

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人逐漸認識到,南北戰爭所致力解放黑奴運動,並沒有產生使美國黑人成為完全平等公民的預期效果。十九世紀後期,美國黑人的公民權利受到州和地方歧視黑人的法規和慣例層層約束和限制。在日常生活中,美國黑人常常被隔離開來,不能與白人同在一個學校上學,乘坐同一公共交通工具,同在一個地方居住。黑人不能充分參與美國社會生活,甚至在一百年後仍然和奴隸一樣被剝奪各種權利,他們生活水準的提高與國家的發展並非完全相稱。因此美國黑人的平等問題成為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黑人志願團體和教會以及其他各階層關心此事的美國人團體,同心合力掀起了一場爭取民權的運動。他們敦促國會通過強有力的法律,清除美國社會種族隔離和種族歧視的最後殘餘。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美國國會、總統和法院將金氏在講演中提到的各種法律障礙解除了。

※譯本介紹:
http://www.cite.com.tw/product_info.php?products_id=1809



【如是我思】
讀過以上二篇,是否有哪一句話最打動你、令你印象深刻?請擇其一,針對其中所闡述的「文學」或「人權」的真諦,提出你的看法。

2007年2月16日 星期五

所羅門王的指環--勞倫茲

所羅門王的指環‧勞倫茲

一、對動物的惻隱之心

受苦為慈悲之母──
柯爾律治(Samuel, T. Coleridge, 英國詩人)

任何人只須到動物園去聽聽遊客的談話,就會發現一般人的同情心都表錯了對象:那些最受人注意的動物,往往是最不需要同情、對牢籠生活適應得最好的動物;至於那些真正受苦的可憐蟲,卻得不到一點憐憫。一般人都喜歡同情在文學上大出鋒頭的動物,像夜鶯、像獅子、像老鷹。

我們對夜鶯的誤解,可以從文學上總以為是雌的夜鶯在唱歌這一點上看得出來,德文裏面,甚至“夜鶯”這個字就是陰性。事實上,只有公的夜鶯才唱歌,而且牠們之所以要唱,一方面是對同類裏面其他的公鳥示威,不許牠們飛近自己的領土;另一方面,也是向偶爾飛過的雌鳥示意,表示牠的新房已經準備好了,立刻就可以成家。

任何人只要對鳥類有一點認識,都知道只有公的夜鶯才“會”唱歌。把那麼嘹亮的歌聲,當作是雌鳥在抒情,就和學文學的人把丁尼生(1809—1892,英國詩人)創造的姬妮華(Guine-vere)當作是個大鬍子一樣的荒唐無稽。就是為了這個原因,王爾德(1854—1900,愛爾蘭作家)的童話故事(《夜鶯與玫瑰》):夜鶯在“月光下對玫瑰吟唱,並把她心的泣血,一一染在他的身上”,始終不能感動我;而且我得承認,當最後這位有鬍子的姑娘因為胸上刺滿了刺,而不得不停止歌唱的時候,我真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以後我還要詳細討論“籠中鳥”的苦處。不過,關在動物園籠子裏的夜鶯絕不是最難受的,當然,公鳥唱了又唱,卻引不出一隻雌的夜鶯來,自然會有些失望;但是,即使是在林子裏,通常因為公鳥的數目總比雌的多,所以有一批公鳥總免不了會受到這種“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痛苦。

獅子是另一種常常受到誤解的動物,書裏形容到牠時,往往把牠的居住地和牠的性情一起說錯。英國人稱牠作“叢林之王”(Kings of the jungle),未免把牠住的地方說得太潮濕了;德國人,以他們一貫徹底的作風走到另一極端,又把牠放到沙漠裏去了,稱牠作“沙漠之王”(Wüstenkönig)。事實上,不乾不濕的大草原,才是牠真正喜歡住的地方。而且,牠所以顯得那麼不可一世、威風凜凜,被稱作獸中之“王”,乃是因為牠習慣獵取原野上較大的動物,常常要一跑好遠,對於就在眼前的景物卻不去注意而已。

獅子在受到關閉的時候,不像其他和牠等智力的食肉獸一樣難受,原因很簡單,因為牠並不那麼喜歡活動。說得露骨一點,獅子大概是所有肉食動物裏最懶的一種了。牠的懶惰簡直叫人羨慕。在天然的環境裏,牠雖然會為饑餓的威脅跑好遠好遠,但是很明顯地,這並不是牠的本性。因此,被捕的獅子很少會像狼或狐狸,在籠裏走來走去的。就算牠偶爾想鬆散一下筋骨,起來走動走動,牠的樣子就像在作飯後散步,簡直悠閒極了,一點也不像一隻被捕的食肉獸因為不得任意馳騁,只好在籠子裏來回奔跑,以表示牠的煩躁和怒氣。

在柏林動物園裏,獅子住的地方非常之大,裏面有一小塊地鋪滿了砂石,還有用黃石堆成的岩崖。其實這種浪漫的安排完全是浪費,因為獅子只是懶懶地躺在那兒。如果造個大模型,放些動物標本進去,效果也差不多。
現在我們再看看老鷹吧,我真不願意拆這種名鳥的台,但是我必須得擇“真”固執呀!事實是:所有真正的食肉鳥,比起燕雀(passerine)、鸚鵡一類的鳥都要笨得多。特別是金鷹(golden eagle),簡直可以說是所有的鳥裏面最蠢的了,比起穀倉空地上養的雞還不如。這當然不是說這種驕傲的鳥不漂亮、不起眼,或者不能代表一種真正野性的精神,而是說牠心靈的秉賦,牠對自由的喜愛,以及牠在被俘之後的心理狀況,不像其他的鳥那麼敏感而已。

我到現在還記得,我的第一隻、也是唯一的一隻鷹帶給我的失望。這是一隻上等的老鷹。我因為憐憫她的關係,由一個流動的巡迴動物園買得。她是一隻漂亮的雌鷹,由羽毛的顏色看來,差不多就快長成了。她已完全馴服,很會招呼主人,後來我有了她,她也是一樣,把頭倒過來讓她那可怕的鉤嘴筆直地對著上方,這是她對人表示親熱的一個特別的姿勢。而且她說話的聲音非常輕柔,就像隻小鴿子一樣;其實和小鴿子相比,她真算隻綿羊。我本來買她,是想學亞洲人那樣,把她訓練成一隻獵鷹的。我對這件事的期望並不高,並不以為一定會成功,不過想用一隻家兔做餌,看看這類食肉大鳥在獵食時的行為。這個計畫結果完全失敗,因為我的老鷹,就是在她非常饑餓的時候,也不肯損害兔子身上一根毫毛。

雖然她非常健壯,翅膀的羽毛也十分完好,但她卻並不想飛。渡鴉、鸚鵡和禿鷹常常會為飛而飛,在空中嬉遊,盡情享受飛翔之樂;但是我的這隻鷹就不了,只有當空中有上旋的氣流,她可以不費力地乘風而上的時候,才肯動一動翅膀。其實就是在那種情形下,她也從不飛得太高,她每次回來都會迷路。因為她盤旋而上的時候,一點方向觀念也沒有,所以每次都會降落到附近的地方,然後她就愚昧而憂愁地坐在那兒,一直等到我去把她找回來。

也許我不理她,她獨自也可以找得回來。不過她長得太顯眼了,每次總有人打電話給我,告訴我這隻鷹現在正在某家的屋頂上,還有一大堆小孩正拿石子扔她。然後我得徒步走到那兒,因為這個蠢東西最怕的就是自行車──她真不知道害我走了多少路!到後來我實在是不勝其煩了,又不願把她永遠拴在鏈子上,所以就把她送進休柏倫(Schönbrunner)動物園。

現在一般動物園的鳥舍都很寬敞,足夠老鷹在裏面翱翔了。如果我們能夠問問這類籠中鷹對牢籠生活的意見,相信牠們會說:“就是‘鳥’口太多了一點,每次我和我的太太想在窠裏添一根新枝,總會有一隻討厭的白頭兀鷹來把它銜走。那些美洲禿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牠們比我們長得壯,架子大極了。不過,最討厭的還要算安第斯山脈來的禿鷹了,真看牠們不順眼!……吃的東西還算不錯,就是馬肉太多了一點,假使是兔子就好了,可以連皮帶骨一起吃掉。”總之,牠們絕對不會提到對於自由的嚮往。

那麼,到底哪些動物在被俘後最值得同情呢?對於這個問題,我前面已經回答了一部分:第一種是那些比較聰明而有較高靈性的生物,牠們心思活潑,時時都要動,而且牠們還有許多內在的、非常強烈的欲望,是在籠子裏或欄杆內不能滿足的。就是外行人也知道,凡是在自然的環境裏慣於到處走動的動物,都天生對運動要求得特別強烈。老式的動物園往往把狐狸和狼放在很小的籠子裏,這些動物其實都是特別愛動的。動的欲望受阻,對牠們而言不啻是酷刑,在被關的動物裏面,要數牠們最為可憐了。

另外還有一種慘象,一般到動物園參觀的人很少注意到的,就是天鵝這一類的候鳥。牠們和大多數水鳥一樣,一到冬天,就想南飛。動物園通常把這類鳥翅上尖端的骨節剪掉,阻止牠們飛離,這些鳥卻很少理會得牠們已經不能飛了,總是一試再試。我很不喜歡看剪了翅膀的水鳥,因為翅膀被剪已經很是不幸,再看到牠們一再徒勞地張翅欲飛,實在令人不忍。就算有些水鳥並不介意翅膀被剪,似乎生活得很正常,我還是由衷地可憐牠們。一般說來,剪了翅膀的天鵝似乎並沒有什麼不樂,如果照顧得好,牠們也一樣地孵卵、養育子女。但是一到變換季節應該遷徙的時候,情形就不同了:牠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遊到池塘裏背風的那一面,這樣,當牠們御風而起的時候,整個池面都可以供牠們起飛。同時,牠們在試飛前互相呼喚的聲音是這麼嘹亮,以至於老遠老遠都可以聽得清楚。可是,當這種壯觀的場面一再地因為翅膀不全而草草結束的時候,就是心腸再硬的人看了也會心酸。

許多動物園的管理方法都不盡妥善,但是在裏面受苦的動物中間,要以我前面說過的這些感覺靈敏的生物最為不幸了;可是去動物園參觀的遊客卻很少可憐牠們,甚至當這些本來極有智慧的動物因為長期被禁,而退化到白癡的地步的時候,也沒有人聞問。我從來沒有在關鸚鵡的房子前面聽到一聲同情的歎息;那些感情豐富的老太太們,為了防止動物受虐待,簡直不遺餘力,卻能若無其事地眼看著一隻灰色的大鸚鵡關在一個小小的籠子裏,拴在一根棲木上!其實,這些大型的鸚鵡不但聰明而且精力旺盛,牠們和烏鴉大概是鳥類僅有的幾種和人一樣會因為監禁無聊而受苦生病的。可是卻沒有人同情這些可憐的東西在鐘罩型的小籠內捐生。最叫人難以瞭解的事,就是當牠將頭一伸一縮,為了逃出牢籠而做絕望的嘗試的時候,牠的多情的主人還以為牠是在鞠躬呢!如果我們把這個不幸的傢伙從牢籠裏放出來,常常要等好幾個禮拜,甚至好幾個月之後,牠才敢真正飛走。

猴子在受到禁閉的時候,情形更加可憐,尤其是所有類人的猿猴,牠們是唯一的一種動物在受到關閉之後,會因為心靈上的損害而引起身體上的嚴重病態。尤其在牠們獨自被關在一個小籠子裏時,病情就更嚴重了,有時甚至會因為無聊而死。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凡是由私人收養的小猴子,總是長得特別健壯活潑,因為牠們就像“家庭中的一員”。可是等牠們一旦長大,變得難以控制,而被送到動物園去之後,牠們就開始消瘦憔悴了。我的那隻戴帽猿“歌羅麗亞”就不能避免這種命運。

我常常說,要把類人猿養得好,最要緊的,就是避免使牠們受到因為監禁而引起的心靈上的苦惱,這話確實一點也不誇張。我的手頭就有一本葉克斯(Robert Yerkes)論猩猩的妙書,他大概可以算是研究這一類類人猿的權威了;從他的書裏可以得到一個結論:要維持這類“類人猿”的健康,心理的保健和身體的保健同樣重要。不幸的是,現在仍然有許多動物園把類人猿一頭頭單獨地關在很小的籠子裏,這實在是一種殘酷的行為,法律應該禁止他們。佛羅裏達州的橘園(Orange Park)裏,有一片很大的場地,是葉克斯專門用來養類人猿的。他已經經營了好幾年了,有一大群猩猩在裏面生養不息,牠們十分逍遙快活,就和我的白頭翁在我給牠們準備的鳥舍裏一樣。也許比你跟我還要自在得多呢!


二、盟約 (節選)

跟在後面的四隻腳──吉卜寧

我每一想到人與狗之間的盟約,是一種自然發展而成的「默契」,沒有一點牽強和不自然的成分在內,我就引為非常樂事。幾乎所有別的家畜都像古代的奴隸一樣,先受過一段時間的監禁,才變成人的傭僕的,除了貓以外,幾乎所有的家畜都是這樣馴養的。

貓其實算不得是真正的家畜,牠直到今天還是我行我素,這其實也是牠最吸引人的地方。狗和貓都不是人的奴隸,但是只有狗是人的朋友---一個聽話而樂於服侍你的朋友。經過幾個世紀的豢養,品種較佳的狗已經慣於認人為集團的領袖。過去有許多例子表示:狗所承認的主人,正是人的部落的酋長。甚至今天,有些個性強的狗還是只認「家長」做主人。我們從愛斯基摩狗和其他比較原始的品種可以看出,牠們和人的關係比較複雜而不直接;如果你養了一群這樣的狗,其中必有一隻會成為群中之首,其他的狗只尊敬牠、對牠忠實,所以只有牠可以算是你的狗,別的狗都是牠的部下。

倫頓(Jack London)對於狗的描述顯然是很真實的報導,從他的書裡我們可以看出像我前面說的這種人狗關係,在拖雪橇的狗隊裡是很普遍的。石器時代的豺狗和人的關係,很可能也是這樣。有趣的是,高度馴化了的狗似乎已經不能滿足於認「狗」作主了,大多數的狗都主動擇「人」而事。
最奇妙、最令人難解的一種現象大概就是良犬擇主了。通常只有幾天的工夫,這種默契就突然之間生了根,可是卻比人與人之間的任何束縛要有力。華茲華斯把這種關係稱作:
ㄧ種感覺的力量,超過人的一切估計。
隨便哪一種形式的誓約幾乎都有人打破過,但是一隻真正忠心的狗,牠的誓約卻是海枯石爛、此心不渝的。

到現在為止,我認得的狗裏面,又以那些帶有狼的血統的狗最為忠實。北方的狼(Canis Iupus)過去曾和現在狗的祖先(馴養了的豺)雜交過,一般人常常誤以為大型狗才是狼的後裔,其實大謬不然。根據行為模式的研究結果:所有歐洲的狗種,包括大丹狗(Great Dane)和獵狼犬在內,都是純粹的豺狗,頂多也只帶有一丁點狼的血液。現存純種狼犬只有在美洲極地裏才找得到,尤其是所謂阿拉斯加狗(malemut)。格陵蘭島的愛斯基摩狗只有一點豺的特性;但是歐亞大陸極地裏的種種名犬,像芬蘭的萊卜蘭狗(Lapland dog)、俄國的薩莫耶徳狗(samoyede)所帶的豺性就要比狼性重,只是牠們把從狼那裏得到的特徵表現得格外明顯而已。

狗最後到底怎樣選中它的主人?人和狗之間的盟約到底是怎樣決定的?到現在還是個謎。我們只知道這種關係發生得很突然,尤其是那些從動物飼養所養出來的小狗,常常在短短幾天之內就選定了主人。就狗而言,這是牠一生中的第一件大事。如果是豺種的狗,「擇主定盟」的時間,通常發生在牠八個月到一歲半大的這段時期裏,如果是狼狗,大約在第六個月裡牠就會做決定了。

狗對於主人所以能矢志不貳,有兩種不同因素。第一種因素是:每一隻野狗對於狗群之首天生就有服從和盡忠的精神,野狗受到馴養之後,漸漸就把這種盡忠領袖的精神一股腦兒地轉移到人的身上來了。

其次是,那些歷史較久的家犬,除此之外,還添了另一種感情:如果我們受馴已久的家畜和野生的同類相較,就知道家畜的身體構造和行為,和野生動物幼年時期的特徵相合。野生的動物一旦成熟,幼時的種種形相姿態就不再顯,但是家畜卻把這種種特徵永遠保留下來了。

因此,對領袖的忠敬服從之心以及對母親的依戀信賴之情,轉移到主人身上,就成為家犬兩種不同情感來源。狼種的狗和豺種的狗性格上最大的不同就在這兩種情感分布的輕重上。就狼來說,群體生活在牠的生命裡佔的重要性極大;但豺就不然了,牠總是獨自出獵,而且老在一定的地方。狼群卻常從一地流徙到另ㄧ地,所以北部地方的森林都有牠們的蹤跡。沉默的排外主義,和對內的和衷共濟乃是狼的特點,所有狼種狗都受這種特色影響,比起豺狗人盡可親的態度自然高明得多。無論是誰,只要牽住豺狗的皮條,就是牠的主人,牠就聽話地跟他走。狼種的狗剛好相反,只要牠一旦認了主,永遠就是一個人的狗,任何人對牠再好再巴結也沒有用,牠頂多對你搖搖牠的粗尾巴而已。凡是養過這種狗的人大概都有「曾經滄海難為水」之感,對於純粹的豺狗再也沒有興趣。不幸的是,牠們這種矢志不移的特色也有好些缺點,最明白的一點自然是一隻長成的狼種狗永遠不會成為「你的」狗,不過還有更槽糕的:萬一牠已經成了你的狗,而你又不得不離開牠,那就麻煩了。牠甚至可能神經錯亂……

除此以外,狼性較重的狗雖然比較忠心耿耿,對你的愛情也始終如一,但牠們的服從性卻較差。失去你牠會死,可是就算你下了死勁去教,也教不會牠言聽計從。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很少看見一隻中國鬆獅狗能自動跟在主人身後。狼種狗具備許多大型貓科肉食動物所共有的特性:牠固然會對你至死不渝,可絕不是你的奴隸。雖然牠活著不能沒有你,可是牠仍過著一種屬於自己的生活。

豺種狗就不同了,牠們與人同居的歷史實在太久,由於長期馴養的結果,牠們對主人始終有孺慕之情,因此使得牠們較易控制。牠們會日日夜夜,每分每秒地侍侯你、等候你的吩咐……牠們天生比較聽話,這是說你一喚牠的名字,不管牠高不高興、願不願意,都會答應,因為牠知道:牠一定得來!你叫得越急,牠來得越快。但是一隻狼種狗在同樣的情況下,常常連理都不理,只是遠遠地對你擺出一副友善的姿態而已。

幾年前我和太太各養了一隻狗,我的是德國母牧羊犬「甜豆」,我太太則養了ㄧ隻小小的母鬆獅狗「白姐」。兩隻都是純種狗,甜豆帶有豺狗ㄧ切特徵,白姐則是一隻標準狼狗。我們常各為己狗爭論不休,我太太簡直看不起我的甜豆,因為牠對訪客個個親熱,不管什麼泥地水坑都會跑進去,弄一身泥,再蠻不在乎地跑進我們最好的房間。我太太常說:「這隻狗怎麼一點自己的意志都沒有?我看牠頂多只是你沒有靈魂的影子,看牠整天攤在桌邊等人帶牠出去散步,簡直煩死了!」我於是也投桃報李地回她:「你每次帶白姐去林子裡逛,有幾次牠跟你ㄧ道回來的?牠總是自顧自打獵去,如果講乾淨、講神氣,暹羅貓比牠還好呢!你幹嘛不養隻貓?白姐根本不是狗,牠只能算半隻貓!」我太太就回嘴了:「白姐不像狗,甜豆又像了?牠頂多只能算是個小說人物,維多利亞式的小說人物,一個感情用事的傢伙!」像這樣半真半假的爭吵,後來竟找到ㄧ個最自然、最好的結論:甜豆的兒子卜比竟和白姐配了對!

我們還是老老實實承認吧!用不著欺騙自己說養狗的目的是要牠看家,就算牠不看家,我們也還是需要牠。尤其在流浪異鄉的時候特別懷念我的狗,只要想到牠活著就使我心安,這就和兒時回憶或家鄉景象的作用一樣。在征神逐勞的現代生活裡,一個人實在需要某樣東西偶爾提醒他一下,幫助他明心見性。作這件事的大概再沒有比那「後面跟著的四隻腳」更理想、更善慰的了。


【作者】
康拉德‧勞倫茲(Konrad Lorenz,1903—1989),奧地利人,是動物行為學的開山祖師。1973年由於對動物行為學研究方面取得開拓性的成就而獲諾貝爾獎。他主張“一個人必須對所有生命都懷有一份發自內心的真感情,才能去發現大自然的充滿了令人著迷而又使人敬畏的美”。(《所羅門王的指環‧序》)他正是以一種真實、深厚的感情去和動物做心靈的對話,去觀察和探究動物世界的許多美妙與神奇的秘密。著有:《雁鵝與勞倫茲》、《所羅門王的指環》等。

進一步了解作者:
http://www.bookzone.com.tw/Publish/author.asp?bookno=CS100

【賞析】
這二篇文章選自勞倫茲著《所羅門王的指環》(KING SOLOMON'S RING)─
與蟲魚鳥獸親密對話(Er redete mit dem Vieh, den Vogeln und den Fischen)
,由游復熙、季光容譯。文章中他以一顆慈悲的惻隱之心,去描寫那些聰明而有靈性的動物,同情並理解牠們。另ㄧ篇則深入描繪狗的種種特質,無論是狼狗或是豺狗,都是人類最可親可信的盟友。讓我們也像勞倫茲那樣尊重自然、愛護自然,並且試著去理解和保護身邊的動物!

進一步了解這本書:

【如是我思】

一、請戴上指環,分享你與動物親密接觸的經驗或觀察。

二、在第二篇文章中,作者提到人狗關係是一種「馴化」的結果,高度馴化的狗甚至會「擇主定盟」;讓人聯想到修佰里《小王子》書中有一段狐狸與小王子的對話,狐狸對小王子說:「馴養就是"建立關係"......「假如你馴養我,我們就彼此互相需要。你對我將是世界上唯一的,我對你也是......」 。依你所見,「馴化(養)」對雙方有何意義?人與人之間也有所謂「馴化(養)」嗎?

※線上延伸閱讀:劉克襄‧小綠山之歌

2007年2月15日 星期四

時間的形象--柯文尼、海菲爾德


時間的形象
柯文尼、海菲爾德

 時間是給人神秘感最大的來源之一。它深奧難測的性質,是有史以來人們日夜捉摸的物件。歷代的詩人、作家、哲學家都被時間迷惑過。可是,近代的科學家們卻沒有這樣。現代科學,尤其是物理學,即使沒有完全取消,也總在想降低時間在事物中的作用。因此有人稱時間為被忘卻的維度。

  我們都知道時間一去不返,覺得它的流逝好像支配著我們的存在,過去已不可改變,未來是一片空白。我們有時巴不得能撥回時針,能挽回過失,能重享美好的時光。可惜,常理不允許我們這麼做。我們知道,時間是不等人的,時間不會倒流。

  真不會嗎?奇怪的是,許多科學理論並不支持我們一般對時間的看法;在這些理論中,時間的方向無關緊要。如果時間倒走,現代科學的幾座大廈——牛頓力學、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海森堡
(1901—1976,一般譯作“海森伯”,德國理論物理學家,自然哲學家。量子力學的創建人之一,1927年,提出了量子力學的測不準原理,為此,1932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 和薛定諤 (1887—1961,奧地利理論物理學家,波動力學的創始人。1929年提出“薛定諤方程”,反映了微觀系統的狀態隨時間變化的規律,成為量子力學的基本方程。1933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 的量子力學,也都同樣站得住腳。對這些理論來說,記錄在影片上的事件,不管影片順放還是倒放,看上去都行得通。單向的時間,反而像是我們腦中產生的幻覺。研究這個問題的科學家們,帶著幾分嘲笑的口氣,把我們日常時間流逝的感覺,稱為“心理時間”或者“主觀時間”。

  宇宙會不會有這樣一個地方,那裏時間的方向跟我們所熟悉的方向相反,那裏的人們從墳墓裏出來,皺紋從臉上消失,然後重返母胎?在那個世界裏,香氣神秘地凝結成香水,鑽入瓶中;池塘裏的水波向中心匯聚,彈出石頭;屋裏的空氣自發地把各種成分分解出來;破癟了的橡皮膜自動膨脹,密封成氣球;光從觀測者的眼睛裏射出來,然後被星球吸收。可能的事或許還不止這些。按照這個想法,地球上的時間也會開倒車,我們也都會被過去所吞沒。

  那樣就跟所有時間總朝一個方向走的大量事實完全矛盾了。讓我們比較一下時間和空間。空間包圍著我們四周,而時間總是一點一點地體驗到。左右之間的差別,根本比不上過去和未來之間的差別。在空間中我們可以朝四面八方走來走去,而我們一切行動只能對將來起作用,不能影響過去。我們只有回憶,但除非是千里眼,不能預知未來。物質一般總是逐漸地腐爛下去,而不會自發地聚合。這樣看上去,特殊的方向,空間沒有,時間有。時間行走像一支箭。“時間之箭”——這意味深長的詞,是英國天體物理學家愛丁頓
(1882—1944,英國天文學家、理論物理學家、自然哲學家。1919年,在非洲觀測日食,證實愛因斯坦相對論所預言的光線在引力場中偏折的現象。主要著作有《科學和未來世界》《膨脹的宇宙》《物理科學的哲學》等。)
在 1927年首先提出的。

  本書探討時間在當前科學理論中扮演的各種角色及其後果,並且指出我們的確能找到一個對時間的統一看法,這個看法和我們直接經驗的時間一致、不矛盾。時間之箭甚至會啟發我們:為了描述自然界,有必要建立一個比目前更深刻、更基本的理論框架。


文學中的時間

  平常人對時間的看法,在一些文學名著中得到極生動的表達。單向的時間使我們覺得萬事無常;這種感情,再好不過地流露在普魯斯特 (1871—1922,法國作家,代表作為《追憶似水年華》。這部小說分七個部分,共十五冊。每一部分都有標題。《重找失去的時光》即第七部分,一般譯作《失而復得的時光》。) 自傳小說的書名《重找失去的時光》裏。這些作家腦子裏轉來轉去的,就是人生短促,光陰一去不返。時間不由自主地向前走,每個時刻我們都得搶,都得盡情玩味。曇花一現,生命的神秘更加神奇;朝生暮死,更使我們覺得時間的不可逆。象徵時間的老人,代表死亡的骷髏收割者,同樣帶有一把鐮刀、一瓶沙漏,這不是偶然的:時間到了,誰也逃不過那把鐮刀。

  有多少詩,多少文章描述時間的流逝!古波斯哲學家兼詩人奧瑪·哈央姆
(1048—1122,一般譯作歐瑪爾·海亞姆,古波斯詩人。他的詩具有強烈的反封建反宗教色彩,1208年的抄本收有252首四行詩。) 的冥思,在菲茲哲羅(1809—1883,一般譯作菲茨傑拉德,英國作家、翻譯家。1813年英國劍橋大學畢業後過著鄉紳生活。1859年翻譯11世紀波斯詩人歐瑪爾·海亞姆的詩集《魯拜集》。) 的意譯之中永存不朽:

  
不停前移的手指寫字字一寫完就向前去
  不管你多虔誠多聰明它不會回來改半句
  你眼睛裏所有的眼淚洗不掉它的一個字


  人生的悲哀歸根到底來自時間的不可逆轉。不言而喻,最後勝利屬於死亡。凡是活著的都要死,這事實就是時間流逝的鐵證;這裏就和科學開始掛鈎。要想瞭解我們周圍的世界,這一點非解決不可。就如愛丁頓所說:“在屬於內心和外界的兩種經驗之間搭任何橋樑,時間都占著最關鍵的地位。”

文化時間

  時間有向的概念,並不是一直都有的。潮水、冬夏二至、季節、星辰的迴圈往來,這些現象使許多原始人把時間看作一種基本上不斷迴圈的有機節奏。他們想,既然時間跟天體的迴圈運轉分不開,時間本身也應該是迴圈的。白天跟隨黑夜,新月代替舊月,冬天過了是夏天,為什麼歷史就不這樣?中美洲的瑪雅人相信歷史每260年重複一次,這個週期他們叫拉馬特,是他們日曆的基本單元。他們認為災難也有週期:1698年,西班牙人入侵登陸,伊嚓部落聞風而逃,因為他們相信週期滿了,災難來到。這點他們並沒有搞錯,但並不是什麼預言,連巧合都算不上:原因是入侵80年前,西班牙人從傳教士那邊得知瑪雅人相信時間有週期,所以侵略者本來就預料到對方的反應。

  時間的迴圈模式是希臘各宇宙學派的一個共同點。亞里斯多德在他的《物理學》中說:“
凡是具有天然運動和生死的,都有一個迴圈。這是因為任何事物都是由時間辨別,都好像根據一個週期開始和結束;因此甚至時間本身也被認為是個迴圈。”斯多葛學派 (又譯作“畫廊派”,西元前 4世紀創立於雅典,因講學場所有彩色壁畫柱廊,故名。學派早期有樸素唯物論思想。) 的人相信,每當行星回到它們初始相對位置時,宇宙就重新開始。西元 4世紀的尼梅修斯主教說過:“蘇格拉底 (前469—前399年,古希臘著名的唯心主義哲學家,出生在雅典的一個平民家庭。致力於倫理學研究,建立了“知識即道德”的倫理思想體系,被認為是當時最有智慧的人。學說散見於他的學生柏拉圖及克塞諾芬尼的著作中。) 也好,柏拉圖也好,人人都會復生,都會再見到同樣的朋友,再和同樣的熟人來往。他們將再有同樣的經驗,從事同樣的活動。每個城市、每個村莊、每塊田地、都要恢復原樣。而且這種復原不僅是一次,而是二次三次,直到永遠
。”好像所有歷史的事件都裝在一個大輪子上一樣,迴圈不已。這不斷迴圈的觀念重新出現在現代數學裏面,叫“龐加萊迴圈”;龐加萊是世界偉大數學家之一,活躍於 19世紀末、20世紀初。

  “時間之箭”引起我們內心的恐懼,因為它意味著不穩定和變遷。它所指向的是世界的末日,而不是世界的重新再生。羅馬尼亞人類學者、宗教史學者埃裏阿德在他有關“時間之箭”和時間迴圈,名為《永恆回返的神話》的書裏,認為世上從有人類以來,多半的人都覺得迴圈時間更令人安慰,而將它緊抱不放;這樣,過去也是將來,沒有真正的“歷史”可言,死心塌地地承認再生和更新。請注意他寫的:“
遠古人的生命……雖然發生在時間裏面,並不記錄時間的不可逆性;換句話說,對時間意識中最明確的特徵,它反而置之不理。

  是猶太基督教傳統把“線性” (不可逆)的時間,一下子直截了當地建立在西方文化裏面。埃里亞德寫道:“這種‘無盡迴圈'的老調,基督教企圖一下子將它超越。”
由於基督教相信耶穌的生、死和他的上十字架受難,都是惟一的事件,都是不會重複的,西方文化終於把時間看成是穿越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的一條線。基督教出現以前,只有猶太人和信仰拜火教的波斯人認同這種前進式的時間。

  不可逆時間深刻地影響了西方思想。對“進步”和地質學所謂的“深時”——指人類進化只是新上地球舞臺不久的一出戲的那項驚人發現,不可逆時間給我們做了心理準備。它為達爾文的進化論開闢了道路,從而把我們和原始生物在時間上連接起來。總之,線性時間概念的出現和因之而起的觀念改變,為現代科學以及其改善地球上生命的保證,打下了思想基礎。

  文化時間的迴圈模式和線性模式,在生物時間中可以找到對應。細胞的分裂,以及體內各種不同節奏——從高頻的神經脈衝到悠閒的細胞更新——所組成的交響樂,都牽涉到迴圈式時間;而不可逆的時間則體現於從生到死的老化過程之中。日常用的鐘錶也具有這兩個不同的時間面貌。一方面,不停的鐘擺或晶體振盪累積成一般所謂的“時間”,在地球上這時間就表示為 12小時或24小時的週期。另一方面,各種耗散現象,諸如電池的乾涸,發條的鬆弛,鐘錘的下降,都告訴我們時間是一去不回頭的。

時間:牛頓和愛因斯坦

  要是哲學裏的時間使人失望,科學裏的又如何?17世紀中葉,惠更斯 (1629—1695,荷蘭物理學家、天文學家、數學家。1656年,惠更斯首先將擺引入時鐘,發明了擺鐘。他在天文儀器的設計、彈性體碰撞和光的波動理論等方面都卓有成就。) 發明成功第一部擺鐘,隨後“計時”的精度不斷提高,逐漸令人覺得自然界是機械性的,是可預言的。時鐘技術的發展把時間從人類的事件中解開,使我們更相信獨立的科學世界。 17、18世紀產生的“經典”科學所描繪的宇宙裏面,自由意志和偶發事件都是多餘的;那個宇宙從各種觀點來看,都無異於一座機器。

  真正“科學時間”的誕生,我們可以上溯到發現物體運動數學運算式的牛頓。他的成就的確令人驚歎。他的運動公式,從蘋果到月亮都能適用;地球上的動力學,天空上的動力學,被他融匯成一體。如此有力的運算式僅僅牽涉很少幾個假設,給人十分優美的感覺,因此人們很快地接受了牛頓的思想。於是,牛頓成為現代科學的奠基者。

  牛頓無疑受到數學家巴羅
(1630—1677,英國數學家。1648年獲劍橋大學學士學位。1664年任劍橋盧卡遜教授,1672年任三一學院院長。主要著作有《光學講義》《幾何學講義》。) 的影響。1669年巴羅從劍橋著名的盧卡遜教授席退休時,設法保證該席由牛頓繼任。巴羅曾說過:既然數學家經常講時間,他們對該詞的意義應有明確的觀念,否則他們不過是江湖術士罷了”然而,儘管牛頓的科學成就如此輝煌,他方程式裏的時間卻只是一個未經定義的原始量。就像牛頓的空間一樣,牛頓的時間也是絕對的。這就是說,所有任何事件,都在空間裏有個一定的位置,都發生在時間裏某個特定的時刻。格林尼治天文臺也好,遠處旋渦星系的一個角落也好,每個地方都被現在這個同一時刻所連接。牛頓的《自然哲學之數學原理》說:“絕對的、真實的、數學的時間,由於它自身的本性……與任何外界事物無關地、均勻地流逝
。”

  牛頓力學具有極高的預測能力,它使每個時刻都有能力提供宇宙過去未來所有可能的資訊。我們只要把宇宙某個時刻所有星球的位置、速度,放入一個解牛頓方程的巨大電腦就行了。凍結在那個時刻的,是整個的過去和未來:電腦能算出別的任何時刻星球的位置和速度。但是牛頓方程式不會做的是,它不能斷定時間的哪個方向是我們宇宙的過去,哪個是未來。牛頓方程式從時間裏把方向抽走了,沒有為時間的不斷前進性騰出任何地方。他這種對稱式的時間,可以用拍攝行星運動的影片來闡明,好比說,用 1977年發射的探測外太陽系的旅行者二號飛船拍的影片。牛頓首次對這種運動定下了數學規律;然而,順放也好,倒放也好,影片總是符合他的天體力學定律的。過去和未來都是預先註定的世界,對這種決定性世界的信仰,在物理學發展上起過極大的作用。它的影響可以從愛因斯坦接到他終生好友貝索死訊時說的一句話裏看出來。在他1955年3月21日的信裏,愛因斯坦用他“物理定律沒有時間性”這個堅強的信仰,試著給貝索的家人少許安慰。死並非終點,他寫道:“
對我們這些堅信物理學的人來說,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區別,儘管老纏著我們,不過是一個幻覺而已……”或許寫這封信時,愛因斯坦也有意安慰自己,因為他又加了這麼一句:“貝索向這個奇怪的世界告別,只比我稍早一點。”
一個月後,愛因斯坦就去世了。

  現在我們知道,牛頓的運動理論,在有些場合之下不適用:當物體的速度接近光速時,它不適用;在大品質、高引力場,如黑洞的情況下,它也不適用;它也不適用於牽涉到原子和次原子粒子的極小尺度上。可是主管這些場合的 20世紀兩大革命,即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也同樣建立在時間無向的概念上面。因此,要想在歷史文學的不可逆時間和牛頓定律的對稱時間之間搭橋梁,這兩套理論同樣是束手無策。

  這並不是說它們沒有對於時間提出新的、引人入勝的觀念。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砸碎了牛頓絕對時間的通常觀念——宇宙中任何事件都發生在空間的某一點、時間的某個時刻,而那時刻是到處一樣的。愛因斯坦認為存在是四維的,是在合併三維空間和一維時間的四維時空中的存在,而不是一個三維存在外加它在時間上的演化。我們的時間感會被疾病或者藥物搞亂。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說,時間對不同運動狀況的觀察者是不同的:對某個觀察者來說,一臺鐘,如果鐘本身移動得越快,它的時針、分針、秒針就走得越慢。

時間與熱力學

  另一種描述,牽涉到科學家所謂的宏觀層次。這個層次的現象是我們看得到、嚐得到、碰得到和感覺得到的。熱力學也就是探討這個層次。19世紀,這門學問隨著蒸汽動力的出現而問世,布萊克 (1728—1799,英國化學家、物理學家。曾任愛丁堡大學教授。他區分了熱和溫度兩個不同的概念,創立了熱量測量方法。) 、卡諾、克勞修斯、玻耳茲曼、吉布斯 (1839—1903,美國物理學家。1863年畢業於美國耶魯大學,獲博士學位。在熱力學和統計物理學方面都有很大貢獻,致力於在熱力學兩個基本定律基礎上建立完整的熱學體系,並應用到實踐中。) 等人將它發展了。它當時注意的是熱機的功能。在一個形式的理論框架之下,熱力學列出熱和功之間的關係,詳細說明了熱如何轉化為別種能量,如何跟別種能量交換。

  我們對時間流逝的感覺,一面固然被經典力學、相對論、量子力學搞亂,另一面卻從熱力學中得到支持。就像我們覺得到時間是有方向的,熱力學第二定律也說熱只能從較熱的物體流到較冷的物體,說雪人會融化,雕像會粉碎。第二定律和我們的時間感之間的關聯可以用瓷器店和公牛的影片來說明。如果時間是朝正的方向走,影片就一定會顯示出:完好的瓷器到處亂飛,碗碟被牛蹄踩碎。但如果我們看到公牛先倒走進被破壞得爛糟糟的店裏,等到最後一個茶杯都好好地飛回架上以後又倒走出來,那我們就知道影片放倒了。第二定律規定這種事不會發生,永動機不可能存在,證明任何過程中,能量都要轉化成熱而被消耗掉;這裏,掉下來的碗碟的能變為再也不能復原的熱和聲。這種不能倒過來的損失是跟我們時間流逝的感覺連在一起的:從第二定律裏面,我們發現一個叫做“熵”的量,它度量一個系統可變的能力,它跟時間有密切關係。熵的增大是時間方向的指路標。愛丁頓為了強調第二定律的至尊地位,發出了這樣的警告
……如果你的理論違背第二定律,那你就沒有希望了,你的理論只有丟盡臉、垮臺。”

  
上面我們看到,牛頓力學裏過去、現在、未來的任何時刻都是一樣的;因此,力學沒有時間性,“演化”沒有太深的意義。熱力學就不同了,這裏,熵把每個時刻加以區別,宇宙是真正在演化的。

  就像古代的人,談到時間不可逆就害怕,而一些哲學家們說時間是幻覺,草草地將它放在一邊,很多科學家也很想把第二定律的含義簡單埋葬了事。他們說時間不可逆,是和我們的頭腦如何理解時間有關,而不是客觀流逝。因為可逆時間的理論如此成功,所以這些科學家們想盡方法說第二定律中的時間之箭只不過是種幻覺。可是下面我們將會看到,這個說法如果對,那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連生命本身的節奏和過程,都變成我們個人的局限和近似的結果;這是因為解釋有機過程的數學工具裏面,時間之箭是基本的一部分。

  一個常取的辦法是,不講別的,只問力學定律在實際上是怎樣應用的。應用一個物理定律時,除掉這個定律以外,我們還得輸入一些數字,代表初始條件,或者邊界條件,例如宇宙中所有粒子的位置和速度。許多物理學家認為,熱力學的時間之箭不知怎麼搞的,只是跟這些初始條件有關,而不是物理定律本身的一部分。

  按照這個想法,如要瞭解時間之箭,應該考慮所有初始條件的老祖宗——宇宙的誕生。他們說,宇宙最初很小,很密,處於高度組織、低熵狀態;於是時間的流逝就一定和熵的增大、混亂的增大對應,而宇宙一直在膨脹,能量不斷消耗成一片廢熱——所謂“宇宙熱寂”的過程。但如果宇宙有朝一日開始縮小,這想法不是就不行了嗎?那時候,熵不是就要開始降低了嗎?時間不是就要開倒車了嗎?下面我們會看到,這種牽涉到邊界條件的論調,說好一點,是主觀性的,說壞一點,就是與問題風馬牛不相及。僅用初始條件顯然解釋不了時間之箭。另外有些人,其中包括數學物理學家霍金,想把初始條件解釋成宇宙論本身的結果。他的辦法是把現今純理論的對稱時間的宇宙學理論推到盡頭,然後說邊界條件就是沒有邊界條件。這樣一來,就不會出現不守規矩的奇點,空間時間也不會有“邊緣”,宇宙將是獨立自足的,猶如一個球面。

  對宇宙學中這類論調,南安普頓大學的蘭茲堡不以為然,他寫道:“
諸如牛奶在咖啡中擴散這種‘日常'現象,反而要用本身比這些現象更有問題的,講述宇宙的理論來‘解釋',這做法也未免太奇怪。一般人總認為一套東西應該用比它更肯定的另一套來解釋;正常不可逆的現象用宇宙膨脹來解釋,不屬於這個辦法。”

  
與其鑽這個牛角尖,不如直接回到第二定律。對支持可逆 (“不真實的”)時間的人來說,熱力學最大的缺點是它只牽涉到世界的皮毛,它不像相對論和牛頓力學那樣能跟“基層的”、看不見的微觀世界打交道。要對付這種批評,我們設想冰如何在可樂中融化的情況,辦法是使可樂分子的動力學性質,以及諸如熵、體積、溫度這類描述這杯可樂的宏觀量和第二定律相一致。在這方面,玻耳茲曼作了出色的貢獻,儘管許多他的同輩不相信他從原子分子的行為中,重新發現了時間之箭。玻耳茲曼震驚了當時的物理學家,他把熵和概率連在一起,成為世上第一個給一項基本物理定律一個統計性解釋的人。他的開創性工作沒有白做。例如,現在我們就可以用它來估計水分子在室溫下,保持冰狀態的概率:冰是個低熵狀態,概率遠小於水存在於液態的概率——液態是隨機性更大的高熵狀態。表示這個關係的嚴密數學公式,愛因斯坦稱它為“玻耳茲曼原則”;它已成為目前物理研究者廣泛應用的一個工具。維也納中區公墓裏玻耳茲曼的墳上,就刻了這個公式,作為裝飾紀念。雖然它沒有回答我們的問題,但它為我們確立了研究方向。

  乍看上去,第二定律和 19世紀驚動全世界的另一發現——達爾文的進化論相衝突。經典力學把宇宙看成一個不折不扣的機器,熱力學似乎說這機器步步走向絕對的混亂。可是達爾文證明的是,簡單的生物逐漸演化成複雜的生物,生命隨時間是越來越有組織,而不是越來越亂。天上飛的,水裏遊的,地上爬的,如此豐富多彩,它們的演化似乎跟主張世界越來越亂的理論,不能相容。事實上,這裏並不存在矛盾。這是因為熱力學第二定律裏面藏著一套妙計,它能使創造性的演化發生,而不僅只是純破壞性的演化。早在1878年,玻耳茲曼可能已經看到了端倪,不過正式發展要等到近年來對第二定律的重新估價以後。新估價證明了第二定律並不意味著單調退化到無序,證明了宇宙反過來可以利用熱力學來創造,來進化,來發展。這個新估價賦予第二定律的時間之箭新的微妙的意義,甚至更高的可信性。

創造性時間

  主要是布魯塞爾自由大學一群研究者,以普裏戈金為首,創造了一套 20世紀的熱力學。由此我們可以借助“自組織”這個新的科學法則,來理解秩序為什麼可以在混亂中出現。他們的論點和通常對第二定律的理解不同,說第二定律並不等於千篇一律地朝著混亂一直消沉。混亂固然可能是物質的最後狀態,在時間終點的宇宙固然會是一片傾圮,但是第二定律絕不是說這個過程均勻地發生在空間的每一點、時間的每一點。

  首先我們必須區別變化潛能已耗盡的“平衡熱力學”和“非平衡熱力學”。一杯咖啡已經冷到室溫,不能再冷的時候,應該用平衡熱力學;當牛奶才加進去,還沒有攪勻的時候,就應該用非平衡熱力學。如果我們把第二定律應用在事物不斷在變的實際世界,而不應用在僵化的熱力學平衡狀態,那麼自組織就會很自然地從第二定律中產生。平衡與非平衡熱力學之間的對比,猶如實存和將然之間的區別,猶如這句話裏面的字和句尾的句號之間的不同。在所謂宇宙向熱寂退化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找到許多自動產生秩序的出色例子。咖啡裏面加牛奶,最後狀態固然是那個常見的灰色渾湯,但是在達到那個狀態以前,白牛奶在黑咖啡裏排演了多少瞬息萬變的漩渦花樣和結構!

  “化學鐘”是自組織的一個實驗例子。這是一種特別的化學反應,裏面的顏色很有規則地變來變去,也會顯出美麗的漩渦結構。為了保持花紋,化學反應必須不斷地得到補充。它的組織也很特別:是連鎖在一起的一串化學反應,牽涉到回饋,其中一個反應的產品又參加同一個反應,甚至做它自己的催化劑。令人驚訝的是,化學鐘裏成千上萬不計其數的分子,好像都精確地知道彼此在做什麼,它們好像能彼此“交換資訊”。

  這些概念對生物界的含義非常重要。對生物來說,變化完結的平衡態就是死亡。熱力學提供了一套自然語言,用它可以描述生物學的過程:只有遠離平衡的過程,變化才能發生。我們能活著,完全是因為存在著一個由許多精密和諧的節奏組成的複雜網路。以這些節奏進行的生物化學反應,跟化學鐘屬於同一類。參與這些反應的就是生命的精髓——鏈狀遺傳分子 DNA和RNA,它們能間接地催化本身的自我產生。這樣,在經典熱力學和達爾文進化論之間的鴻溝上,非平衡熱力學搭了一座橋。它可以大致說明,為什麼在一個熵遞增的宇宙裏,像人這樣具有極其微妙結構的生物,仍然可以出現。

  更引人入勝的是關於時間的涵義。像化學鐘這樣的自組織告訴我們,第二定律不僅提供了一個時間箭頭,並且它裏面也有我們到處可以看到的各種迴圈、各種花樣的種子。時間的這兩個方面都很重要。時間的箭頭代表時間的前進,每個時刻都帶有自己的烙印。可是另一方面,就如雜訊和音樂的區別在於拍子和節奏,因此要在服從同一規律的現象裏找出花樣款式,時間的迴圈模式是至關重要的。第二定律為這兩個最重要的時間形象打下了基礎。

  然而,即使我們承認第二定律的時間之箭意義深奧,根基牢固,不可能是幻覺,我們的主要問題仍舊沒有得到解答。我們如何能使這個不可逆時間和用“無時間性力學”描述的微觀世界和諧一致?這個謎,玻耳茲曼只解答了一部分。本書第八章將有講述,答案可能從正在萌芽的一門新學科裏得到。這門新學科就是自組織的姊妹科目:動力學混沌


混沌與箭頭

  在有關不可逆過程的討論中,混沌並不等於全盤的天下大亂,而是指一種奇妙的秩序。描述化學鐘行為的方程,解起來可以得到各式各樣的解,不僅包括自組織,而且有“確定性混沌”。這是一種似非而是、可預言的偶發性。在化學鐘的情況下,混沌表現為一連串顏色的隨機變化。它之所以叫做“確定性的”,是因為混沌學專家們從這種隨機行為裏面,整理出來了一個微妙的基層組織。一般相信天氣就是由混沌主宰,所以天氣預報短期有效,時間過長就不靈了。目前科學界掀起一股混沌熱,到處找混沌,吉普賽蛾數目的起伏,羊癲瘋的發作,以及許多其他的現象,從政治到經濟,全是混沌研究的物件。

  時間對稱的牛頓運動方程裏,也存在有混沌。這項頗為驚人的發現,含義極為深刻。據說,自命為“混沌福音傳道士”的物理學家福特曾經說過:“
一個大革命正在開始。我們對宇宙的整個看法都會改變。”
研究結果表明,在最簡單如僅僅三個粒子相互作用的情況之下,都會出現混沌。可預言性、確定性,這些幾百年傳下來的神話,這一來再也站不住腳,一個鐘錶式的宇宙就更不用談了。在這個世界裏,動力學混沌是主導,不是例外。過去是固定的,而未來是開放的;這樣,我們重新發現了時間之箭。

  我們終於開始理解,不但是複雜的體系,就是物理學中最簡單的情況,未來都是開放式的。牛頓力學和量子力學跟時間之箭配合,從而使創造性的演化成為可能,這看上去離不開混沌。自從玻耳茲曼以來困擾科學界的一個難題,現在答案總算有了點眉目。

【作者】
(英)彼得·柯文尼(Peter Coveney)博士,在威爾斯大學擔任物理化學教授,曾是牛津凱博學院的研究員。現居北威爾斯的可溫灣。(英)羅傑·海菲爾德(Roger Highfield)博士,倫敦通訊日報的科學編輯。曾當選1987年最佳年度醫學報導記者,1988年最佳年度科學報導記者以及1989年最佳年度專業報導記者。現居倫敦格林威治。譯者:江濤、向守平。

【賞析】
本文選自《時間之箭(The Arrow of Time):揭開時間最大奧秘之科旅》一書第一章。
“時間”仍是人類最難解答的謎之一。雖然當今重要科學理論都有它的蹤跡,但是仍然缺乏明確的對“時間”的科學解釋。例如:時間在很多重要的科學理論中甚至沒有方向。在這本具有權威性同時具有爭議性但是極容易懂的書中,兩位作者引導讀者流覽了所有企圖解開時間奧秘的重要科學理論。他們探究時間的物理理論——牛頓力學(第一個包含時間概念的數學宇宙模型),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量子理論與熱力學一一以及考查更廣泛的時間昭示:時間如何出現在詩、化學到生物學一一從“馬維爾的雙翼戰車”和“生理時鐘”到造成旅行時差和星期一早晨沮喪心情的原因。


【如是我思】

一、作者以極大篇幅論述科學界對「時間」概念的研究探討,請你加以簡要整理。

二、請說明文中所提及,「時間」命題對幾個重大物理理論(如:牛頓力學、愛因斯坦相對論、量子理論與熱力學)的影響。

三、文章中同時提及文學與哲學對時間形象的描繪,請你扼要敘述,並說明你對時間的體悟又如何?

2007年2月14日 星期三

大自然的智慧--嚴春友


大自然的智慧
嚴春友

大哲學家康德曾經說過:有兩種東西,我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所喚起的那種越來越大的驚奇和敬畏就會充溢我們的心靈,這就是繁星密佈的蒼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當你凝視著燦爛的星空,當你與花相視、沉浸在“人花相視久,無語醉初春”的境界,當你為少女那無以言狀的美而怦然心動,當你為生命的神秘而驚異,為人類的智慧而驚奇的時候,難道大自然那無與倫比的智慧沒有引起你心靈的震撼和敬畏的情感嗎?

也許,過剩的科學知識已使你對周圍的事物熟視無睹,以為科學已經將它們的秘密揭露無遺;也許你在生活的洪流中忙忙碌碌、疲憊不堪,無暇審視你身邊的花朵和頭上的星空……其實,在人生道路的兩邊,本來存在著無數美的事物,可是,我們常常只是為了趕路而忘記了欣賞,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那麼,就讓我們暫時拋棄某些“常識”,暫時爬上生活的岸邊,來重新審視這個世界,收穫那本該屬於我們的美、本該屬於我們的愉悅吧。

一滴水能夠映現出整個太陽

“一滴水能夠映現出整個太陽”不過是一句普通的格言,可是卻包含著深刻的道理:世界是按照自相似或全息的原理構成的。

誰都承認,大自然是極其複雜的。但是誰能想到,她竟是按照最簡單的方法構成。構造一個事物,最簡單的方法莫過於按照一種模式來複製了,大自然所用的就是這種方法。這種方法看起來單調而簡單,大自然卻用它創造出了種種奇跡,創造出了一個多姿多彩、充滿了生機的世界。這正是大自然的聰慧之處。

用這種方法構造出的世界,呈現出許許多多神奇的現象。

一滴水在宇宙中不過是一個微小的點,可是它卻能反映出整個太陽。這就意味著整個太陽已經被“壓縮”進一個水滴之中;我們的眼睛不過幾釐米大小,卻能看到整個星空,只有整個星空的資訊被濃縮進空間的每一個點上,這才有可能。於是,當我們面對清晨綠葉上的串串露珠時,彷彿看到無數的太陽在微風中舞蹈;當我們凝視少女那秋潭般碧澈的眼睛時,似乎看到了一個奧妙無窮的宇宙。

科學家們用這個原理製造出了全息照片。通常的照片撕碎後不能復原,而且其成像是平面的。全息照片則不同,它的成像是立體的,與真實的事物一般無二。假如照片上是一隻狗的頭像,那麼,那隻狗的頭看上去就伸到了照片之外。這種照片所攝取的圖像與現實事物相同,假如從照片的正面看去有些景物被前面的東西擋住了,那麼,只要你側一下身子,換個角度,就能看到後邊的事物。這種照片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它的每一部分都含有這個圖像的全部資訊。把它的底片撕碎,每一碎片都能重現出原來的完整圖像。當科學家們正在研製的全息電影和全息電視問世之時,我們在影院裏就能真正體會到身臨其境的感覺。

我們本來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全息的世界中,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隨處可以發現全息的影子。我們之所以能夠看電視、聽廣播,就是由於電磁波的每一點上都攜帶著電視臺和廣播電臺所發出的全部資訊,由此我們才能夠在不同的地方看到完整的圖像、聽到完整的聲音。實際上,在空間的每一個點上,都有來自全世界以至全宇宙的資訊,只是由於這些資訊隱藏得比較深或者很微弱,我們無法感受到。但只要有相應的資訊顯示器(比如天文望遠鏡、電視機等)就可以使這些資訊展示出來。所以,我們要認識這個世界本來是無須出門的,只要把我們身邊空間中的資訊翻譯或顯示出來,整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就會展現在我們面前。這大概就是老子所說的“不出門而知天下,不窺牖而知天道”的境界吧。

不僅空間上是這樣,而且時間上也是如此。每一個存在物在其自身中都濃縮著它自己的歷史、它的種類以至整個宇宙的歷史。每一個歷史發展階段都作為一個層次沉澱在進化鏈條上在後的、較高級的事物中。人是目前所知的最高的進化層次,在他之中包含了宇宙有史以來的所有進化階段。宇宙最初產生的中子、質子、原子等粒子是構成我們身體的最基本的材料;構成生命的基本單位是生命出現初期所形成的細胞;人的胚胎發育過程是生物整個進化史的縮影;我們的教育過程是人類教育史的重演,每一部教科書都是本學科發展史的濃縮。人類的大腦也包含著它的進化史,由爬行動物腦、緣腦(哺乳動物腦)和新皮層(尼人-智人進化階段的產物)三個層次構成,它們對應著腦進化的三個階段,分別負責本能、情感和智力。可見,事物發展過程上的每一段落都是其進化史的縮影。從時間上說,宇宙的每一刹那都包含著過去的一切,蘊藏著未來的一切,因為現在的一刹那是過去的全部時間孕育的一個結果,否則這一刹那是無法存在的;而未來之所以能夠存在,完全有賴於此刻這一刹那的存在,如果這一刹那消失了,時間的鏈條就會完全斷裂,未來就無法產生。因此,佛經上說一刹那就包含著千世萬世、刹那即是千年,並非是宗教的囈語。

於是,每一個存在物都是一個小宇宙,是整個宇宙的縮影。這也正是生物之所以能夠複製(案:即英文clone,原文作 ”克隆”)的根本原因。由於生物的每個細胞中已經包含著整個生物體的全部遺傳基因或者說全部資訊,所以每個細胞才能夠重新成長為一個新的個體。複製技術並不是人類的發明,而是自然早已熟練運用的“技術”,因為所有生命都是自然複製出來的,她從一個細胞中複製出另一個細胞,從一個生命複製出另一個生命。宇宙的每一部分也同樣包含著宇宙的全部“基因”,每一塊物質都包藏著宇宙的全部性質,就是說,它不僅包藏著已經發現和還沒有發現的一切物質特性,而且還包含著植物、動物、人類等一切生命形式。只要達到一定的條件,那麼任何一塊物質都會從自身中進化出各種生命形態。從這個角度說,一粒沙子並不比宇宙小,只要條件具備,就能夠從一粒沙子中複製出一個宇宙,因為我們現在的宇宙只是大自然從一個比沙子還要小無數倍的宇宙“奇點”中複製出來的。

這樣的結果,就造成了一種奇妙的結構:宇宙的每一層次都和另一個層次相似。例如,海馬的眼睛是由二十九條旋臂構成的,用顯微鏡觀察,可以發現每條旋臂是由一個個小海馬組成的,而這小海馬又由更小的海馬構成。宇宙中的其他事物也是這樣構造的。星系的結構與太陽系以及原子的結構相似,人類社會的結構也與太陽系相仿。星系也有年輪,不同年齡的星系有著不同的結構和形態,而相同年齡的星系則其結構和形態類似。那些年輕的星系顯示出蓬勃的朝氣,而那些年老的星系好像是在悲哀地喘息。

宇宙萬物就是這樣既各自獨立,又共同構成一個整體。當我的腦中呈現出這樣一幅圖景的時候,我仿佛看到宇宙萬物相應相和、翩翩起舞,共同奏出一曲宇宙大合唱。這宇宙的歌聲響徹無盡的太空,傳遍古往今來,這宇宙的音符也同樣跳躍在我的心中,跳蕩在我小小的脈搏中。

我們人類從很遙遠的古代起就有了進行星際飛行的夢想,嫦娥奔月就是其中的一個。儘管目前已經實現了這個夢想,但是看來要飛出銀河系是幾乎沒有可能的,因為宇宙是太廣闊了,廣闊得令我們難以想像,廣闊得令我們不寒而慄:即使以光的速度飛行,要飛出銀河系距我們最近的地方,也要上萬年的時間;而要飛到目前我們所觀測到的最遠的地方,則需要二百億年!況且,就人類目前的科學技術來看,要達到以光速飛行是絕對不可能的。那浩瀚無垠的宇宙之海,對於我們來說,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呀。

面對人類,我不僅要發問:那扯起了帆,準備遠航的漂泊者,你要到哪裡去呢?是要去宇宙深處遨遊嗎?我們心中也有一個同樣遼闊的宇宙啊!

既然我們註定永遠不能實現在星系之間飛行的夢想,那麼,就讓我們用赤誠的心靈來諦聽縈繞於我們身邊的宇宙之聲吧,諦聽來自遙遠宇宙的呼喚,傾聽來自遠古的喘息,傾聽大自然無聲的喃喃細語。


每一個存在物都是神聖的

丹麥哲學家基爾凱戈爾說“整個存在使我吃驚,從最小的蒼蠅到神下凡化身為基督的神秘,每一件事物對我來說都是難以理解的,而最難以理解的則是我自己。”

在我看來,每個事物之所以神秘、之所以難以理解,是由於事物的全息性,亦即是由於它的無限性。任何一個微小的事物,都包含著宇宙的無窮資訊,而我們的認識相對於無限的宇宙來說,永遠是微不足道的。我們有限的認識不僅不能窮盡大宇宙,就是那些小宇宙,那些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比如一隻蒼蠅,一塊石頭,甚至我們自己,也不能徹底認識。我們所看到的,只是那無窮的資訊之海裏泛起的一束泡沫。即使對於一個十分簡單的事物,無論研究多麼深,我們也不可能窮盡它的一切性質,我們所知道的只是它的無窮性質中的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在它之中永遠有一個無窮的未知的海洋擺在我們面前。因此對我們來說,任何一個存在物都是神秘的,因為永遠不可能徹底認識它。

甚至於,我們的認識究竟是否正確、正確到什麼程度,我們也一無所知,因為,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的知識與未知的世界有著怎樣的關係、已知的世界在未知的世界中處於怎樣的地位、已知的世界在無限的世界中具有怎樣的性質。從根本上講,我們所謂的知識,只不過是一些名詞罷了,人的認識活動只是命名的活動,我們所認識的那些事物,本來就早已存在著了,我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於是就成了知識,如槐樹、鸚鵡、原子、萬有引力定律等等,至於這些東西本身究竟是什麼,我們不得而知。

如此看來,這個世界遠不是象我們所看到的那樣簡單,也不像通常所認為的那樣,世界彷彿只是作為我們的認識物件而存在的。作為我們認識物件的只是世界的極小一部分,而那無限的世界,永遠不可能成為我們的認識物件,更不可能成為我們征服的物件。因而這個世界對於我們永遠是神秘的。

所以,我主張,不可知論才是最高的哲學。我所謂不可知是絕對不可知,即這個世界的本質、它存在的意義以及它為什麼要這樣存在、為什麼要產生這許許多多事物、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規律等問題,是我們永遠沒有能力解決的。知只是相對的,我們只具有相對的認識能力,即:我們所認識的,只是我們現有的器官所能夠認識到的,如果換一套別的器官或者在別的生物眼中,這個世界就會完全是另一個樣子。我們只能生活在我們所能夠認識的世界之中。

每個存在物不僅是神秘的,而且也是神聖的。之所以神聖,是因為每個存在物都是大自然億萬年演化的結果,蘊藏著天地之精華。宇宙學上有一個“人擇原理”,這樣來解釋人與宇宙的關係:宇宙之所以具有這樣的規律、之所以呈現出這樣的圖景,是因為不這樣就不可能有人來研究宇宙,就是說,宇宙之所以如此是為了要演化出人類,宇宙是為了人類才這樣存在的。天文學家們用這個原理來解釋一些物理規律,如物理常數。基本的物理常數主要有這麼一些:c=2.99792458×1010釐米.秒-1, h=1.054589×10-27克.釐米2.秒-1,G=6.673×10-8釐米3.克-1.秒-2, e=1.60219×10-19庫侖,me=9.10953×10-28克,mp=1.67261×10-24克。宇宙中所有事物的物理特徵尺度,如原子大小、原子密度、核子大小、核子密度、電離能、分子作用能等,都是用這幾個基本物理常數組合而成的。人以及其他一切事物只是這些物理常數耦合的結果。如果其中的任何一個物理常數有些微改變,即使有0.0000001的改變,人就無法產生,宇宙就不會是這個樣子。溫度太高,則生化反應太快,人的壽命就太短,溫度太低則反應就會停止,生命就無法存在;G如果太大,則太陽很快就會演化到高溫階段,就沒有合適的溫度和足夠的時間演化出生命和人類;若G太小,太陽就只能處於低溫階段,生命就無法形成,G只有取現有的值才能夠提供演化出人類的條件……如此等等。宇宙以及地球的一切規律正好滿足人類產生的條件,所以才產生了生命和人類。換句話說,宇宙之所以把物理常數取現在的值,是為了滿足人類存在的條件。可以說,在人身上體現著或說蘊藏著宇宙的全部規律。

這個原理還可以進一步擴展為多元選擇原理,即如果換一個觀察宇宙的主體,那麼完全可以說宇宙是為了那個事物而存在的。如果是一隻狗,它就可以說宇宙之所以這樣存在,是為了狗的產生;螞蟻也有理由說宇宙是為了它的出現才有這樣的物理常數;石頭同樣可以說宇宙是為它而存在的。每個人也都可以說宇宙是為我而存在的。因為,如果宇宙不是這樣存在著,就不可能有我產生,不可能有螞蟻、狗和石頭。

這樣一來,我就不是我了,我(其他所有事物亦然)就不是獨立的存在物了,我只不過是那種種規律的化身,我只是大自然的一件藝術作品。

於是,我和宇宙的關係就成為一體的了:我只是大自然的一個小小的部分,宇宙鏈條上的微小一環;同樣,我就不單單是由我的肉體構成的了,而是由整個宇宙構成的,宇宙是我身體的組成部分,那廣袤的星空不妨看作是我的身體的延伸,因為沒有宇宙就沒有我。於是,敬畏宇宙、敬畏自然,也就是敬畏我自己。

從這個角度看,人類在宇宙中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位,他只不過是大自然鏈條上普普通通的一個環節而已。康德在其《宇宙發展史概論》中曾經講了一個寓言故事,讀來很有教益:那些生長在乞丐頭上森林中的生物,長期以來一直把它們的住處當作一個巨大無比的地球,而且把自己看作是造化的傑作。後來,其中有一個天生聰明的蝨子,意外地看見了一個貴族的頭,它隨即把它住處中所有滑稽的傢伙叫到一起,狂喜地告訴它們:我們不是整個自然界唯一的生物;你們看,這裏是一個新大陸,這裏住著更多的蝨子。從自然的角度看,我們人類並不比這只蝨子更高貴,唯一不同的是,我們人類不是乞丐頭上的蝨子,而是宇宙的蝨子罷了。人類自視為萬物之靈,看來,這種看法並不比這只蝨子聰明多少。在大自然這個宴席上,人並不是一位特殊的賓客,蝨子、蒼蠅、沙粒……都與人一樣,有著同樣的位置,缺一不可。每一種存在都有它存在的意義,是其他存在物不能替代的。我們人類儘管比其他存在物有著更強大的能力,可是,我們永遠無法體驗螞蟻所體驗到的世界。如果趕走了其他客人,人類也將從大自然中消失。

我們常常以不屑一顧的口吻來談論那些“低級的”存在物,還常常把其他動植物只是當作一種食物來談論,好像大自然創造它們僅僅是為了給我們作食物用的。這實在是對大自然的褻瀆,因為它們也同樣是大自然智慧的體現啊!而且從進化史的角度看,那些“低級的”生物、無生命的存在物還是我們的祖先,沒有它們,人類就不可能出現。因而對它們的不敬就是對祖先的不敬。

每一個存在物──一隻蒼蠅,一朵花,一塊石頭,一粒沙子……都是神聖的,都值得我們敬畏,因為,每一個存在物都是大自然的作品,都是大自然智慧的結晶,都包藏著宇宙的全部秘密;它們存在的根本原因和意義是我們所無法知道的,在它們身上總有無數我們未知的性質存在著,也就是說,它們對於我們的知來說,總是神秘的。那麼,在它們面前,除了敬畏,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人的智慧與大自然的智慧

人們常常把人與自然對立起來,宣稱要征服自然。這實在是太狂妄自大了,因為在大自然面前,人類永遠只是一個天真幼稚的孩童,而他卻要作自然的主人!他只是大自然機體上普通的一部分,正像一株小草只是她的普通一部分一樣,有什麼資格與自然對立!

如果說自然的智慧是大海,那麼,人類的智慧就只是大海中的一個小水滴,雖然這個水滴也映照著大海,但畢竟不是大海。可是,人們卻要用這滴水來代替大海。

看著人類這種膚淺的表現,大自然一定會竊竊私笑──就像母親面對無知的孩子那樣的笑。人類的作品飛上了太空,打開了一個個微觀世界,於是人類就沾沾自喜,以為揭開了大自然的秘密。可是,在自然看來,人類上下翻飛的這片巨大空間,不過是咫尺之間而已,就如同鯤鵬看待鷦鷯一般,只是蓬蒿之間罷了。即使從人類自身智慧發展史的角度看,人類也沒有理由過分自傲:人類的知識與其祖先相比誠然有了極大的進步,似乎有嘲笑古人的資本;可是,殊不知對於後人而言我們也是古人,一萬年以後的人們也同樣會嘲笑今天的我們,也許在他們看來,我們的科學觀念完全錯了,我們的航天器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個非常簡單的兒童玩具。人類的認識史彷彿是糾錯的歷史,一代一代地糾正著前人的錯誤,於是當我們打開科學史的時候,就會發現科學史只是犯錯誤的歷史。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和資格嘲笑古人、在大自然面前賣弄小聰明呢?

人類是大自然的模仿者,但他模仿得很拙劣。他發明了種種工具,挖掘出大自然用億萬年的時間積累下來的寶藏──煤碳、石油、天然氣以及其他各種礦物質,人類為自己取得的這些成就而喜形於色,然而,誰能斷言那些狼藉斑斑的礦坑不會是人類自掘的墳墓呢?誰能斷言我們不是在走著一條通向死亡的路呢?

常言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智慧也是同樣,小聰明是狂傲的,而大智慧卻是謙遜的。人類的智慧決不是宇宙中唯一的智慧,也遠不是最高的智慧,有什麼資格傲慢呢?

在宇宙中,一定存在著就本質說遠比我們的智慧要高得多的生物。因為,“我們”的太陽系只有四十多億年的歷史,就演化出了有智慧的生物;而宇宙至少已有二百億年的歷史了,在那些比我們更古老的星系裏,一定早就演化出了更高級的生物。這些生物的智慧是我們所無法比擬的。也許,他們看我們,就像我們看螞蟻一般,即使我們中的那些偉大人物,在他們看來也不過爾爾。大詩人蒲柏(案:Alexander Pope, 1688~1744,英國詩人)曾經有詩曰:


最近高天層上的人都在看
地上人的行動很離奇
有人發現了自然規律
居然做出這樣的事體
他們在看我們的牛頓
好比我們在欣賞猢猻


我們的牛頓和愛因斯坦,在他們眼中頂多是個聰明的猴子。

人類的智慧與大自然的智慧相比實在是相形見絀。無論是令人厭惡的蒼蠅蚊子,還是美麗可人的鮮花綠草;無論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星空,還是不值一提的灰塵,都是大自然精巧絕倫的藝術品,展示出大自然深邃、高超的智慧。大自然用“死”的物質創造出了這樣豐富多采的生命,而人類卻不能製造出一個哪怕是最簡單的生物。就目前所知,人本身就是自然智慧的最高體現,是她最傑出的作品之一。人體共有一萬億多個細胞,這麼多的細胞不僅能夠相互協調,而且每個細胞都有著與眾不同的特殊分工,每個細胞都有其特定的工作,絕對不會混淆,從而使整個人體處於高度有序的狀態。在近百年的時間中,人體細胞儘管替換許多次,但這種秩序並不會改變。最不可思議的恐怕要數我們的大腦了,它使人有喜怒哀樂,還能夠思維,能夠理解、想像。大自然也很“懂得”美學原則,在創造每個事物以及我們身體的時候運用了各種美的規律,比如對稱性、協調性等等,使人體、花朵等表現出難以形容的美。用盡人類的全部智慧,恐怕也難以造出這樣的一個人來,讓那一萬億個細胞協調工作,是人類的智慧所不能勝任的。

自然之所以創造出會思維的生物,也許是有深意的。在我看來,宇宙之所以創造智慧生物是“為了”進行自我認識,“為了”欣賞她自己壯麗無比的美。人是自然發展的高級階段,人的智慧是宇宙智慧的高級形態,其高級之處僅在於他會思維、能夠進行理解以及有自我意識。人的智慧與宇宙的智慧是同一智慧的不同階段。宇宙或者說自然借我的眼睛來觀看她自己,借我的嘴來表達她自己,說出她億萬年來想說而沒有說出的話。從這個角度可以說,我的智慧即是自然的智慧,我對宇宙的認識即是宇宙對自己的認識,我思維即是宇宙在思維,我痛苦即是自然在痛苦,我歡笑即是宇宙在歡笑。所以,人僅有的一點小智慧也是大自然所賦予的,並不屬於他自己所有,他只不過是宇宙自我認識的工具。因此,人對自然的種種誤解,也許是自然對她自己的誤解吧。

這樣看來,我就只是宇宙機體上的一個部分,一個器官,就如同大腦是我們身體的一個器官一樣,人與宇宙本來就是一體的。宇宙是一個大生命,而我只是這個大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那麼,讓我們愛護自然就像愛護我們的身體一樣吧。

誰說宇宙是沒有生命的?宇宙是一個碩大無比的、永恆的生命,那永恆的運動、那演化的過程,不正是她生命力的體現嗎?如果宇宙沒有生命,怎麼會從中開出燦爛的生命之花?這個宇宙到處都隱藏著生命,到處都有生命的萌芽,到處都有沉默的聲音。你難道沒有聽到石頭裏也有生命的呐喊嗎?你難道沒有用心靈聽到從那遙遠的星系裏傳來的友好問候嗎?

即使那些看起來死氣沉沉的物質,也是宇宙生命的構成部分,也是生命的一種存在形式。那些高級的生命形態正是從這“死”的物質中產生的,換言之,包括我們人類在內的高級生命,只是物質的另一種存在方式。在物質中,有無數的生命在沉睡著,一旦出場的時間到了,它們就會從睡夢中醒來。

因此,人類並不孤獨,在宇宙中處處是我們的弟兄。

因此,我們再也不應該把宇宙的其他部分看作只是我們征服的物件,再也不應該把其他生物僅僅看作我們的美味佳餚,而首先應該把它們看作是與我們平等的生命,看作是宇宙智慧的創造物,看作是宇宙之美的展示者,首先應該敬畏它們,就像敬畏我們自己一樣。敬畏它們,就是敬畏宇宙,敬畏自然,就是敬畏我們自己。

萬不得已要吃那些“低等”生物時,也要對它們講人道或道德,就像我們對人本身要講人道一樣。當我們為了活命而吃其他生物時,不應當折磨它們,而應當讓它們儘快地或盡可能讓它們無痛苦地死去。在這方面,人類的食文化存在著大量極其殘酷野蠻的行為。比如用油煎活魚、喝活猴的腦子、燙活狗(把開水從狗嘴裏灌進去,據說這樣做出的狗肉最好吃)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它們也是一種生命,它們也有感覺、也有痛苦啊,假若有人這樣來對待人類,我們會作何感想呢?

如果說吃其他生物是為了我們的生存,還情有可原的話,那麼,人類的另一種行為則是絕對不可原諒的:有些人無緣無故地拈死螞蟻或打死青蛙等動物,或是弄死植物,而這樣做對他並沒有任何好處。這是一種十分惡毒的行為。要知道,一隻螞蟻的生命,如同我們的生命一樣,也只有一次,是不能死而復生的;要知道,它也有父母兄弟啊。如果有一種巨大的動物,視我們如同螞蟻,把我們隨意地拈來拈去,當我們的兄弟或父母外出的時候,被他拈死,再也沒有回來,那時我們會怎樣想呢?更為重要的是,你所拈死的,是宇宙歷經幾十億年的時間才製造出來的一件藝術品!

幾乎所有的宗教都教導人們要敬畏宇宙、敬畏生命,原因在於:宗教總是把萬物看作是神秘的、不可理解的,看作是大自然智慧的體現,是神聖的,因而是值得我們深深敬畏的。佛教就教導人們不要殺生,即要敬畏生命。如果一個人能夠做到善待生命、善待自然,那麼,他不是佛,也離佛不遠了。
(本文原載中國《散文》雜誌1998年第9期)

【作者】
嚴春友,男,1959年5月生於山東省莒縣。畢業於山東師範大學歷史系、北京師範大學哲學系,獲歷史學學士學位、哲學碩士學位和哲學博士學位。現在北京師範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工作。主要著有:《宇宙全息統一論》、《精神之謎》等。


【賞析】
本文作者具有深厚的哲學功力。在文中,他對宇宙間各事物最根本關係,有極細緻的追尋,而在各種生物關鍊中又呈現出宇宙的和諧性。大自然的偉大正在於它的和諧性,任何不珍視大自然的行為,都會遭到自然的反噬。此中不僅有極深的人文反思、生態關懷、更兼具了哲思與詩心。


【如是我思】(請擇一提出意見)

ㄧ、文中作者如何印證宇宙中,到處都有「生命」存在、並且彼此相互關聯,甚至提出「我(其他所有事物亦然)就不是獨立的存在物了,我只不過是那種種規律的化身,我只是大自然的一件藝術作品」?你認為他的結論合理嗎?

二、作者又如何印證「相對於大自然,人的智慧猶如大海中的小水滴」?你同意嗎?

三、面對大自然,你認為除了科學精神,還應該具備何種態度?

2007年2月7日 星期三

小綠山之歌--劉克襄

小綠山之歌劉克襄

赤腹松鼠的對答

中午十二點半,氣溫降到二十度左右,天色陰暗,林子的視野甚差,未發現任何值得記錄的事情。蛾類、攀蜥們仍在,寒禪確定是消失了。林子裡最響亮的是一種單音而清楚的鳥叫「滋」,猜想是冬候鳥白腹?回來了,但未在密林看見任何身影。

天氣雖然不好,基本的鳥種仍然都記錄了。他們大部分都在老位置活動,譬如紅尾伯勞茶火、小白鷺阿英和魚狗魯魯都在小坡池。一對白頭翁在池邊吃瑪瑙珠 牠們真是水果大王,小綠山的薯豆、姑婆芋、水麻、杜虹花等各種醬果,牠們都喜歡。藍鶲家族和覓食集團在鞍部和三叉口間的竹林活動。小灣嘴在菜畦的芒草叫著。野鴝、尖尾文鳥、斑文鳥、山紅頭等在大草原棲息。那兒也有藍鶲的叫聲,蜻蜓未發現半隻。

特別觀察了赤腹松鼠懸垂在香楠樹脂頂端的巢。它是用枯葉、枯枝黏裏在一起,由下往上看,形成一個黑色橢圓的大巢,相當隱密。那些枯枝有不少是用了攀附在香楠的山藥枯藤,做為巢的主要支撐。

但赤腹松鼠們並不在巢裡。第一次經過鞍部時,發現一隻赤腹松鼠(A鼠)在竹林。折回時,那兒不停地發出小狗細弱的叫聲,接著又有粗啞的狗叫,以及火車出發似的叫聲傳來。一邊發聲時,他還搖著尾巴。叫了約莫十五分鐘後,竹林不遠處,有另一隻赤腹松鼠抱以類似蛙鳴的對答,離前A鼠二十公尺左右。過不久,第二隻赤腹松鼠(B鼠)停止對答。A鼠繼續恢復小狗似的鳴叫,B鼠後來又回應了。但他回應時, 朝相反的方向,尾部也較少抬起,看來像似雌鼠的形容。仔細比對兩者的身子色澤,就是找不到任何細微的差異,勉強覺得A鼠的尾巴較蓬鬆,老化且蒼白。

半小時之後,A鼠才停止鳴叫,走向B鼠。B鼠依舊未理睬。A鼠到水同木摘枝幹上的綠色醬果吃。過一陣子,B鼠也跟著去採了。葉子被燈蛾毛毛蟲吃得一乾二淨的水同木枝幹,有些地方又冒出淺黃色的新葉子。

上述我的觀察是否為赤腹松鼠間求偶期的對答呢?《玉山的動物》一書中有如此描述可供參考:「每年三到七月是赤腹松鼠的繁殖期,尤其以五六月間為盛。」此時雄的赤腹松鼠會棲坐樹上,昂頭引吭高吼,發出響亮、單調而持續的叫聲, 一方面吸引雌性注意,另一方面藉以劃分領域。今天赤腹松鼠再鳳頭山的表現正是如此的行為,但這時節並非圖鑑所敘述的繁殖期。(一九九三、一一、一八)


三角葉西蕃蓮

中午雨始停止。在草叢裡記錄兩隻赤胸黑腹的螽斯。大的約10mm,小的也有4mm,這種螽斯鳳頭山常見。就不知是否為發出「叮叮叮」者,或者只是常聽到的「悉悉」。

白頭翁群在林冠上層活動,牠們是覓食團體的主角。白腹鶇、極北柳鶯、山紅頭等都跟著牠。藍鶲家族明顯地散開來活動。在大草原和鞍部、三叉口都零星記錄一隻。草原的是一隻雄鳥,就不知是否為輝輝,抑或是藍翅。我覺得前者的可能性較高。藍翅和白舞恐怕已離開大草原。

蜻蜓並未全部離去,在北麓林緣還記錄一隻白腹尾、黃胸黃腳之雌豆娘,在菜畔看到的則是一隻赤紅蜻蜓的淡黃色雌蜓。緣於此,相信放晴時,牠們的雄蜓應該還會出現。

台灣石楠落葉了。葉形和水同木近似的水冬瓜並未遭到燈蛾之毛毛蟲噬咬,它是鞍部目前最蒼翠的植物。

從水塔方向下山,那兒山壁的野牡丹漿果還未分裂,即已焦黑、枯萎。這方向的九節木果實則由黃轉紅了,不知白頭翁喜歡否?三角葉西蕃蓮結了許多黑色的漿果,比前些時在菜畔所見豐盈。摘了一些試吃,大一點的勉強淡出一點甜味,但實在不好吃。另外,有一種類似波葉山螞蝗的豆科,三出複葉的攀藤,葉紙質絨毛狀,豆夾成熟時,呈紅色狀,裡面有兩顆黑色種子。回去查對了學名,叫鹿藿。豆科裡豆夾有兩顆黑色種子的就屬它們,非常容易辨認。有的書說它的花是黃色,但這兒長的卻是淡紫的蝶形花。

這個區域還有一種多年生草本的菊科,前不久在翡翠水庫附近的山區看見,花期正盛開,路徑兩邊都有黃白的花朵。何華仁特別帶我去辨認。沒想到小綠山附近山區也不少,而且晚了一些,這時才盛開。它叫大頭艾納香,喜生於林緣、次生林,葉子呈橢圓形,頭狀花序,果期也是這個時期。(一九九三‧一一‧一九‧陰雨)


長腳赤蛙

中午時,烏秋偶爾會在菜圃出現,去年的紅尾伯勞阿宋大概是不會來了。

除了枯木,史因福蝸牛最愛在姑婆芋葉棲息。它的葉片上常有條形的糞便。黑枕藍鶲家族先是個別活動。有一隻雌鳥在鞍部,輝輝可能在大草原的大枯木下面之木叢棲息,而不是藍翅﹝連著兩天壞天氣時的記錄﹞。牠在那待了一段時候。後來,飛入小綠山。半小時後,三隻由鞍部陸續飛到小坡池的血桐。猜測是要洗滌。果不其然,輝輝先下去洗了七八回。兩隻雌鳥也下去同樣多的次數。有三回兩隻一起入池,另有一回則是三隻幾乎同時飛入池子。如此壯觀的場面,著實令人不敢置信。我悄悄接近時,輝輝和一隻雌鳥已梳洗結束,退到後面的密林,還有一隻雌鳥在血桐淨身。這是發現牠們淨身以來最頻繁的一次。台灣木賊區小水道邊的那隻大溪蟹,終於爬出來露面。牠全身深褐色,關節和螯都呈棕黃色。不遠處,有一隻正在移棲的長腳赤蛙雌蛙;體型碩長,比雄蛙魁梧多了。

現在正是長腳赤蛙和拉都希氏赤蛙活動的季節,拉都希多半在林子下的枯葉叢,長腳赤蛙在草原、水塘和菜畦等地。前幾日就一直聽到牠們低沉而單調的「者、者」聲,今天站在水塘時,四處更是「者」聲不斷,所有過去有水畦的地點都有。後來向蛙類專家楊懿如請教,她的描述相當生動活潑。她是如此形容的:像今天這樣甫下過雨,又晴朗無風的日子是長腳赤蛙喜歡的活動的日子。十二月時會更多。而下個月綠色的台北樹蛙也會出現。至於蟾蜍,九月時已開始交配。

赤腹松鼠在巢邊現身,似乎在修築巢之外壁,但未過多久,就躲回巢裡。感覺那巢有好幾個出入口。林子裡仍是白頭翁的天下,牠們好像暴增了不少。

菜畦這邊也有野鴝了,似乎會發出另一種「追伊」的叫聲。記得昨日吳尊賢跟我說過,野鴝的叫聲非常好聽,所以鳥店也喜歡飼養。日本人還因喉部之鮮紅色斑,給了一個美名:「紅燈兒」。那紅色現在想來還真是草原最亮麗的色澤。紅尾伯勞茶火繼續在林緣的山鹽青棲息,那兒十分接近藍鶲活動的鞍部。

小坡池邊的蜻蜓群都在,有大坡﹝一隻﹞、赤紅﹝雌雄皆有﹞、猩紅、細腹等,還有三隻細紅腹的雄蜓。菜畦上「優雅的」雌雄都在。杜松也有一二隻。紅腹豆娘不少。發現了一種長約3mm左右的紅腹小豆娘,也在小水塘附近,六至九節部份呈黑棕色,複眼紅黑各半,胸部紅色,背上有一條黑縱斑。以前在此記錄的一種近似日本學名Agriocnemis femina,第七至十節橙腹的小型豆娘。前一種在日本蜻蜓圖鑑尚未登錄。 天氣放晴,斑龜和一種眼後有紅斑的紅耳龜都喜歡在斜木木樁上引頸,享受溫照地日曬。孔雀峽蝶、紅擬豹斑蝶和小白鷺阿英﹝右腳黃趾較高﹞、魚狗魯魯都在池邊活動。(一九九三‧一一‧二O‧陰轉晴無風)


圓葉雞屎樹

寒流來襲,氣溫降至五、六度。史因福蝸牛消失了,各類攀蜥也未見身影;一隻非洲大蝸牛在路上被車輛輾碎。螽斯仍在草叢鳴叫,甚至看到一隻赤紅身黑腹的螽斯若蟲。

稜線上低矮的圓葉雞屎樹第二度開花了。花五瓣,小而淺白。它和攀藤的雞屎藤一樣,屬於茜草科。葉對生,無臭味;倒卵形、葉面無毛,但枝莖密披著毛茸。它的核果成熟了,跟花一樣彷彿從葉腋勉強生出,奇異地暗藍色,這種色澤的果實鳳頭山相當少見。菜畦裡有一種叫扛板歸,也是紫色果實,頂生成團,惟色澤略淺,印象沒有圓葉雞屎樹的深刻。在寒冷而見不到多少生物活動時,圓葉雞屎樹的白花與藍果,透露著令人感動的生機。

菜畦水丁香族群,那一條條紫紅帶綠,縮小香蕉的長條形朔果已經成熟,逐一爆裂開來。無數地棕色之芝麻般小粒的種子,開始滾落附近地面;水丁香就靠它們大量繁衍,成為菜畦溼地的優勢族群。

林子裡仍有鶇科的「茲」叫,已經四五天了,身影還未見到。藍鶲家族和山紅頭在小溪溝棲息。有一陣子,輝輝一直躲在林冠上層,瑟縮著身子。大概是天冷,不太願意活動吧?這個家族最後前往小坡池,這麼冷的天氣,猜想牠們應該是不會下水的,但我猜錯了。牠們還是下去洗滌,真不怕凍著!而且,是改由血桐旁的另一棵白匏子樹下水池。這次,牠們沒有星期六時洗滌的記錄次數多,不過三四回便離去。

真難得林子裡沒有蚊子來叮咬,林邊仍有琉璃小灰蝶和各種蛇目蝶、三線蝶翩翩起舞,但其他蝶類都未見蹤影。在菜畦記錄到雄的細腹蜻蜓,行動遲緩,停在青菜葉上。為何知道牠的性別,因為能非常接近,清楚地看到牠近腹部第二節上的交尾器,明顯地凸出來。要辨識雌雄同色蜻蜓的性別,似乎只有這種寒流時節,在蜻蜓們結束這一年活動的尾聲,行動變得遲緩時。

谷地上一棵香楠上的枝幹叉口,有一個黑色的大巢。走近細瞧,外頭裹以枝莖,裡面是枯葉。看來又是一個赤腹松鼠的巢。或許是廢棄的,也有可能是另外的赤腹松鼠所搭建的﹝有三隻赤腹松鼠一起記錄的情形﹞,一切仍有待進一步觀察。

褐頭鷦鶯在小坡池集聚成對,叫個不停。這是繁殖期以來,很少看見的情形。最近記錄的多半是單獨一隻。牠們和白頭翁都在芒草上吃芒籽。茶火也在附近,並未理會牠們。

有斑鳩從大草原的枯木過境。第三回記錄斑鳩在那兒經過。 (一九九三‧一一‧二二‧陰)

【作者】

劉克襄,1957年生,台灣台中縣人,喜歡登山、野鳥觀察、古道探查與自然誌的旅行。被形容為「大自然的長鏡頭」。於台北近郊野外從事長期自然觀察、拍攝與繪畫,暨自然教學、寫作,並研究自然誌旅行歷史與古道研究。1995年出版「小綠山系列」,本篇即是其中之一。雖僅是某個十一月中四天的觀察,但卻充滿盎然的生趣,昆蟲、鳥兒、野生植物間,譜出自足的小綠山之歌。

【如是我思】

一、上述四段生態觀察中,作者對松鼠、候鳥、赤蛙、昆蟲等各色生物,均有一種特殊情感,你能體會出來嗎?你認為這樣帶有情感的觀察,是否有違科學精神?

二、做科學觀察,須具備怎樣的態度?事先又須作何種準備?你是否有類似經驗?其中最大的樂趣,又是什麼?

※線上延伸閱讀:勞倫茲‧所羅門王的指環

2007年2月1日 星期四

人子--鹿橋


《人子》選讀鹿橋

幽谷

  這天天色傍晚的時候,有一位長途獨自徒步的旅客走進一個無人的幽谷中來。他看見前面的山還有一程路、今晚天黑以前是絕翻不過去了,就想不如趁著天還有點亮,早早找一塊平地準備過夜。

  這時候正是暮春,地氣已經暖和了,這幽谷裏平靜無風,他不用尋什麼隱蔽的地方,就索性在谷中一大片軟軟的草坪中央鋪下他的睡氈。

  他和衣躺下,枕了一卷舊衣服,把一條預備夜晚才蓋了禦寒的毯子先放在身邊。等他安頓下來,他才覺出這幽谷之靜。草裏小蟲躦著爬走的聲音及三、四裏外,谷口小溪的流水都可以聽得見。

  近身的草比他枕了衣服的頭還要高些。背了尚未全暗的天光,看去只都是黑色的梗、葉,清晰交雜,一直展到遠處山腳下。白天的時候該都是嫩綠色的罷?

  這一片都是什麼草,怎麼長得這麼整齊,好像這一大塊地方上長的都是一種草,都一樣高。等明天天亮以後再細看看也許還有小花呢!

  天色又暗下來了些,眼力也更微弱了,他就不看近身的小植物,只縱目看遠處山後的天。山也已經都變黑了,慢慢都分辨不出來,彼此連成一片,把幽谷團團圍住。谷口曲折的溪流這時反倒映了天光又明亮了一陣;才一不注意就也變成黑暗,混進周圍的夜色裏。

  天上的星星就一顆又一顆閃到眼裏來。

  他覺看有一點冷了,就把毯子裏在身上。人在夜晚看見了星星,臉上都會浮出笑容的。因為他在睡前看見了一天閃爍的星星,他就帶看笑,睡著了。

  他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好像一天行路的疲倦都已經離開他了。他似乎聽見了些很細微的聲音,而且絮絮地就像在耳邊。他就靜靜地仔細聽,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他靜臥了好一陣,雖然沒聽清到底是什麼聲音,可是感覺是喜悅的訊息。他身子還是不敢動,不過只微微把眼睛睜開了,偷偷看一看。

  他身子四周跟入睡前沒有什麼兩樣,仍然一樣的草坪、一樣的幽谷。也許早已過了午夜了罷?空氣更涼了。他為了怕驚動了這聲音的來源,連把毛毯再裹緊一點這種自然的動作都自己制止不作。他幾乎是僵直的躺在那裏,好久,好久。也許是因為眼睛睜開了,他似乎漸漸能分辨出聲音的來源。這細小像是說話的聲音,就從四周的小草中傳來。

  他忍不住要仔細看看。他極慢、極慢地把身子向一邊偏,同時屏息地聽;要察覺他的動作會不會被發現。他怕這些像是極小的小孩子們說話的聲音被驚動了就會都靜悄下來。等到他已經把身子翻過來,側看、而且面對著眼前的一片草了,他才放心,知道這些小聲音正忙碌又興奮得不得了,才沒有一點怕這個陌生人的意思。

  遠處、近處,這些小草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談著。孩氣的聲調夾雜看孩氣呼吸的聲息。慢慢地,他已經可以分辨出不同的性格跟聲口。他再仔細又聽了一陣,也聽出來了這麼興奮的都是為了一件什麼事。

  原來這種小草在這個季節是正要開花的。凡是輪到這天清晨開花的小草,都要在天亮以前早晨的陽光還沒有照到她們的時候準備好。陽光一耀在她們身上,每一株小草舉在草梗最高處的唯一的一個小花蕾,就要努力立刻舒展開放出這小草一生僅有的一朵小花來。這實在是太可興奮了,不但是這天天明時候要開花的每一株小草都激動得不知道怎麼好,那些在她四周,今天還輪不到開花的,及昨天、前天已經開過花的,都要像喘息似的緊張得說話說個不停。

  她們吵成一片,興味最濃的中心題目是要開的花的顏色。這真是一生的大事,不由得人不關心、不著急。這個顏色不久就要由傳訊的花使分發給她們了。從分到了顏色到花開那短短的時間裏,每一朵花都要像出嫁的新娘那樣裝扮得整整齊齊。新娘無論準備的時候多麼煩亂、多麼心焦,吵得嚷得,嗓音多麼大,婚禮時間一到都要立刻安靜下來。要放下梳子、鏡子,垂下了眼皮,把呼吸硬給壓成平靜勻稱的,安安穩穩登場。那時裙子翻起的一塊邊,鬢旁散看的一絲發,都不能伸手再去理了。

  小草們七嘴八舌地在爭著說話,已經開過花的,就重溫她們自己開花時的經驗。還在等待自己花期的呢,就忍不住把自己心上企盼的、又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覺,以羡慕的口氣向這些幸運的小草傾訴。說的話到底有什麼內容,誰也不清楚,只聽得口氣又高興、又好心、又是祝福、又是傷感。

  忽然,就像是自遠處,東邊的山腳下起了一陣微風那樣,幽谷裏從那邊一直波動也似的傳過來一片寧靜。那細碎的孩氣的說話聲音從遠到近忽然都停止了。空氣中看不見的一種壓力壓在胸上,連呼吸都困難起來。隨了這一陣在草尖上飄過來的微風吹來了幾千幾百悅耳的傳令的聲音。連給人仔細看看的機會都沒有,這些不可見的小花使就把應該開花的顏色一個一個清清楚楚地告訴了期待的小草。

  “小寶貝,你是粉紅的!”
  “我的小妹妹,你開一朵潔白的!祝你快樂!”
  “深紅的!你這個幸運的小東西!”
  “淺藍的!我愛你!”
  “紫色的絲絨的,哎喲,我的小寶貝命!”

  接受了命令的小草就那麼歡歡喜喜地、又輕輕地膽怯地震抖了一下,忙著去開始準備了。這輕微的震動就從草尖傳到草尖,一波又一波地像微風吹起的水紋,一霎時散漫在整個草原上。

  這波動的快樂舞步就這樣到了這位靜臥屏息欣喜得呆啞了的旅人身旁。正在他眼前的一株小草意識到她的花期到了,就不覺把草梗挺直起來,仰起那型體勻稱、端正好看的花蕾,又嬌嫩、又恭敬、又有點害怕似的等著。這時整個幽谷所有的聲音、波動,好似齊齊都停了。

  “好漂亮的小蓇朵兒!沒有比你長得再好的了!今年一年裏只有你一個有這份兒幸運,你愛什麼顏色就開什麼顏色的花!都隨你!祝福你!祝福你!再見了!再見了啊!”

  “再見!謝謝呀,再見了呀!”這小草都快支援不住了,趕緊又勇敢地挺起她的身體來。

  傳訊的花使們已經飄過幽谷那邊去了。這裏馬上又熱鬧成一片,嚷得聲音比方才更大了。
  “恭喜呀!恭喜呀!”
這株特別受眷顧的小草就快樂極了。她不知道盼了多少美麗的顏色,盼了多久。現在她居然得到了比任何一個顏色都要更美麗、更高超的無上滿足!

  所有的小花草都要慶賀她,從近處、從遠處向她招呼,向她說羡慕,幾乎近似妒嫉的話,問她打算開什麼顏色的花,又建議各種顏色給她。誰也不給她機會開口同答,大家一團喜氣地搶看說話。

  她只能擠進幾句表示感謝的話,她誠懇地感覺榮幸,感激大家這麼疼愛她。她因為一下被選拔出來,給了一個又特殊又重要的機會,好像就在一眨眼之間,她要負擔起多麼重大的責任一樣。為了這個,她在快樂之中,說話聲調裏帶了嚴肅的色彩。可憐那還是小孩子的字句已經聽得出情調的遲重了。

  她的勇敢的精神給人希望,這勇氣就像是樂觀的音符,在她的聲音裏跳躍。她像是一位幼小的公主,忽然要被盛裝起來登上寶座,執行皇后的職務。她那端莊、敬穆的樣子就叫人又放心、又歎息。

  她靜聽別的花草告訴她各種美麗的顏色,她也處心地問她們有什麼別的建議。她覺得這個光榮是大家的,她一定好好努力為整個幽谷闢一朵最美、最美的花!

  宇宙之間顏色真是多呀,又都這麼好看,沒有一個顏色本身不是美麗的、純粹的,又完善的。而這些顏色又有無窮的配成雜色花樣的可能!   開過了花的都把自己有過的顏色的好壞、甘苦,好心地告訴她。又都希望她更能比她們所有最好的成績開得還要燦爛。將來才輪到開花的就把自己的幻想,私自喜悅秘藏在心上的顏色告訴她,因為她們知道盼望儘管盼望,可是難得那麼幸運,就會把這些稀有的顏色盼到。因此她們所說的羨慕的話是最真摯的;她們要以這株小花草的榮幸代表所有的幻想,代表大家的美夢。

  說話聲口最親切的是那些與她同時開花的姊妹。她們都已派到了顏色,已在忙碌著準備專等天明時第一線陽光的命令了。她們的花蕾已輕顯得膨脹,並且隱隱約約看出顏色來。她們謙虛地告訴她說這些派到的顏色都是常見的,可是她們已經快樂極了。就只想一想;「這就要開花了!」大家就都興奮得喘不過氣來。她若是不嫌棄,可以在她們最好的顏色裏隨便挑一個,甚至再改進一點,與她們姊妹開在一起,大家就都感到光榮,又在一起顯得熱鬧,多麼好!

  她就仔細察看她們派到的顏色,隔了尚是半透明的花瓣,那些裹緊了的花蕾,什麼顏色的都有,又都好看。粉紅富貴的有過於牡丹,淡雅清遠的比得上淺綠的菊花。從午夜的墨藍到日出前的魚肚白,從太陽神的金箭顏色耀得人睜不開眼,到傍晚的日落紫。

  她看得呆了,心上想:「要比這些顏色都要好可真是難,若是想不出一個特別出色的,又真對不起花使的好意,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這個機會,更對不起大家。」

  她又疼愛地笑她的姊妹們:「這麼忙著把顏色洩露出來是怎麼同事呀!只要緊閉著花蕾,心上認準了要開的顏色,日光一到,自然就把花開成了!都忘了所有顏色都是日光賜給的!」

  這時幽谷裏說話的聲音已經逐漸減少。只有在大家營營工作的聲音中偶然有時聽見問一句:“想好了嗎?能夠告訴我們是什麼顏色嗎?”

  或是關切地問:“不要太挑剔得狠了,太陽一出來,可是要開花的呀!”
  多數的花草都知道她一定決定好了,只是先不說出來。等陽光照滿了幽谷時,她的豔麗出眾的花朵就開好了,供大家欣賞讓大家快樂地驚異。   她只自己靜默地苦思著。她並沒有選好一個顏色。她不是自大。也不是自私,只是要不辜負這個重要的使命。若是別的花草得到這個榮譽,她也會期望她也這麼苛求。也為她想不出一個最合宜的顏色來。

  「在這麼一個顏色熱鬧的花叢裏,我最好開一朵素靜的花,」她想:「我一向盼望的顏色裹有好幾個都很好。」

  她想起帶一點灰色的炭黑,又深遠、又厚重。她想珍珠灰也好,油潤又光滑。她又想:「就像現在這樣天色就很好,灰中隱隱地帶一點藍!」   天確是明亮多了,花草果然都是嫩綠色的,只是陽光還沒有照進這幽谷中來,因之所有的顏色都不鮮明,都還蒙著淡淡的一層灰色。

  所有的花草都準備好了,只要金黃的陽光一向她們射下來,她們就呈出豔美的顏色,幽谷裏就充滿了歡笑。這一株小草獨自還在苦思。她也知道時候這就要到了。她知道陽光追逐起黑影時跑得多快,一霎時,就從幽谷這頭跑到那頭。

  她每決定好了一個顏色就又責備自己未盡最大力量,沒有把整個時間充分利用。但是時間太緊迫了。她不能太冒險,於是她把那幾個心愛的灰色又溫習了一遍,好在最後仍沒有想出一個最理想的顏色時,隨便在其中選一個也就保險了。

  太陽猛地在東邊山頭上升起來了,這東山的陰影馬上自幽谷西面的山腰滑下來。山腳的花就先開。歡笑的聲音同鮮花的顏色一樣明亮。陰影清楚地在地面掠過,比閃電還要快。

  空氣裏充滿了花香,充滿了溫暖。白天的情景同夜晚就真不一樣。這裏只是一個美麗的幽谷,有花、有草、有樹木、有流水。並沒有會說話的花草。聽得見的聲音只是溪流同鳥叫。連蟲兒爬走的音響,因為白天的緣故都不容易察覺。

  旅客睡足了,心上十分怡悅,賞不盡這幽谷美景。忽然他想起一件心事,急忙翻身坐了起來,仔細在眼前一片花草中尋找。

  在這千千萬萬應時盛開的叢花裏,他找到一株美好的枝梗,擎著一個沒有顏色、沒有開放,可是就已經枯萎了的小蓓蕾。


人子

在印度恒河的北邊,喜馬垃雅山脈高地的南邊是一大片古老的文化地區。這裏散佈看許多小國度。其中一個特別文明、特別有禮教的王國叫做穿顏庫絲雅。

  穿顏庫絲雅國王的一個寵愛的王子,這天整九歲。全國各地都熱烈地慶祝他的生日,並且還都派代表到首都來參加大典。這天早上起來以後,小小的王子就比他父王的哪一位老臣責任都要大了,因為他今天正式受封為太子,將來這個王國就要歸他治理。

  穿顏庫絲雅的規矩是被選為太子,做儲君的並不見得一定是國王的頭生。而是他們認為天資最聰明,性情最溫和,身體最健康,容顏最端莊的。一個王子如果到了九歲還沒有被選就不會被選了。入選一定要在九歲生日以前,選中以後就在他九歲生日這天受封。

  受封這麼早是為了教育的關係。九歲以前,王子的先天資格就都可以看出來了,受封之後便可以開始後天的教育。早早定出名分來更可以免掉爭位的問題。若是太子有了個山高水低,就再從九歲以下的小王子裏面挑一位新太子。

  這天一早,小王子就起來,由侍候的人給他披了典禮時要穿著的縷金的衣服,把頭髮束在頂上,把袖口用金觸子箍著,在腳踝上用銀帶子繫了褲腿。在他手上戴了戒指,耳上戴了耳環。他們腳上是不穿鞋襪的,只把腳心用臙脂勻細地染成紅色。

  就這樣裝束好了,王子就由大臣們帶著,貴婦人們陪著,一處一處拜神、祈禱。

  母親王后這天不露面,只在後宮由宮女侍候。因為兒子已經九歲,由母親把他交了出來,給了國家了。頭一天的晚上,他向母后拜辭之後就搬出宮來睡了。今天的儀式就都與生母無干。

  穿顏庫絲雅境內神廟非常之多。今天祈禱與平日不同;不是王子到廟裏去,而是各天帝、眾神只,都到王宮來受禮。這天就由老國王作主人,在官前,全城都可以望見的高臺上,按了各神的方位,用竹架搭好祭台,用各色的綢緞紮成寺廟模樣的閣子。裏面供了各寺廟送來的神像。

  王子到每一個閣子前去參拜了之後就要由一位婆羅門教的老法師帶了出去雲遊六年。所以在這天祈禱裏也有求這些神沿路指點、保護的意思。這六年時光,王子隱姓埋名,把太子稱號也留在宮裏,只扮作一個小僧侶的樣子,隨了師父到處曆鏈增長見識,受他的教誨。到了十五歲生日才回來。
  這樣,這半天祈禱便是這六年教育的正式開始。為了這半天,宮城內外。各地寺廟至少忙了半年。

  宮裏到了行禮的時候,宮女們簇擁看王后登上一個高閣。母親在兒子的喜慶的日子,只能遠遠地用淚眼望他那稚小可愛的身形,隨了大臣,隨了法師行這麼重大的典禮。

  母后從這樓上也看見全城熱鬧的景象。到處都是人,塵土飛起直到半天。她從這裏看到自己的孩子隨了老法師走後,要等六個年頭才能再見他的面。
  小王子在各祭台前都行過了禮以後,老法師就由父王恭恭敬敬請到這高臺中央的一個方壇上。老法師正式接受了這個教育太子、保護太子、同責罰太子的責任與權力,也就在壇中央平平穩穩地坐了下來。

  大臣們、貴婦們,隨在父王身後,看這父親領了他的孩子直到方壇前面。在這個儀式中,老婆羅門法師要當了王子的父親,面對了宮廷內外及全國的子民,在各神明鑒證之下,授王子這第一課。

  他坐在壇上,小王子拱手站在壇下。他開講的聲音真是洪亮明朗。小王子恭敬聽著的神氣卸只是任何一個可愛的乖小孩的樣子。

  “我教你做太子的第一課是分辨善惡。六年以後,我要教你做太子的最後一課,也還是分辨善惡!”

  聽的人就都為這小王子慶倖,為國家慶倖,為自己慶倖,因為他們的王子有這麼一位聖智的老師來教育他。這個好消息就在人群中從近處傳到遠處,全城、全國,都為之感動。

  小王子恭謹地接受了法師的教誨,拱手站在壇前敬候看。
  這時父王捧了一把長劍走到壇上交給法師。法師接了,閉上眼祈禱祝福之後,就把長劍賜給王子。小王子接了劍就正式成為太子了。
  肅靜的觀禮群眾就一齊喝起彩來。
  太子帶好劍,然後把劍拔出鞘來,雙手舉著遞給老師,求老師授給劍法。
  老婆羅門站起來,把劍接在手中,走到壇正中的前面站定,他提起嗓音向大眾宣稱他現在要傳授給太子的劍法是亙古不變、世代相傳的、分辨善惡的劍法。說看就兩手執劍,高高舉在頭上,作好預備的姿勢。

  他沉靜了一時之後,慢慢兩足分開、站定。然後忽地把劍在頭頂猛力自右向左輪了一個大圈。他踢起左足,同時身子半向左轉。這時把左足用力向下一頓,足才落地,劍也就劈了下來,兩腿是半屈著,平穩地為身子作一個端正的間架。劍下得又快又沉著,人人都聽見風響。

  他劈下劍來的時候,腹下運足了的一口氣也就自口中吐出來:哈!
  然後,他又站直、又正面、又掄劍。這次掄劍是自左向右,舉的是右足,劈的是右面: "哈!”
  最後第三手,還是兩隻手把著劍,可是不倫,只是其快如風,直上直下先小劈兩下,把目標比准,然後雙足跳起,正面當中、直劈下來,怒目大喝一聲:"哈!”大家就仿佛看見他把罪惡一劈為二。

  太子仔細把劍法記在心裏。法師就把劍遞回給他。他雙手把劍,高舉在頭上。
  這劍這麼長,這個孩子的身材、力氣又都小。只見他把小臉都憋得通紅,披著混身錦繡禮服,帶了珠寶、劍鞘,用盡了所有力量,也劈了三劍。左一劍,右一劍,正中一劍,也都很有姿勢。只是整個都那麼孩氣,怒目也不叫人害怕,只逗人喜歡,大聲嚷:“哈!”也是太嫩,沒有多少威風。聽來有些像是逗小貓兒玩的聲口。

  每次他踢起足來往下頓的時候,他那好看的小孩的腳,那染成臙脂紅色的腳心,就映入看著的人們眼中來。人人心上就都充滿了憐愛!

  大家都覺得這位太子真好、真可愛,將來一定是一個出色的好國王。   行完了禮,就當眾在高臺上為太子換下禮服、金飾,留給宮裏,再為他穿上麻布褐色的小僧侶的裝束。這樣他就把新得到的太子銜位留在宮裏,從此提了寶劍,隨了老師,要出去雲遊六整年,受教育、長經驗。

  法師自法壇上走下來,一路向觀禮的人告別。大家自國王以下都拱手合十立到一旁讓他們師徒二人過去。小王子以小僧侶的身分,背上自己的簡單行囊,跨著寶劍,緊看步子追隨著法師走,連眼皮兒都不拾,規規矩短看著地下,更不用說東張西望,左右答禮了。

  觀禮的穿顏庫絲雅子民,就看了他歎息,心上為他祈禱,在大街中央閃出一條路由他們走。女人們、小孩子們就把鮮花向小王子扔過去。這樣他們就走出城去,走過農園、村落,走到荒郊,一直走到傍晚,到了一個小山上,才在一個小樹林裏放下行囊,預備休息。

  老婆羅門法師教小王子先把坐褥在地上鋪平正,然後就把打坐的規矩教給他,兩個人打坐許久之後,疲乏的身子又恢復了體力,心智清新無比。那時天色也黑了下來,可是似乎眼力反而更強,更清明起來。在黯淡的光線裹,自身四周所有的樹木、山石、一草一葉、一蟲一鳥,只要是自己心上要看的,就都看得清清楚楚。這樣,小王子又隨了法師靜坐了好久。

  夜晚,四野一點人聲都沒有的時候,耳朵可以一直聽到天邊。無論是風雨、鳥獸、土崩、水流,所有自然的動靜,都可以在黑暗中從耳朵裏體會得來。

  這時候老法師就為小王子講世間善惡的大道理。小王子天生無比的聰明,一聽就懂,越聽,越愛聽。

  這樣,他們師徒二人就在喜馬拉雅山下各地雲遊。白天在村莊城鎮化緣,夜晚到寺廟,或是山林裏去打坐,談論白天所見所聞,或是由老法師講道,小王子恭聽。

  在他們雲遊的路程裏,也常常遇見別的法師帶了小僧侶,跨了劍,背著行囊走路。他們只合十、俯首打個問訊,也不交談,更不結伴。因為六年時間雖不算短,可是要學習的科目、技藝、經典,實在太多,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傳授。沒有功夫與陌生人交朋友,更怕被人認出這小王子是雲遊的太子。

  早上是學劍法的時候。沒有幾個月,小王子的劍法已經很見進步。他的喝聲已開始有威嚴,也聽得遠了。這樣,他們就要走進深山裏去修煉,不願被人聽見。

  到了小王子十二歲的時候,他的劍法更高了。掄劍、劈劍的時候,一閃一閃的光裏看不出劍來,只是耳邊聽見倏忽風響。

  這時老法師心上有了隱憂。小王子的學問越進步,所發的議論越深奧,劍法越優美,老法師的憂心就越沉重。小王子把人生與哲學融會成一體,身肢與寶劍混成一體,言語、思想與天地萬物、自然變化,合成一體。越學習越愛學習,也就越是進步得快。老法師幾乎無時無刻不為這絕頂聰明的學生擔憂。

  他覺得這個小學生經典學得好,因為他愛經典之美;哲理學得好,因為他愛哲理之美;劍法學得好,因為他身、心兩方面都深深體會到劍法裹的美感。他似乎從不想到怎樣應用他所學的一切。

  老法師是一位極好的教師,他從這時起就特別在他的教授法裏看重分辨善惡之美。

  有一次白天在一個村鎮裏化緣的時候,有一家富家的惡僕對小王子十分無禮。小王子謹守出家人的規矩,不但一點不愉快的表情都沒有,連一點不愉快的心情也沒生。但是他們還沒有走遠,忽然聽見背後有喝罵的聲音,有打鬧的聲音,有哭泣的聲音。他們師徒二人同頭來看,看見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像是姊弟兩個也去那家富戶乞討,被那惡僕指揮手下的人侮辱,打倒在地下。

  小王子修鏈得平靜的臉上有了悲哀的憂容。就站住了,不再走。   這時被打的兩個孩子又被那些人用腳踢得在地上滾。那惡僕看見他們混身塵土、女孩子的衣服也撕破了,就惡意地嬉笑起來。

  小王子臉上的表情在悲痛中有了氣憤的成分。老婆羅門法師看了暗暗贊許。他就去看小王子的手,小王子的右手正按到劍柄上。

  老法師知道時機到了,就喝令小王子隨了他快走。把他一直帶到野地一個小山林裏僻靜的地方。小王子因為從來沒有聽見過老法師對他用這麼嚴厲的口氣發命令,心上也有些疑惑,可是仍是一直惦念那兩個被欺侮的小孩,那兩個與自己年齡不相上下的小孩。他心上雖然急待知道老師要怎麼發落自己,可是仿佛因為那兩個可憐的孩子的緣故,自己的事反倒不覺得重要了。

  “拔劍!”老法師命令他。
  他倒莫名其妙了。但是因為劍法嫺熟,老師命令才一出口,他早已拔劍在手,兩手把著劍柄,高舉過頭,作好預備擊劍的姿勢。
 “劈劍!”法師喝聲號令。
  小王子把劍揮舞成風,呼、呼地響。左一劈:"哈!"右一劈:哈!   當中一劈:“哈!”

  老婆羅門法師那有經驗的眼睛就把小王子觀察得透澈極了。他那有經驗的耳朵也諦聽到了他要聽取的聲音。他心中明白小王子的劍法現在是有目標的了。那優美的劍勢裏有了肅殺之氣,那眼光裏有了懲戒的威嚴。那吐出的一口氣,“哈!”就如一顆鐵彈丸直打到劍尖所擊的地方。

  老法師的眼光自劍尖又回看到小王子的臉上。他的秀美又紅潤的臉就光輝得如一位天神一樣!

  老法師在私下無人時一向是尊敬地稱小王子為太子的。當時他就嚴肅地說:"太子,現在我要準備為你開殺戒了!”

  小王子聽了這完全未能預料得到的話,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只看了手中的劍,不出一聲。老法師在地上插了兩個小樹枝,一個枝子上穿著一小條布。每條布上他預先寫好了字:一個是“小乞丐”,一個是“富家僕人”。然後他用平常和緩的語氣對小王子說:"你的知識、判斷力、慈悲心都已經超出一般國家的首長了。不久你就要用到你所學的一切。有一天你因為責任關係一定要取人性命,我今天為你先作準備,為你開殺戒。”   小王子一看見地上的佈置,心上已經明白了,不過在老師尚未說完話之前,他只是規矩地捧定了寶劍站著一動也不動。

  “今天這個富家的惡僕確實兇殘可恨,可是尚不該就一劍劈死。我為你開了殺戒之後,你一定要在善惡不能兩存時才可以殺惡,而且要殺得快,殺得決絕。

  “若是作這樣決定的時候一旦到來,你要聽我號令。我說‘是善?是惡?’你就要馬上判斷善惡,馬上動劍,你必須記得這相殺的事與平時操練不同,你只有一擊的機會。一擊不中,自己就要被擊!就要喪生!喪生固然可哀,仍然只是一生一死的事。若是判斷錯誤,殺了善,縱了惡,這悔恨是千古的事,幾生幾世都不能平歇!我所以要你先能分辨善惡,再學劍法,就是這個緣故。

  “現在我就要試試你的劍法。你在心上現在要回想我們今天看見不平的事。你是一個旁觀者,忽然看出如果你不拔劍干涉,兩個小孩子就會活活被踢死。擒賊先擒王,先發制人,若是他們不聽你良言勸阻,反而要加害於你,你第一劍一定要擊中那惡僕。好,我一說‘是善?是惡?’你就要馬上拿出你的劍法來!”

  小王子得到了命令就先把劍回了鞘,作出閒散的樣子看了地上的兩根有布條的小樹枝。

  “看好了?”老法師說:“現在這裏哪個是善?那個是惡?”   小王子馬上拔劍出鞘,還來不及掄一圈,地上先起了一陣小風,那布條兒齊齊飄動起來,就像小旗子一樣。他正詫異之間,就在他眼前重演了方才村鎮裏的一幕:地下兩個小孩在哭,在躲,在滾,一群人在踢,在笑。塵土飛起多高,聲音充滿了這個樹林子。小王子舉了劍,四處尋找,忽然與這惡僕打了個照面。他舞劍就砍,那個惡僕不及還手。就急忙閃躲。小王子一左、一右,然後知道開戒的一劈到了,就一下把逼在正中的惡人一劍劈為兩半,自己平時練的劍法也紊亂了,心也跳了,氣也喘息不定。

  小王子的手還抖看不停呢,樹林中已經又早恢復了寧靜。什麼小孩、什麼惡僕、打手、路人、村鎮都不見了。地上兩根小樹枝中的一根被他從中劈成兩片,連為了“惡僕”字樣的布條也齊齊整整劃成兩條。

  “好劍法!好劍法!”平時不輕易誇獎出口的老法師不禁叫出聲來:“有經驗的武士也不過如此!”

  小王子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裏。他完全迷惘了。他只記得看見村鎮中一場紊亂,他只記得看見了不平的事令他拔劍干預,他只記得在氣憤中殺了一個從不相識的人。

  他覺得自己的劍法以今天為最壞的了,最慌亂,最不美。他的判斷以今天為最草率最沒有根據。他自知是因為平時練習得勤,所以他在迷夢中殺了那惡僕,而沒有自已被殺。但是他無法因此自己慶倖。他只慶倖他劈為兩片的是根樹枝而不是一個活人。

  “你有資格開殺戒了!”老法師嘉許地說,因為他把小王子的心事都看得清清楚楚,也因之暗暗地感覺他的這麼好,這麼出色的學生終於從一個小孩子,這就要長大成人了。

  小王子半信半疑地順從法師的命令,把劍交給法師由他舉起指著上天,祝告一切神靈准許小王子從此開了殺戒,憑了一把寶劍,為人間分辨善惡。小王子自己也趕忙跟著默禱,求上天再多賜他智慧,給他經驗,免他鑄成錯誤。法師把劍再還給他時,他覺得那劍好似平添了一倍的重量。   從這時起他們師徒二人雲遊的時候,就常常有小王子為各地除邪惡,救善良的事。這位年紀還不到十五歲的少年,作事認真,學識豐富,又慈悲為懷,又聰明果斷。不久他的事蹟、英名就傳遍了穿顏庫絲雅遠近鄰邦。可是無人知道這英勇的小僧侶就是他們的太子。

  小英雄王子不輕易用他的寶劍。可是每一聽到老法師發問:“是善?是惡?”劍光去處從來不冤殺一個人,也從不會放走一個有罪惡的。不久,他們所訪問的地方就都沒有罪惡了,因為作惡的人聽見有這樣的師徒二人要到他們的地方來,就都趕緊改邪歸正。

  又有一天,這法師帶了小王子要過一條大河,河身太寬,沒有橋樑,只有一條渡船。他們就應了渡船老船夫的招呼上了他的船。

  在船上他們詢問河那邊的風光,打探前面的路,忽然老船夫放下了槳,笑看說:“河這邊已經沒有英雄事業好做了,又要過河去分辨善惡,仗劍殺人嗎?”

小王子聽了心上猛然覺到刺痛。他雖然摸不清老船夫的來歷,可是覺得他自己這些年隨了老師雲遊以來所苦苦學習的一切都不能應付面前這老船夫的譏笑。他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老船夫又說:“因為你,人間已經沒有罪惡了。過了河那邊就是陰間。陰間的事與人間完全相反,你還能分辨善惡嗎?陰間的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善就是惡,惡就是善。”

  小王子聽了不能懂,也不甚相信。他回頭去看他的老師。老婆羅門法師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沉沉熟睡了。

  小王子有一點驚慌,再回過頭來看老船夫。老船夫好似瘋狂了一樣,用槳亂劃了一陣,船在大河中央打了好幾個旋轉,小王子就迷了方向。老船夫一面劃,一面大笑,問小王子說:“你們要到河哪一邊去?你看這兩岸都是一樣的荒野,有什麼不同?你要到哪一邊去,我就渡你們過去。”   小王子趕緊向兩岸細看,居然真是一樣的荒涼,找不出一點來時的記號。老船夫還是笑看。不等小王子在心上判定他是善是惡,是指點迷津的神仙,還是引誘修行人的魔鬼,就跨到船舷外邊,溜進水裏不見了,連槳也沒有給他們留下。

  小王子獨自對了這大河裏滾滾的流水,守看酣睡的老師,想自己的心事。不久,他也沉沉睡去,睡夢中,手還緊緊把著他的寶劍。睡夢中他還左一劈,右一劈,當中又一劈,斬滅了不少比較容易辨認的惡魔。

  醒來時,師徒兩個發現自己所乘的渡船不知在什麼時候順水已經漂流到穿顏庫絲雅國境裏來,兩岸都是家鄉風光,來往的人也都說的是家鄉的方言。
  他們就上了岸,向人打聽才知道自己漂流了不少時候。這裏大家都已經在熱烈地準備為小王子慶祝還朝,和慶祝十五歲生辰的典禮了。他們計算一下路程,知道可以按時趕到,就一路不再耽擱,在生日的前一晚趕回首都,在郊外的一個高崗上,安頓下來,預備次日早晨按時入城。

  城裏因為明天的重典已經是熱鬧非常。燈火在黑夜中照明了半邊天,把升在空中的香煙映成白茫茫的一片,籠罩在都城四郊就像雲靄一樣。慶祝的焰火就在這一片白霧似的煙雲裏面明亮。一陣一陣喜慶的音樂也從這照明了的煙雲裹為風吹送過來。師徒兩個旅行了六年也都疲勞極了,聽見城中的音樂,遠遠望見人群,望見燈火,望見宮殿及殿前的高臺,就感動得淚水不覺流出眼眶來。

  他們在高崗上打坐。望了路上一夜不斷進城去觀禮趕路的行人,望了城內的夜景,他們兩個一夜都不曾闔眼。

  小王子似乎覺得六年光陰過得太快,有問不完的問題。老法師卻似有心事那樣,不像往常那樣殷殷解答。小王子好幾次想起這情形有點像在渡船上那樣:正是他需要老師的智慧的時候,老師偏偏昏昏睡去。他想要問老法師那次他為什麼在船上會忽然入睡,又想問那渡船是什麼船?那老船夫是什麼人?那條河是什麼河?可是又不敢問。

  老婆羅門法師似乎是覺出來了這年輕王子心上的疑問。但是他沒有向他解說。
  天色大亮了。人聲、車馬聲,雞犬鳴吠的聲音裏,他們參加了入城的行列。雜在鄉下人裏,其他的雲遊的僧侶隊伍裹。隨了市販商旅、婦人兒童、軍人、工匠,那些帶了各種行頭、貨色、工具行囊的,一齊湧進城裏。他們進了城裏一直不停,一直擠到宮門外的高臺前站定。

  小王子的生辰時刻到了。宮裏鳴放了聯珠的一聲聲大炮,打在半空中。一下空中充滿了煙,人們的鼻子裏充滿了硝石燃燒的氣息。就在這熱鬧聲中,小王子隨了老法師一步一步走上石階到了高臺上。大家看見了那背了行囊,佩了寶劍的少年,才知道當年離鄉遠遊的那個嬌小的孩子現在已經長大,已經順利地完成任務,回到他們之間來了。

  歡呼的聲音、鑼鼓音樂的聲音、鼓掌的聲音,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潮。穿顏庫絲雅的都城就像是一條小船。在這浪潮裏蕩看。

  臺上一切都由老法師指揮。連小王子的親生父母都不能隨便走近來擁抱他們久別的愛兒。宮內的侍姬,捧了太子的禮服、金飾也只能靜靜在一邊等候。大臣、軍、將、護衛,更站得遠。小王子穿了簡樸的僧侶裝束由老法師把他安放在方壇中央坐下,法師自己這次反而站在壇下。大家看他要發言了,就都安靜下來。幾千、幾萬人群裏,連小孩子哭的聲音都沒有。
  “穿顏庫絲雅王子受封為太子之後,依禮儀規定出去雲遊六年,現在已經平安回到都城來了。”老法師緩緩的說:“有一位小僧侶的英名、事蹟,早已在我們回到家鄉以前傳到國中來。你們聽說的那一位仗了寶劍,到處除害的少年僧侶就是你們的太子!”

  這時高臺上下所有的人更熱烈地鼓掌歡呼起來。
  「太子的這一把寶劍現在已經帶回國來了。他分辦善惡的劍法已經沒有敵手,現在這無敵的劍法也隨了他回來,助他為國家的福利而勤勞。」大家聽了就又是一陣歡呼。

  “太子!”老法師轉過身去對小王子說:“拔劍!現在我授你分辨善惡的最後一課!”
  小王子就忽地起身,拔出寶劍,捧定了,站在那裏。全部動作,看的人眼還沒看清,就都作完了。劍是怎麼拔出鞘的,誰也沒有看見。

  大家這時只有驚歎。望了臺上,方壇中央的美少年,他們就仿佛親眼看見了他那些盛傳的英雄事蹟一樣。這英雄受了這最後一次考驗就有資格作一個好國王。

  小王子心上不明白今天在這典禮上為什麼老法師要他拔劍。他習慣地、又機警地用眼四下打量,查看父王的近侍裏有沒有潛藏著的歹人。被他眼光掃著的就都忽然記起了自己曾經做過的不甚善良的事情:從小時淘氣,上樹偷了鳥雀未孵的卵,到昨天與朋友來往欺騙了人,大大小小虧心的事就都又回到心頭。

  “太子!”老法師厲聲大喝:“你看我是善?還是惡?”
 小王子大吃一驚,臺上台下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小王子把定了劍,向壇下細看。老法師身子左右一晃,忽然分成兩個人,一樣高矮,一樣胖瘦,一樣年紀,一樣聲口,穿了一樣的法衣,臉上長著一樣的鬍鬚:“你看我是善?還是惡?你看我是善?還是惡?"兩位老法師齊聲喊。他們一邊喊,一邊跳動,就在壇前,就在高臺上亂成一片!
  小王子左看右看,他努力要找出一個差別來。他仔細地打量。他知道這兩位法師一定是一善一惡,可是就是怎麼看,兩位都是完全一樣。小王子劍高舉著,就是劈不下來。

  “你看我是善?是惡?我到底是善,還是惡?”
  他們嚷的聲音更大了,跳得跑得更快,也更急躁了。
  小王子心上記得他的老師為他開殺戒時說的話:“你只有一擊的機會,一擊不中,自己就要被擊,就要喪生!”

  他又記得:“喪生固然可哀,仍然只是一生一死的事。若是判斷錯誤,殺了善,縱了惡……”

  小王子的回憶還在腦中起伏,兩位跳動的老法師忽然跳到一起,又並成了一個人。他一步竄上壇去,劈手自小王子手中奪下寶劍。雙手舉劍過頭,掄一下,向左一劈:“哈!”
  向右一劈:“哈!”
  然後,直上,直下,比了一比。誰也攔不及,小王子躲也躲不及。法師就又嚴厲、又慈悲地大喝一聲:"哈!太子,你去了罷!”他一劍把太子劈成兩半。

  整個臺上、台下,全體慶祝典禮上的人中,只有老法師自己知道這位才華蓋世的太子,終久是不宜作國王的。老法師教了他六年,最後還是承認教育失敗了。

  太子屍身不倒,不流血,只自壇上慢慢升起,到了半空,合成一個打坐說法的姿勢。大家望見他兩手合十向四方膜拜。然後又俯身拜謝老師。隱隱地自空中傳下他歎息又感激的聲音。

  老法師把劍放在力壇上自己也跪下來向飛升了的弟子祈禱。所有看見這奇跡的人,自太子的父母親到台下的人民也都跪下來隨著祈禱。成了佛的太子就慢慢升高,一直升到看不見了。

  “善哉人子!善哉人子!”老法師像是歌誦著說。大家聽見了,也就同聲這樣歌誦看。